书城传记永乐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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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道衍念了声“阿弥陀佛”,张掌柜的马上冲两个店小二喊:“快,把东厢房佛堂旁边那一件收拾出来,熏上藏香。”

恰这时景展翼和桂儿从后院过来,景展翼看了一眼道衍背着的药葫芦,就小声对桂儿说:“这和尚背着药葫芦呢,说不定会看病。”

道衍像是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二人一眼,他突然一扬白眉毛,指着桂儿说:“这是一个哑女。”

景展翼和桂儿、店里人都吃了一惊。景展翼满怀希冀地问:“这位长老,你怎么知道她是个哑女呢?”

道衍说他曾从普陀寺太岳真人那里承继了一函专治聋哑的医书秘籍,越是疑难杂症越有效,药到病除。

桂儿一听,兴奋得扯着景展翼的袖子啊啊直叫,景展翼对道衍深深一揖说,他这个妹妹正是个哑女,走南闯北,看过多少郎中,都没对过症,既然长老有神奇的秘方,就请代为医治,定当重谢,不知可否?

道衍倒很好说话,他说秘方本是为人治病消灾的,老衲岂能不管?

景展翼就邀请他说:“能屈尊请长老到我们房子里诊治吗?”

道衍说:“悉听尊便。”但说要等他住下之后。

盼到晚饭后,景展翼见道衍闲下来,便客气地将道衍延入她住的客房。

桂儿懂事地把一个茶碗洗了又洗,冲了茶,捧给道衍。

道衍让桂儿张嘴,他看了看,很肯定地说,小舌头完好,又不聋,这是后天的哑巴。他想知道,桂儿是怎么哑的?是外伤,还是误服了什么有毒的药?

桂儿看了景展翼一眼,景展翼怕她泄露真相,赶忙说,一年前,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就变成哑巴了。

道衍说:“老衲也猜到是药石所致。我先开个方子,去同泰和药铺抓药,吃三副试试,应当见效的。”

说罢要过纸笔,悬腕写了一个方子。

一看药方里有冬虫、夏草这样名贵的药,景展翼心里直打鼓,她在一旁看着说:“这药很贵吗?”

道衍板着面孔说,药倒平常,但方子和诊金并不便宜。

景展翼又与桂儿交换了一下目光,惴惴不安地说:“不知要多少钱?”

道衍的语气很平常,每次诊金白银十两。

桂儿瞪圆了眼睛大叫,像见了鬼一样。景展翼也觉得太离谱了。她说:“长老,这太贵了吧?不瞒您说,我们在客中,囊中羞涩,不好意思,诊金能不能便宜些呢?”

道衍站了起来,冷言冷语地说,便宜?不治便宜,不是一文钱不用花了吗?

景展翼说:“长老是出家人啊……”

道衍说:“出家人不贪财,越多越好啊。”说毕,他一把从景展翼手上夺回方子说:“不看算了,贫衲又没上赶着兜揽你们。”一头说一头往外走。

景展翼追出来说:“求长老发发慈悲,我们手头暂时不宽裕,先欠着,行不行?”

道衍说,不賒不欠,一次十两,少一两免谈。说罢不顾而去。

景展翼恨恨地说:“天下没见过这样贪财的坏和尚!”

她看见桂儿眼巴巴地望着她,就安慰她说:“别难过,也许……会有办法,车到山前必有路啊。”

桂儿却拿了一张纸给景展翼看,上面写的是:“我不治了。”

景展翼把她搂在怀中,很难过。

方孝儒单独陛见皇帝时,交出了景清和朱棣的两封劝降信,还有贿买他的大东珠。

方孝儒倒是轻松了,没想到朱允炇大发雷霆,把御案上的砚台、笔架和一堆奏折全都摔在地上,又回身扯落了出自景展翼之手的群虎图,还在上靣用力踩了几脚。吓得方孝儒和殿上太监们跪了一地。朱允炇还不罢手,又把锦匣里的大东珠往青砖地上猛摔。

偏那大东珠十分坚韧,在地上跳了几跳,丝毫无损,跳过高门槛,滚到台阶外去了,一直滚到方行子脚下。她拾了起来,远远地看着殿上发怒的朱允炇,也不敢贸然去送回。

朱允炇发够了疯,一屁股坐到龙椅里,泄气地对方孝儒说:“你起来吧。”

方孝儒仍跪着说:“臣惹皇上生气了,臣着实不安。”

朱允炇说:“你是忠诚的,臣不是对你发脾气。朕也不恨朱棣,可恨这景清,忘恩背主,一至于此!上次如不是方行子来求情,朕就斩杀他三族了,他不思悔改,不思报答,居然为虎作伥,替朱棣来招降朕身边的重臣,这条恶狗,把他碎尸万段,也不解朕心头之恨。”

他见方孝儒仍跪而不起,就说:“你起来吧。”方孝儒这才谢恩起身。

朱允炇咬牙切齿地决定,他再也不发善心了,叫人去去传锦衣卫堂官,他要锦衣卫马上派兵赶往云南瀾沧江河谷流放地,将景氏三族尽行捕杀,斩草除根。

方孝儒耸然心惊,他又忽然觉得自己无端地害了几百条人命,心痛不已,又知道劝不了皇上收回成命,求不下情,便木雕泥塑般地站着。

朱允炇问:“你没听见吗?”

方孝儒说:“皇上,我对不起皇上……”

朱允炇说:“这话从哪说起呢?”

方孝儒只好婉转劝阻说:“皇上曾经对臣说过,希望做个不杀人的天了。是臣使皇上开了杀戒的。”

朱允炇很泄气地说,自从派耿炳文北伐,早就开杀戒了,只是他本人没亲眼看到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就是了。他想当个不杀人的天子也难啊。你不想杀人,有人会把屠刀递到你手中。

方孝儒无话可说。

朱允炇无力地挥挥手说:“方爱卿下去吧,朕累了……”

方孝儒跪下磕了头,起来退出大殿。

朱允炇半仰在宽大的龙椅里,半闭起眼睛。

几个小太监这才像幽灵似地从角落里钻出来,小心翼翼地收拾地上凌乱的东西。

朱允炇睁开眼,说:“都下去。”

小太监们于是相继溜了出去。风从殿外扑进来,吹得满地的奏折哗哗作响。残阳夕照从前靣大殿顶上溜下去,谨身殿渐渐变得昏暗起来。

方行子已经悄然把殿上凌乱的物品拾起来放归原处,只有那张群虎图让她作难,它己经皱了、破损了,她用手抚平,试图挂回原处,这时背后传来朱允炇的低沉声音:“不要挂了,我恨她。”

方行子只得住手,却不知该往什么地方放。

“烧了吧。”朱允炇从椅子里坐直身子说。

方行子说:“我知道皇上心情不好。即使景清有罪,可这不关景展翼的事呀。”

朱允炇说:“朕已下旨追杀景氏三族,景展翼便在诛杀之列。她是不是还在你府上啊?”

方行子赶忙说她早离开了。

朱允炇明知这是假话,他说:“连你都不和朕一条心。你庇护一个钦犯,你就是不忠。”

方行子赌气说,那陛下也连我一起诛杀了,不是干净了吗?

朱允炇大为惊讶,且很愤怒地说:“你,你居然敢用这样的口吻对朕说话?你这是犯上,你知道吗?”

方行子满不在乎地说:“陛下原是个温文儒雅的皇上,受我敬重,想不到现在是这样,我也不想在宫里混下去了。”说罢解下佩剑,放回到龙案上,说:“这是皇上赐予的宝剑,奉还给皇上”。

朱允炇愣了一下,说:“你真够任性的了,朕心里如滚油煎,如万箭穿,没人为朕分忧,连你也要弃朕而去,朕还有什么意思?不真的要成为孤家寡人了吗?”说着,两行泪水流了下来。

他一哭,方行子立即心软了。她愣了一会,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把阶下拾起的东珠放到了锦匣中。

朱允炇说:“你知道这是一颗什么珠子吗?”

方行子其实知道,故意摇摇头。

朱允炇从多宝格上取下一个同样的锦匣,打开来,是个空盒。他说这里面原来有一颗同样的珍珠,太祖皇帝喜欢,下葬时含在他口中了。他告诉方行子,这叫东珠,是极其名贵的,当年奴尔干人晋贡给朱棣两颗,他孝敬了太祖高皇帝一颗,太祖允许朱棣自己留了一颗,朱棣舍得用这价值连城的东珠来贿赂她父亲,可见他下的功夫之大。

方行子说她想起来了,同是这颗东珠,也曾送给他姑父铁铉,只是他没要,退还给他了,不知是不是这颗?

朱允炇说,一定是这颗,天下没有第三颗。

方行子说这是好事,九九归一,缺失的一颗东珠总是又都到了皇上手里了。

朱允炇皱着眉头说:“天下九州不是比一颗珠子要贵重吗?天下都不保了,光有一颗东珠有什么用!

方行子安慰他说,皇上不必忧虑,天下归心,皇上是万众瞩目啊。朱棣起兵九个月了,他的势力还不是在北平附近?他成不了气候的。

朱允炇眉头越皱越紧,他用手按着太阳穴说:“朕的头好痛。”

方行子要去叫人传太医。

朱允炇说:“别麻烦了,朕一着急,常犯头疼病的,只要用手掐一会太阳穴就好了。你过来为朕掐一掐。”

他便躺到了屏风后的太妃榻上。

方行子觉得不便,有些迟疑地说:“我去叫小太监来吧?”

朱允炇说:“怎么,你不肯为朕解除痛苦?”

这一说,方行子无可推托,只得洗了手,绕过屏风,弄了一张方凳放在太妃榻旁,坐下来,用双手按住他两侧的太阳穴。她问:“陛下,是这样按吗?”

朱允炇说:“是这样,这一按好多了。”

这时,有一串灯笼的红光在谨身殿外闪烁着渐渐移近,是马皇后带着六个宫女姗姗而来,后面的小太监提着食盒。但见大殿上灯火辉煌,却不见朱允炇的影子。她疑惑地站住,见有几个殿上太监迎上来,马皇后便问:“皇上呢?不在殿里?”

殿上太监回答:“回皇后娘娘,在,方才万岁爷发怒了,把东西全摔了。”

马皇后问:“是又接到什么紧急奏报了吗?”

太监答:“不像是。”

马皇后问:“那是谁惹怒皇上了呢?”

太监说:“先前方翰林在这,后来殿上只有方侍卫了,别的,奴才们一概不知,皇上把我们都赶出殿来了。”

马皇后皱了皱眉,留下众人,一个人从灯影里靠近大殿,忽见屏风后露出皇上的脚来,且有细碎的私语声,马皇后更惊疑了,便轻手轻脚地向大殿台阶迈上去。

屏风后,朱允炇的一双眼睛在方行子脸上扫来扫去,方行子尽量避开他。朱允炇说,他昨天夜里,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方行子轻轻地替他揉着太阳穴,问,不知是个什么梦?

原来朱允炇朕梦见有人烧了皇宫,三大殿到处火光冲天,皇宫里又是一片汪洋,上火下水。他惶急之中无路可走,听见方行子在招呼他,她摇来一条小船,朱允炇便跳上去,他们就乘船逃离了火海……又是水又是火的,这很怪呀。

离屏风不远的地方,马皇后注意地听着。

只听方行子柔声说,梦是没有准的,不过,按人家圆梦的话来说,水和火都是吉祥的梦啊,水是财运,火是旺运,越烧越红火呀。

朱允炇的声音:“但愿如此呀。”

朱允炇突然抓住方行子的手不放,眼睛发直地看着她。

方行子吓了一跳,低声说:“陛下!别这样……”她试图把手抽出来。

屏风外,马皇后也为之一震,神情更为紧张,朱允炇迟早会看上方行子、宠幸于他,这是早在马皇后意料之中的,但亲眼见到、亲耳听到,不免不是滋味。

朱允炇不肯松开方行子的手,他忽然说:“你告诉朕,你得说真话,这当皇帝有趣吗?朕要操尽天下心,水、旱、蝗、震,要想到百姓安康,边患外侵,朕要发兵进剿,大臣们谁优谁劣,朕要悉心考察,有几个人肯向朕说真话?朕还得学太祖皇帝的样子去私访,朕天天鸡不叫就起床,半夜才安枕,这皇上当的好累呀。”

方行子说,能者多劳,若不怎么说是天降大任于斯人呢。

朱允炇苦笑着问方行子,也是问他自己,这么艰难的皇帝,为什么总有人觊觎皇位呢?为什么总有人不惜一切代价来争夺呢?

方行子说:“这个,我可就回答不上了。”

朱允炇仍不松开她的手,方行子说:“皇上,松开我的手啊,你不松开,我怎么为皇上按摩呀?”

朱允炇说:“己经好多了,你就这么坐在我身边,别走,我睡一会,有你在跟前,朕能睡得踏实一些。”

方行子无奈,只得让他拉着自己的手。

马皇后极度不安,又无可奈何,想想这也是平常事,她捎悄地走了。

流放再度改为杀头,是皇上杀人,还是燕王操刀?她身上既有女人的温馨体贴,也有男子汉的侠肝义胆,皇后才愿意她成为皇上的红粉知己。铁与鼎石结合,国之柱石也。兵临城下,朱棣先礼后兵,不奏效,则变为先小人后君子,反正他不想当周公。父皇神主牌位摆上城楼,朱棣不敢炮轰,他还没到不要祖宗的地步。

玄武门客栈客房陆续熄灯了,寒冷的冬天,人们都不大出去,早早钻进被窝。景展翼却没睡,她有心事,下午,有一个店小二传来一个口信,让她晚上单独到内城紫冠胡同去,说有一个大善人要见她,说到时候有轿子来接她。她的心怦怦直跳,猜想一定是父亲叫她去,她不想让孟泉林在场,父女俩才好放开谈。

她穿上厚厚的棉装,对桂儿说:“孟师傅回房休息了,不会再过来了,你困了就睡吧,我一会就回来。”

桂儿跳下地,也急忙穿衣服,要跟她去。

景展翼说:“你不要跟我去。店家既然说,只准我一个人去见这个大善人,我想这善人必定不想见别人。我猜想,很可能是我父亲,我也正想找机会再见他一靣呢,有别人在场,总是不方便。”

这样一说,桂儿就不好再跟了。不一会,店小二进来点手叫她,景展翼走了出去,果见有一乘暖轿停在客店院子里。

店小二提着灯笼在前寻引,小轿把景展翼送到了内城紫冠胡同一户黑门楼人家门口。店小二敲门后,有一个青衣小帽的人探出头来,这人正是朱棣的随侍太监李谦,还有一个穿官服的,是纪纲。

李谦打量景展翼一眼说:“小姐来了?请进吧。”

景展翼问:“你家老爷到底是哪一位呀?”

纪纲说:“小姐进去就知道了。”

店小二问:“我在这等小姐吗?”

李谦塞给他一点钱,说:“不用等,一会我家老爷会用大轿把她送回去的。”

店小二答应一声自去。

景展翼随便打量一眼小院,发现房顶上、树上、角落里,到处都有黑衣人蹲伏着,如临大敌。

当纪纲和李谦引着景展翼步入灯烛明亮的上房客厅时,她惊疑地发现,坐在上靣的竟是朱棣,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她站在门口愣了一下,转身就走。

但纪纲挡住了她的去路。

景展翼扬起眉毛说:“怎么,光天化日之下,要绑架人吗?”

朱棣笑着说:“小姐也太把我朱棣说得不堪了,你是我请都请不到的贵客,岂敢怠慢,快,快看座。”

反正走不了,景展翼索性走过去,大大方方地坐下,心想,看你要玩什么花样。

屋子里暖烘烘的,李谦又把很旺的炭火盆移到她脚下。

纪纲和李谦看着小太监上了茶和点心后,带人下去,带上门。

朱棣很是感叹,他充满感情地说:“真是山不转水转啊,想不到我又见到小姐芳颜了。就在我到贵府去下聘礼之时,听说小姐自尽了,我从来没有这么伤痛过,我想,你不会不知道,我还为你而发疯,成了传遍天下的奇闻。”

景展翼虽然听过这样的传闻,却一点都没动过心,所以淡然说:“我可承担不起。”

朱棣说:“我也太痴情了,早知你是假死,是金蝉脱壳,我又何必为你疯癫?但我也并不后悔,值得。就是事隔这么久,情知这是你的烟幕,但我仍然高兴,你毕竟还好好地活在人间。”

景展翼说他假死和朱棣假疯可不一样,她假死是他逼的。

朱棣说,这可不对了。当初答应进燕王府,是小姐的允诺,他既末动硬的也没使手段。

景展翼反驳了他,逼栁如烟退婚,逼他改换门庭到燕王府去当幕僚,控制在朱棣手中,这还不是手段吗?

朱棣始终不生气,他说:“说真的,这是我太想与小姐结缘了,更想借重令尊大人。今天重逢,也是一种缘份,咱不说这些不愉快的往事了,好不好?”

景展翼处之漠然,心想,你我之间还会有什么愉快的话题吗?

朱棣站起来,从案上拿起一个画轴,打开,正是当年景展翼画的群马图。他说:“小姐你看,你送我的这幅群马图,我一直珍藏在身边,常拿出来看看。我总觉得,你的画里含着万马奔腾、马到成功的寓意。”

景展翼冷笑,说朱棣并没仔细看,领头的那匹马,腕上有残疾,景展翼说,别得意,迟早会马失前蹄的。

朱棣认真看了一眼画,他说:“小姐真会开玩笑,我怎么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