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泰试探地说:“既如此,皇上一定有了良策。”
朱允炇沉吟着说出自己的想法,一会上朝时就将他二人罢了官,并告知朱棣。不过不是真罢官,是掩人耳目而已。他们照常每天到宫里来,虽不上朝,仍与皇上密议天下大事,与从前无异。待有了转机,随时可官复原职。
齐泰和黄子澄虽不情愿,也不认为是良策,却也无话可说,都跪下谢恩说:“谢皇上,这样甚好。”
御花园中一片萧杀景象,和人的心情一样。风起处,吹皱了一湖死水,满湖残荷,叶又黄又黑,耷拉着头,岸上也是落叶飘零,随风满地翻滚。
朱允炇愁肠百结,背着手在风中独步。只有方行子和两个小太监远远地跟在后面。朱允炇忽然很生气地站下,见方行子也站住了,朱允炇便说:“你为什么离朕远远的,为什么不靠前?”
这真是毫无道理的指责,这是规矩呀。方行子这才一边往前走一边说,自己是何等样人,敢与皇上并驾齐躯?那不是坏了宫规吗?
朱允炇说:“朕让你和朕一起走,这也是宫规,朕有话问你。”
方行子便跟了上来,但仍比朱允炆慢一步,朱允炇放慢脚步想等她,一旦二人拉平,方行子又主动落后半步。朱允炇哭笑不得。
这时,路过的马皇后发现了他们,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站在亭子里注视着他们。
朱允炇问方行子,罢了齐泰、黄子澄之官,听没听见百官中有什么话说?
方行子说:“我一个小小的侍卫,谁会跟我说呢?”
朱允炇说:“你不是圆滑的人啊,今个怎么也欺朕?你官级虽低,可在朕周围,你是很被大臣们另眼相待的。”
方行子说:“我只能说我自己的想法。”
朱允炇说:“那就说说看。”
方行子说:“陛下得先赦我无罪。”
朱允炇说:“言者无罪嘛。”
方行子说,罢了这两个人,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于事无补。朱棣会因为皇上罢了两个人的官而放下屠刀吗?他会再提出一长串名单来。他明知太祖皇帝死因并无悬疑、下葬也都是遵从祖训的,可他硬要鸡蛋里挑骨头,把太医院、葬礼官、侍病太监都列为奸臣,还有什么理可讲?皇上能把身边的人全罢了吗?
朱允炇分辩道:“朕岂不知?罢齐、黄权柄,这只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
“缓不了,”方行子说,皇上即使真的撤了齐、黄,朱棣也不会偃旗息鼓,更何况是假的?这消息能瞒得过朱棣的耳目吗?
朱允炇想了想说:“你倒是一针见血。这话文武臣僚中怎么无一人向朕提起过?”
方行子说:“这就因为我无官一身轻,惹怒了皇上,大不了把我赶回家,皇上己知我不是男儿,也不会再给我加官晋级了呀。”
朱允炇笑了,他站下,一双眼睛望看她说:“朕有时想,有一天你出宫了朕怎么办?”
方行子有点意外,她不会觉察不到朱允炇那火辣辣的目光,方行子必须囬避,便淡淡地说:“走了就走了,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我走了,会有更好的侍卫跟着皇上。”
“不一样。”朱允炇一往情深地说,她与别的女子不一样,与别的侍卫也不一样。
方行子说她心直口快,又不按宫规办事,常常惹怒皇上。
这也许正是朱允炇离不开她的原因。想到这一层,他竟惆怅地叹了一声。
一片金黄色的落叶飘飘悠悠地落到了方行子肩上,那是一片枫叶,红得鲜亮透明。朱允炇向她伸出手去,她本能地想躲,又自我克制了,任凭朱允炇从她肩上取下那片落叶。他在手里把玩着,又冲太阳照了照,像个孩子。
方行子忍不住噗哧一笑。
朱允炇说:“你笑朕孩子气吧?朕想起了儿时秋天上钟山摘红叶的往事,那时整天无忧无虑,可没有现在这么多烦恼和优愁。”
方行子看了他一眼,弦外有音地说,有人巴不得有这个烦恼呢。
朱允炇说:“是呀,人就是这样。”他拿着那片红枫叶,说:“朕把它夾在书里,有一天翻开书,我会想起今天的谈话,还有这片从你肩头上取下的红叶。”
方行子避开了他的眼光。她忽然发现八角亭里正有一双眼睛盯着这里看呢。
与其说是朱棣击败了李景隆五十万大军,倒不如说李景隆是不战自溃。不管怎么说,朱棣都以得胜者姿态囬到了夫人、世子花心血保住的北平。
朱棣的庆功很实惠,论功行赏,升官、发银子,连虽无战功肯遵守军规的人都有份,上下皆大欢喜。
之后,朱棣在闲下来时,不忘接待了纪纲,纪纲详细报告了监视景清的事。朱棣又恼火,又怨艾,也有一丝轻松和幻想,已经埋在坟里的可人儿居然还活在人间,匪夷所思,一直压在他心上的那块无形的石头被掀掉了。
这时道衍进来,纪纲便站了起来:“殿下没事,那小的走了?”
朱棣吩咐他再到玄武门客栈去看看,景展翼走没走。
纪纲说:“是,殿下。估计没走,他们收留了一个哑巴,正在北平弄偏方给哑巴治病呢。”
道衍很感兴趣地问:“谁哑巴了?是先天还是后天?”
纪纲说:“好像是后天得的。”
朱棣想起来了,道衍法师好像有什么偏方治聋哑的。
道衍点点头。他旧年云游时,在普陀寺结识一位太岳真人,与他切磋佛法,很投机,他圆寂后,特地托小沙弥把一本专治聋哑的医书留给了道衍,偶而试过几个,都救过来了。
朱棣心里一动,说他可要有求于法师了,请他帮忙去救治一个哑巴,问他肯不肯?
道衍不知道朱棣要救的是什么人?
朱棣说是一个朋友的女儿,她收留了一位哑女。
道衍说:“殿下真是一片菩萨心肠啊,这弯拐得太远了点吧?”
纪纲也觉得很奇怪,燕王怎么会发善心,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哑女。朱棣叫她去打听准了,这女子的哑病治没治好。
纪纲说:“这容易。”
朱棣便说:“你去吧。”
纪纲走后,道衍目视着纪纲的背影说:“殿下离这人远点为好。”
朱棣问:“为什么?”
道衍说,他不就是南瓜饼揑成狗屎状,令殿下念念不忘的吗?这未必不是他为进身设计的台阶。
朱棣说,他若知道我当时是假疯,这人就太有先见之明了。
道衍细细体察过,称此人是首鼠两端的人,到处钻营,没有他不打听的事,一句话,小人。殿下还不应该远小人而近君子吗?
朱棣承认法师说得太对了。不过治小人的人你就不能用君子了,君子只能治君子,小人既能治君子,更能治小人。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人各有千秋。
道衍说:“殿下这么说,我也就无话可说了。不知殿下招我来干什么。”
书归正传,朱棣说,幼冲皇帝把齐泰、黄子澄罢免了,说此二人己屏窜遐荒,对朱棣大讲“骨肉有伤,大乱之道”,所以他就“欲舍小怒,以全大道”了。
道衍哈哈大笑起来。这不是雕虫小技吗?不过是缓兵之计耳。他听说,齐、黄二人表面上罢官了,每天照旧用大轿从后宫门悄悄接到宫中议事,依旧是幼冲皇帝身边摇羽毛扇的。
朱棣并不会因朱允炇这小把戏而为之所动,今冬先休整,天寒地冻,李景隆龟缩德州,他更不敢北上讨战。
道衍也赞成,正好用此机会养精蓄锐。
朱棣忽然转移话题,问起景清近来情绪如何?
道衍很觉奇怪,比起白沟河之战那时,好像突然又消极了很多。
朱棣分析,这都因为他女儿来了,一定告诉了景清,不但他女儿没死,族人也赦免了死罪。
道衍说,景清一定后悔了,他已经当不成徐庶了。
朱棣不知怎样才能让他死心塌地。
这好办。道衍说,反间计不是现成的吗?他问朱棣,景清与朝中与哪个大臣最要好?
那还用说?当然是方孝儒了。
道衍献计,找人模仿景清的字,给方孝儒写一封劝降信,想办法落到幼冲皇帝手上,不就大功告成了吗?
朱棣摇头,方孝儒很容易想到是离间计,一般来说,景清做不出这种事来。会弄巧成拙的。
道衍又出主意,在同一封信中,再附上一封燕王招降方孝儒的亲笔信,用上殿下的燕王大印,再把珍贵的大东珠也送给方孝儒,这不就真实了吗?
朱棣担心万一方孝儒心里害怕,隐暱不报呢?
道衍说他不了解方孝儒的为人。他接到劝降信,必上奏皇帝以表白心迹,他不会隐而不报的。
朱棣拍手称赞,这就万无一失了。怕是这回景清的三族真的要被诛了。他终觉得有点愧对景清。
道衍说,若这样心慈面软,殿下就不必费心思了。
朱棣说:“好吧。摹仿字,非法师不可了。”
道衍说:“那老衲就勉为其难了。”
囊空如洗,躲债如避猫鼠的人,一夜之间被奉为上宾,幕后是谁?他立志标新立异,想当个不杀人的天子,但有人想杀天子,你作何感想?江山当然重于珍珠,天下不保,珍珠何用?当皇帝有趣吗?这问题出自皇帝之口,才是最有趣的。
玄武门客栈也很冷,景展翼房间的墙角都挂了白霜。
屋地中间升着一盆炭火,景展翼和桂儿围着火盆烤火取暖。火盆上有一把药壶,正咕嘟嘟地开着,这是给桂儿治病的汤药。桂儿把药壶提下来,将熬好的药汤倒在碗中晾着。
这时孟泉林悄然进来,像小偷一样,景展翼小声问:“没碰上要帐鬼吗?”
孟泉林说:“真奇了,今个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店小二、帐房先生、店掌柜的,都在帐房屋子里喝茶呢,全都看见我从外面进来,却没有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讨债,还笑着冲我打招呼,一口一个大官人地叫着呢,太怪了。”
原来他们滞留北平日久,盘缠早用光了,店家白天黑夜地催讨店钱,弄得他们避猫鼠一样,不敢朝店家的面。
景展翼说:“混.天是一天吧。肚子都餓得咕咕叫了,不会什么也没带回来吧?”
孟泉林腋下夾着一个包袱,打开,是热气腾腾的包子。
景展翼眉开眼笑,抓起两个包子,一个递给桂儿,另一个整个塞到口中,差点噎住。
孟泉林说:“这狼狈相,可不像御史家的小姐了。”
景展翼相信,就是皇上餓他三天,也斯文不了啦,比她还得狼狈。她又吃了一个,这才说:“好香啊。”
孟泉林说:“才品出滋味来呀?”
景展翼笑,桂儿也跟着笑。桂儿拿了一个包子让孟泉林吃。
孟泉林让他们俩吃,他在饭馆里先吃饱了。他说吃过这顿,他可没办法了,景小姐的钗环首饰卖了,他的弓箭都押到当铺去了,再卖,就得卖活人了。
景展翼开玩笑说,要卖,先卖桂儿,换包子吃。
谁也没笑。桂儿吃不下去了,她在纸上写了一行字:哑病不治了,白花钱,连累了你们。
景展翼说,你别又说这话,我们走不了,也不是你拖累的,先前是北平被围,打仗,后来又到了冬天,欠一屁股债,店家看的紧,更走不成了。
突然外边有人敲门,几个人靣靣相觑,景展翼小声说:“来了,要帐的上门了。怎么办?”
“发昏当不了死呀。”孟泉林硬着头皮去开门。出现在门口的是客店老板,人很胖,腿没还进来,肚子先进了门。
孟泉林只得陪笑脸:“啊,是张掌柜的,你看,我正要去见您呢,您看,太不好意思了,我们实在……”
没想到,张掌柜的满脸堆笑地说:“我实在抱歉,对不起,我也是小本经营,不得不小家子气,请海谅……”
他道什么歉?这话说得景展翼和孟泉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互相看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张掌柜的又说,从明天起,他们三位就不必到外面去吃了,冬天跑来跑去的也吃不着热乎的。小店可以给他们包伙,一日三歺,两荤两素,外加一个汤,各位吃着不可口,可随时改换口味。
孟泉林赶紧说就不麻烦了,自己在外头吃也方便。
景展翼补充说,店钱能缓些时日就感恩不尽了。
张掌柜的这才恍然大悟地说:“唉哟,听你们这口气,你们还不知道吧?你们放心吧,所欠店钱全有人给交齐了,连后靣日子里包饭伙钱也都预交了。”
几个人惊得张大了嘴巴闭不上,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景展翼忙问是谁替他们交的。
老板说:“人家不让说,小人不好多嘴呀。”说完讳莫如深地一笑,笨拙地开门走了。
几个人如堕五里雾中。
景展翼判定,最大的可能是父亲偷偷来把住店钱给补上的。
孟泉林说:“想来想去也只有他了。别人谁会发这个慈悲?又有谁知道我们是谁?”
又一想,也不像,景展翼很费心思,他为什么不露面明说呢?这用不着瞒人啊。
孟泉林提醒地说:“忘了难言之隐了?”
两个人着实感慨了一番。
方孝儒并没有因时局不宁影响他的复古改革。晚上,方孝儒挑灯伏案书写,方仁进来了,手里捧了一个黄色锦缎包袱,放到桌上,他说:“老爷,这是白天一个客人送来的,他从济南过来,是姑奶奶那边捎来的。”
方孝儒只瞭了一眼:“什么也不缺,又捎什么东西?”
恰这时方行子背一把剑从宫中归来,她接话说:“别不领情啊,我看看姑母又捎什么好东西来了。”
她放下剑,打开包袱,里靣是一个漂亮的木匣,再打开匣子,黄缎子上衬着一颗硕大的东珠,她不禁惊讶地叫了起来,这引起了方孝儒的注意,放下笔。
方行子托起东珠,举到灯下看着,那颗珠子闪耀着熣灿的光芒。
方孝儒说:“好亮的一颗珠子,你姑妈送这个干什么?”
方行子爱不释手,这么大、这么亮的珠子,真是珍品啊。连方孝儒也不认得这是什么珠子。但方行子突然记起了去年在临淮关的事,朱棣用来拢络姑父的那颗东珠与这个很相像。
方孝儒倒认不出,也没印象。他让女儿找一找,看看有信没有?妹夫、妹妹不能跟他打哑谜吧?
方行子放下珠子,果然在盒子里找到了信,一共两封。方孝儒接过信,先拆开一封,讶然道:“这哪是你姑妈送来的?写信人是景清啊。”
他没来得及看这一封,又去拆另一封,这一次他的震惊程度更大,呆得一屁股坐到了板凳上。女儿伸头一看落款和大印,也吃了一惊:“怎么,这是燕王朱棣写来的信?这么说,大珠子也是朱棣送的了?父女俩这时才恍然记起,这应该就是铁铉退回去的那颗明珠。
方孝儒不禁纳闷,他跟朱棣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他没举反旗之前也素无交往,他忽然送名贵珍珠给方孝儒,这一定是要招降纳叛,还会有别的意图吗?方孝儒感到可笑,这真是枉费心机,一颗珠子就能买去人格和尊严?
方行子提醒父亲别忙下结论,看看信再说。
方孝儒先看景清的信,是劝降信,劝他识大局,归顺燕王,共图大计。方孝儒又气又羞,没想到景清这样软骨头,看来皇上要灭他三族毫不冤枉。自己卑躬屈膝,又来劝降别人。他一边看信,一边把眉头越皱越紧。
方行子正拿起朱棣的信看,她笑着说:“哎呀,朱棣把父亲快捧上天了,称你为当代朱熹呢,这一句更妙,他说宁失半壁江山,不愿与先生失之交臂。”
方孝儒放下景清的信,又夺过朱棣的信看,他说:“你还乐!这是大祸临头了,这若传出去,皇上会怎么想?”
方行子说,这朱棣不空有礼贤下士之名,他明知父亲是当今皇上的宠臣,他还敢来拉拢,又是在征战之时,也难为他了。
方孝儒说,朱棣不明白,他方孝儒不是景清,士可杀不可辱,他岂能事二主、从逆贼?
方行子问,这件事,父亲想怎么办?把珍珠悄悄退回去,就当沒这囬事,压下不说?
方孝儒感到不妥。你不说,朱棣也会不说吗?朝中各个角落里都有朱棣的人,他会把谣言传得满城风雨,弄假成真,陷方孝儒于不义。把他逼反,这才是朱棣一箭双雕的目的。他不能上这个圈套,倒不如自己主动,把劝降信和珍珠一并交给皇上,也显出他心怀坦荡。
方行子想了想,别无良策,也只有这样。日后朱棣听说了,也就死了心,不会再对父亲下功夫了。
应朱棣之请,道衍披着袈裟步入玄武门客栈店中。张掌柜的急忙从帐房拒台后站起来:“这位长老,是要住店呢,还是化缘?”
道衍说,有缘者化缘,无缘者想化而终究无缘。
张掌柜虽不得要领,还是陪笑道:“那我收拾出一间干净客房作长老的禅室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