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早料到徐妙锦必问到桂儿。桂儿早让李谦把她处死了,朱棣只能瞪着眼睛说胡话,说:“李谦没来告诉你吗?她那天被你派出去买琴弦,到了热闹大街,买完琴弦后,她甩开了小保子,一转眼就钻进人群不见了。”
徐妙锦根本不信,这与李谦所说去是南辕北辙,不是说留在姐姐那绣什么吗?怎么又变了招数?到底哪个是真?。
朱棣说:“信不信由你。我想,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遇上熟人,被拐走了,再不,也可能是她自己在宫里呆腻了,借机会出宫去,去找个好人家。”
徐妙锦说:“不可能,桂儿是个本份的好女孩。是不是你们把她弄到哪去了?”她还真没想到朱棣会心狠手辣地致她于死命。
朱棣说:“这怎么可能,我和她又没有怨仇。我还真担心她嘴不严乱说呢,那天晚上,她不也看到我没疯的真象了吗?”
徐妙锦说:“你走吧,我和你没话可说。”
朱棣的眼睛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地说:“我和你还是有话可说的,小妹,你从小在我府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和你姐姐从来没把你当外人吧?我真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胳膊肘往外拐呢?难道当今皇上给了你什么好处?至少,你是吃我燕王府的粮、喝我燕王府的水长大的,就冲这个,你也不该与我反目成仇啊。”
徐妙锦说:“亏你还是知书达理的人,你连君臣纲常都不懂了吗?我告诉你真话,你们姓朱的谁当皇帝,是与我徐妙锦没系,我也不是对建文皇帝有多忠诚,正如你所说,他还不如你呢,没给过我衣食之惠。”
朱棣赶紧说:“这不说到一块去了吗?”
徐妙锦说:“说不到一起。我得为我们徐家着想,你成了朝廷叛臣,势必九族被牵连,成千上万的亲族无缘无故地被处死,这就是我不能站到你一起的原因。”
朱棣说:“你怎么只是认定我必然失败,必然被夷灭九族呢?”
徐妙锦不由得冷笑,你胜得了吗?你一旦举叛旗,天下人会共讨、共诛。汉朝七王联手,晋朝有八王叛乱,势力还不大吗?最后哪个有好下场了?
怎么单举失败的例子呢?朱棣说,李世民举玄武门之变,杀哥哥、弟弟,又逼父皇让位。可唐太宗谛造了贞观盛世,不是古往今来最有作为的君主吗?还有陈桥兵变的赵匡胤,黄袍加身也并不光彩,可宋太祖也一样是一代明君圣主。
难为他能说出口,徐妙锦讥讽地说:“原来你心目中早有榜样啊。”
朱棣说,如果父皇不拘泥古法,不为群臣酸腐之论所左右,他早登上皇位了。父皇早就宣称过,在他二十多个儿子里,文韬武略酷似他的,唯有朱棣一人。只有他治国,才能创建太平盛世,他有许多远大抱负,可当今的朱允炆,他行吗?乳臭小儿而已,自己无能,又不容人。如果他不相逼迫,他朱棣本来也可以老守田园、相安无事,可他一登极就对他朱棣使杀手锏,不准奔丧,扣他儿子为人质,连削五藩,把他属下的劲旅调出去,派大员日夜监视,他是退无可退、忍无可忍啊。朱棣反问徐妙锦,你若是我,你怎么办?
徐妙锦说:“你总萛把心里话全说出来了,你这野心还小吗?”
朱棣说:“也只有对你,我才这样掏出肺腑之言,我跟你姐姐,跟世子高炽,我都没说这么多,更不要说周围的人了,你相信吗?”
徐妙锦说:“这很奇怪呀,你为什么对我合盘托出?我恰恰是反对你这么做的呀。”
朱棣说:“那是因为我喜欢你。你也明白,我喜欢你,已经不止一天了。”说着,他贴近徐妙锦,猛然间把她拥在了怀里。
徐妙锦拚命推拒着,她说:“你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可要喊了。”
朱棣厚着脸皮想吻她,徐妙锦抽出手来打了他一个耳光。
朱棣恼羞成怒地把她抱了起来,扛到里屋,狠狠地摔到床上,动手去剝她的衣服。他今天是有备而来,要想尽一切办法征服她、占有她,把她变成自己人,这是化敌为友的最实惠、最有效的方案。
可惜呀,他想得太美了。这时门开了,有人在门口大声咳了一声。
朱棣忙从她身上爬起来,惊回首,是徐王妃不怒而威地站在那里。
朱棣什么也没说,走了出去,徐王妃同样什么也没说,只看了气愤不已的妹妹一眼,跟着朱棣出去了。
徐王妃和朱棣各怀心腹事,一前一后进了徐王妃寝宫,朱棣并不在意,他把宫女都赶了出去,他给徐王妃倒了一杯茶,徐王妃全泼在地上了。
朱棣厚着脸皮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睡了她吗?这关系到我们生死存亡的大计。”
徐王妃冷笑,这理由倒新鲜。
朱棣说得一本正经,跟她苦口婆心说了那么多道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结果她还是那么固执,只要一有机会就要告发,朱棣又不忍心像对待那个丫环一样处置她,想来想去,不得已出此下策。如果睡了她,她就是朱棣的人了,再也不用担心她了。
徐王妃说:“你这计策真是闻所未闻。你太不自重了,我给你留足了面子,你若再胡来,后果你自己去想。”
朱棣说:“好,好,那就宁可让她成为我们的心腹之患好了。”
景清又马不停蹄地奔波在漫漫长路上了,他行前只悄悄见过女儿一面,父女俩不胜唏嘘。
这次北进,景清已无法骑马,只好给他弄了一辆篷车,他可以半坐半躺在里面。走在前面的是方行子和柳如烟。
前面是一条大河,柳如烟下马,问了当地人,这是有名的大汶河。他走囬来,对车中的景清说:“景大人,到大汶河了,马要喂、要饮水,人也该吃点东西了。”
景清说:“好吧。”随从得令,就地停歇,有的人倒出草料喂牲口,有的拿出干粮坐在河边吃。
方行子和柳如烟牵了马走到河边去饮马,柳如烟说:“听小皇子说,皇上赏赐你一匹宝马,是这匹吗?”
方行子说:“不是。宝马叫铁乌云,大宛马,送给我师傅了。”
冒着被皇上诘问的危险,把御赐之马送了师傅,柳如烟说,可见师傅在她心中份量有多重了。
方行子听出了他话里的醋味,就反唇相讥说,这和柳大人没有关系吧?
柳如烟笑道:“当然。”
方行子捧水洗着马,她问道:“景展翼没问起你写给我的信吧?”
柳如烟说:“不等她问,我先说了,我说我在北平看到了一本《武林志异》,问你想不想要,我说你连信也没回,幸好我这次真的把《武林志异》给你带来了,一点谎话嫌疑都没有。”
他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方行子不得不佩服,一点就透,谎也编得圆。
柳如烟说:“你这是在骂我呀。那都因为你鼻子好使,在我的八行书里闻到了酒味。”
方行子哈哈地笑了起来,她说:“我不点你几句,我怕你伤害了景展翼,她对你真是太痴情了。她到我家书房里翻书,肯定看到了那封信,我看她失魂落魄的,这几天好了吧?”
柳如烟望着远山碧蓝的山影说:“谢谢方小姐成全、回护,人生在世,总是有一得必有一失啊。”这话有点露骨,等于说,他得到了景展翼,却失去了方行子。
方行子能听不明白吗?她更是弦外有音地说,那总比过份贪心,最后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什么也得不到强啊。
柳如烟掩饰地笑起来。正好景清下车漫步走过来,他们便扭转了话题。
方行子说,一路追下来,朱高炽三兄弟踪影全无,怕是很难追上了。
景清说,实在追不上也无碍,尽快赶到北平,也就是燕王噩梦醒来之时了。”
过了大汶河,取道肥城,离济南就不远了,方行子提议,到济南她姑夫家歇歇脚,问景清行不行?
景清说:“是铁铉大人府上吧,去打扰不方便吧?”
方行子说:“我师傅也在那里,如果人手缺,可让孟师傅和我表妹铁凤一道北上,不是多了个帮手吗?他们的武功都出类拔萃呀。”
景清说:“这样当然好。”
柳如烟话中有话地说:“又能见着师傅了,一大喜事呀。”
方行子没有理睬她。
儿子们一到北平,朱棣心中尘埃落定。当你想老实人而当不成时,你只有不老实才可能生存。反也亡,不反也亡,索性反了,也许不亡。他要篡逆,又要在儿子面前留下正人君子形象,别弄得日后不肖子孙也效法他。
一路上朱高炽三兄弟隐姓埋名,一点都不张扬,专住鸡毛小店,走得很苦,有时错过宿头,干脆露宿野外。他们几乎没遇到什么麻烦。这天,他们骑马越过永定河,已经看得见北平城郭了。三人不约而同地下马,朱高炽说:“总萛平安到家了。”
朱高煦脱了鞋,甩去长衣,露出一身健壮的肌肉,跳到河里痛快地游起来,朱高燧也跟着下水,只有朱高炽不肯下水,只坐在河边洗脚,羡慕地望着弟弟们,他太肥了,上马都有人扶,常自惭形秽。
朱高煦在河里游着,问朱高炽:“大哥,你说父王的疯病会很重吗?万一他不行了,我们怎么办?”这话很有几分试探味道,按常理,燕王倘有不测,世子理所当然地承袭王位,还用问怎么办吗?
朱高炽最聪明的办法是往上推,这要看朝廷怎么办。
朱高燧边游边说,燕王是世袭罔替的王,当然得由大哥来承袭了,他是世子呀。
朱高炽有点烦,便说:“咱们别议论这个好不好?我想父亲的病不会怎样重的。”
朱高煦分析,不特别重,皇上绝不会放他们回来,上次父王亲自恳求,皇上也没松口,这次不但放,三个一起放,这证明父王的光景很不好。
因朱高煦说得在理,三个人脸色都一下子沉重起来,在水里游的也上了岸,三兄弟坐在沙滩上沉默着。
朱高炽诚恳地说,不管出了什么事,我们三兄弟都要互为倚重,不能给人以可乘之机。这也算暗点。
朱高煦直言不讳地说,大哥仁让友爱,处处是我们的表率,但大哥过于谦让就是软弱了,我怎么看你有点像当今皇上呢?建文皇上有文才,也讲仁孝,但治国无方,没魄力,哪有当年太祖皇帝的气吞山河的气度。这等于公开说世子无能。
朱高炽并不在意,他认为,古往今来,能与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明太祖相提并论的明君能有几个呀,他要求的未免太高了。
朱高煦说:“父王就有太祖遗风。”
朱高燧说:“二哥也像太祖。”
这句太过份了,把朱高煦的野心轻而易举地捅破了,他虎起脸训斥弟弟莫胡说。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朱高炽一眼。
朱高炽仿佛没有听见,他正凝眸看着远山。
三兄弟回到北平的消息令燕王府上下掁奋,大殿也仿佛比平日光亮生辉。
燕王府的端礼门大敞四开,自从朱棣疯了,多少天以来,燕王府从来没有这样隆重地开启过端礼门了,大门和双侧耳门同时打开,朱能、张玉率兵迎接,由道衍和尚、袁珙道长出城,将朱高炽三兄弟迎进府中。
朱高炽急切地问,父亲的病现在怎么样了?
道衍笼统地说好多了。
朱高煦想马上到卧榻前去探病,问行不行。
道衍说:“当然可以,我们现在就去。”
穿过警戒森严的王宫外院,来到久违的东大殿,多数人都留在外面了,只有道衍、袁珙陪着朱高炽三兄弟走过长廊、敞厅,走向巍峨的东大殿。
朱高燧很是疑惑,怎么父王在王宫东大殿里养病?他一走进光线不足的大殿,顿时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朱高煦也左顾右盼:“会不会是父王他……”下面不吉利的话他没说出来,但意思到了,如果燕王死了,在这里停灵还差不多。
朱高炽听了,双目平视,面无表情地往前去。
在宫殿门口,突传哭声,徐王妃在宫女搀扶下哭着过来,拉拉这个手,看看那个脸,哭得哽咽难言。这一来,三个儿子更发毛了,都不约而同地问徐王妃:“娘,我父王怎么样了?”
徐王妃并没有正面回答,却哭着说:“真像在梦中,我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呢。”
朱高炽安慰他母亲说:“娘,别哭了,历尽劫波,我们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道衍说:“苦尽甘来,苦尽甘来。”
在寝宫门口,这次连道衍、袁珙也留在了外面,守候内门的李谦只放朱高炽三兄弟进去。
当三兄弟进入内王宫时,宫殿里更加昏暗、静谧,刻漏声声,显得恐怖。三兄弟互相看看,小心翼翼地沿着长廊登台阶而上,再向前走。突然,灯光骤亮,说灯火辉煌也不为过,巨大的包金屏风前的高背椅上,朱棣穿着只有朝拜皇上才穿的大礼服,威风八面地坐在沉香木长案前,两目炯炯有神,哪有半点病容!
三个儿子万分惊异,继而转为惊喜,又不约而同地跪下,朱高炽边磕头边说:“父王千岁。我们回来看望父亲了。看见父亲身体如此康健,真是我们儿辈之福啊。”
朱高煦说得就直白了:“方才那阵势,我吓坏了,还以为父王已经……”
朱高炽忙踩了他一脚。
朱棣觉察了,他说:“这没什么,不说我病入膏肓,能放你们回来吗?你们都起来吧。”
三个儿子便齐刷刷地站在朱棣面前。
朱棣用无限感慨的语气说他是为儿子而病,明白吗?为了他们能回来,这是最痛苦的选择了,他选择了装疯,他吃狗屎、拣西瓜皮,受无赖欺侮、遭人追打,在朝廷派人来探虚实时,他踩炭火,当众脱光衣服,这代价还小吗?
朱高炽鼻子一阵阵发酸,他说:“难为父王一片舐犊之情。”
朱高煦要务实得多,声称一切耻辱,要他们加倍偿还。
朱棣说:“你们回来就好了,你们一到,就尘埃落定了,一盘棋就活了,否则我真绝望了。没有了你们,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着,流下泪来。
朱高炽说:“父王为我们操心太多了。”
朱棣说:“朝廷连削五藩,下一个就是我,这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现走我真是走投无路了,想做个忠贞不贰的臣子而不可得,这是为父最为痛苦的事。
朱高炽说他能理解,被人猜忌、陷害的滋味有多难受。
一提起掌朝政的奸侫之臣,朱棣就恨得牙根发痒。奸臣们每天在鼓吹,说朱棣要谋逆,太祖在时,他南征北讨,几征塞北,连太祖都说,有朱棣在,江山无忧了,他问儿子,你们说,太祖为什么不疑我反?
朱高炽说,太祖高皇帝的高瞻远瞩谁能比其万一。
朱高煦却是另外一种表述法,太祖高皇帝也是!倘那时立了父王为太子,哪有今日之忧?
朱棣温和地训斥道:“莫胡说。当年就是太祖不立我而立朱标为太子时,我有过谋反迹象吗?后来太子死了,太祖又立了皇太孙,我有过半句微词吗?同样没有啊。怎么建文皇帝一登极,就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呢?你们说,我该怎么办?你们不在,我连一个可以诉苦的人都没有。”说到痛处,朱棣竟痛哭失声。
朱高炽三兄弟也跟着哭。朱高炽说:“父王受到这样不公正待遇,忍辱负重,我们却不能为父王分忧,是儿子无能。”
朱高煦说:“说这些酸话有屁用!干脆反了吧!”
朱棣却说:“休得胡说。”
朱高煦说:“你不反,人家也说你反,不如真反,省得担虚名。”
就是自己的亲儿子,朱棣也要耐心诱导,让他们自己悟出非反不可的道理,他在自己亲人面前,也不愿落个背叛的恶名,务求名正言顺。所以朱棣说,不到万不得已,岂能出此下策,再想想,有无两全之策。
朱高炽忧郁地说:“这次父王诈病,使我们脱离虎口,这事一旦朝廷知道,又是莫大的罪过,是放不过父王的。”
现在是反也亡,不反也亡,不如反了,也许不亡。朱高煦说,谁不是太祖的儿孙?谁不姓朱?谁一生下来注定要戴平天冠的。
朱棣点头称是,老二所言虽直,却是有理呀,当你想当老实人也当不成时,你只有不老实才有可能生存,他说,容他再想想吧。
朱高煦公开说父亲优柔寡断,自误误国,他认为,再等,再想,朝廷就四靣包围北平了,一切都晚了。
朱高炽说:“师出有名才好。”
想出个名字还不容易吗?朱高煦绝对信奉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为至理名言。借口随处都在,看你找不找。
朱棣沉吟着说:“是要师出有名……”他本想把起事的详细谋划向儿子们和盘托出,又感到时机不到,他们刚回来,不好贸然宣布,他又要干成大事,又要在儿子们面前留下正人君子的形象,别弄得日后不肖子孙也效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