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癫时,至少无害于江山社稷,你不疯了,你倒可能真正失去理智变疯,权力的魔力使然。门前撤兵之日,便是起兵之时,都姓朱,谁当皇帝对她都一样,她在乎的是他家的一世清名。
朱高炽和朱高燧在宫中御马厩外树后焦急地等待着,由于害怕,朱高炽不时地东张西望,腿也发抖。
朱高燧倒比朱高炽沉得住气,他说:“大哥,你胆也太小了。你手上有皇上圣谕,谁能奈何你。你至于怕成这样吗?你看二哥,敢作敢为,盗御马都不在乎。”
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他二人伸头望去,只见朱高煦骑一匹枣红马,手里还拉着两匹大白马,正一阵风驰来,盗马已惊动了御马厩的太监,在后头边追边喊。
到了朱高炽他们跟前,朱高煦把缰绳朝他二人一丢,朱高燧灵巧地跨上马去,体态臃肿的朱高炽却要笨拙得多了,躥了几下都没上去。眼看着太监追上来了,朱高煦娴熟地驭马兜了个圈子,一哈腰,将世子朱高炽夹上马背。
朱高煦放哥哥弟弟策马先行,他勒马等着几个追赶的太监到了跟前,他双手抱拳,说:“多有得罪。我们是燕王世子和儿子,父病重,蒙皇上恩准,奉上谕回北平尽孝,行色匆匆,来借御马三匹,为不使各位公公受牵连,我已备好了借据在此,请拿着它去消灾。”说罢一扬手,一张借据飘到了地上。
谁能惹得起他?拾起借据的太监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打马远去。
谁也没料到,朱高炽三兄弟会不等皇上酉时召见就敢私自出宫。
当方孝儒带着齐泰、黄子澄赶到他们的住处时,早已人去屋空。有几个老太监在打扫院子,把他们丢弃的箱笼堆积到一起。
黄子澄望着箱笼,舒了口气说:“还好,人没走。”
齐泰走到门口一望,人不在,就问太监:“人呢?”
一个老太监说:“回大人,走了呀。”
齐泰三人不由得面面相觑,方孝儒说,这不可能,行李、箱笼都在,怎么会走了呢?
老太监说:“是徐增寿徐大人来叫他们走的,我只听到夜长梦多什么的,他们说,什么东西也不带了。”
黄子澄跺了一下脚说:“徐增寿该杀。”
这可怎么向皇上交待?他们是奉皇命来缴囬放他们回北平谕旨的。
三人转身出来,正要离去,只几个御马厩的太监慌张地奔跑着,一见到齐泰三人,便向他们拐弯奔来。
齐泰呵斥道:“乱跑什么,这么没规矩。”
一个太监说:“启禀老爷,燕王三个儿子盗了御马跑了,还留了个借据。”
齐泰看过借据,哭笑不得。
在奉天门附近,景清被方行子搀扶着往宫外走,景清此时像卸去一身重载一样轻松了,总算赶在朱高炽三兄弟放归前送到了信息,他也没白辛苦了一路。方行子劝他先不要回府上了,展翼在方家,她说,景大人也住到她家去吧。
景清说:“那成何体统。还是让展翼也回自己家吧,给你们添的累赘够多的了。”
方行子笑着提醒道:“景大人忘了,你家小姐是死过的人了呀。”
景清怔了一下,无奈地说:“可不是,在你家是避难啊。好在,这日子快结束了,燕王一倒,庶民一个,他也就没有威风了。”
方行子说:“会这么简单吗?”
景清断然说,坏事做绝,也就自绝于人了。他这次装疯,皇上对他的姑息不会再有分毫了,撤他藩王只是这几天的事。
这时见齐泰、黄子澄和方孝儒几个人脚步慌乱地走过来,景清知道他们三位是去收缴谕旨的,就问是否顺利?
黄子澄说,别提了。
齐泰请景清先别走,再辛苦一会儿,一起去面圣,有要事相商。
景清说他刚从圣上那里出来呀。
黄子澄说,事情出了变故,方才皇上刚刚让他们去缴回朱高炽他们回北平的谕旨,可他们已经盗了御马,偷偷出京,跑了!
这令景清大为吃惊,一时怔住,只好又随他们返回。
此时朱高炽三兄弟已骑马来到长江南岸过江码头,他们在码头上兜了一圈,朱高煦说:“高燧,快租条船,马上过江。”
朱高炽却说不能从这过江,如有追兵,这里首当其冲。
这一次,朱高煦挺佩服,他说:“大哥虽然软弱,智谋还在我之上。说得对,我们就沿江往下走,走出几十里再找渡口过江。”
于是三骑马沿江边大路急驰而去。
朱允炆再不是四平八稳的神态了,他站在谨身殿地上,走来走去,说:“这怎么办?仅仅是一步之差呀,都是徐增寿可恶。”这不等于虎入山林、蛟归大海了吗?没想到还是中了朱棣的计。
景清十分感叹,这徐氏一门真是泾渭分明呵,魏国公和徐妙锦忠贞不贰,大义凛然,而徐王妃和徐增寿却甘心做朱棣的附庸,助纣为虐。
方孝儒说,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呀。徐增寿几次跟随燕王扫北,鞍前马后,那能没有默契吗?
齐泰的话说得很难听了,都到什么时候了,还文诌诌地讲什么近朱近墨的话,这岂是咬文嚼字的时候,快拿主意,必须当即立断了。
齐泰希望皇上当机立断,现在双方都已无退路,己是图穷匕首见了,即使三个儿子不回去,他也必反无疑。还等什么!
朱允炆这一次毫不手软,立即下旨,派兵把朱高炽他们追回来,朝廷手上扣住他们,朱棣就不敢反。
黄子澄很沉着,他主张,一面派兵追击朱高炽三兄弟,同时颁诏沿路官府,堵截他们。
景清推测,他们人少,必择小路隐蔽而行,兴师动众去追捕,恐收效甚微。
朱允炆突然看见方行子站在阶下,他灵机一动,舒展眉头说,上次追赶燕王,追兵无数,都是无功而返,唯有方行子千里单骑,机智地在黄河渡口追上了他。
说到这里,不待大臣们答话,他向殿下叫道:“方行子!”
方行子闻声上殿:“臣在。”
朱允炆开门见山地说,朱高炽三兄弟盗御马私逃出京,还委你去追赶,如何?
方行子却说:“回皇上,依微臣愚见,他们虽然盗御马有罪,却不是私逃出京,因为他们手上有皇上圣旨,是奉旨离京,追捕他们,名不正言不顺。”
朱允炆看了看几个大臣,无言以对。
方泰说:“依你这么说,不必追了?”
方行子说:“一定要追也可以,请皇上降旨。”
朱允炆决心很大,追不上也要追,万一追上,就可避刀兵四起呀。
齐泰说:“直到今日皇上还对燕王抱有幻想吗?难道他只是因为三个儿子才决定反叛的吗?如果他回京时断然处置,哪有今日之忧。”
朱允炆说:“现在还说这些,已经没用了。”
方孝儒说:“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朱允炆说:“你们说怎么办?”
齐泰说:“燕王装疯欺君,私造兵器、擅招兵马,联给各王图谋不轨,就凭这些,杀头都不为过。如今可一纸诏书削其藩,废为庶人,逮来京师问罪。
景清马上附和,长痛不如短痛,断然削藩于未反之时,可免去天下大乱之灾。在他看来,追不追朱高炽三兄弟都在其次,趁此机会削平燕王之藩是治本,否则只是治标。
黄子澄也说,是该了断了,当断不断,自受其乱。
朱允炆决心难下,他担心朱棣已早有准备,一旦激怒了他,反倒激他速反。
方孝儒说:“启奏皇上,正是为抑制他快反,才快刀斩乱麻,在他未举反旗之前削了他。”
朱允炆终于下了决心,他叹了口气,说:“这是他自做孽不可活呀,你们赶快写密旨,密旨写给魏国公徐辉祖和北平布政使张昺,还有指挥使谢贵、都指挥张信,可分两步走,先把燕王禍国乱民之罪加在燕王府臣僚头上,要燕王协助捕杀,再相机捉拿朱棣。”
齐泰这才放了心,他说:“事不宜迟,就请方先生马上去写旨,这上的功夫,没人比得过你。”
黄子澄说:“派谁去送密旨呢?这个人非选好不可。”
景清说,唯有他马上返回最好。
朱允炆说:“你已经饱受颠簸之苦,朕不忍心再让爱卿当此重任了。”
景清坚持说,危机之时,哪还顾得了许多,他说只有他最合适,南京、北平两头都说得明白。
方孝儒也承认,这倒也是,无人可取代。
朱允炆说:“只是于心不忍。”
这时方行子奏道:“我可护送景大人一路北上,同时兼挑追击朱高炽三兄弟之任。”
朱允炆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就这么办吧。”
自从服了李谦给她的黑灰色药末,桂儿的旧病不但没好,又添新病,头痛欲裂,浑身发烧,嗓子里又辣又痛,有如火烧、刀割。她躺不下也坐不住,疼得她直撞墙。
她从草铺上爬起来,昏昏沉沉的,摇晃欲倒。她用手不断地揪自己的嗓子,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她摔倒了,就向前爬,爬到木水桶前,舀了一木瓢凉水,咕嘟嘟地灌下去,希望缓解一下,可是还渴,也止不了痛,水桶里已见底,她扔下瓢,捧起木桶喝了个底朝天,直到一滴水没有为止。
她扔了木桶,还渴得不行,便去拍门,张大嘴巴喊,但却喊不出声来,只有吱吱的干涩声音。
她揪着自己的嗓子,恐惧地坐在了地上,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她让李谦害了,他的药有毒,是想把她变成哑巴。
桂儿啊啊嘶哑地叫着拍门,嘴角流出血来。
不知过了多久,院里传来脚步声。桂儿一看,是李谦来了。她闪到了门后,眼里喷着怒火。
李谦因没看到桂儿,有点慌,他回头回脑地看了看,打开门锁。说时迟,那时快,当李谦拉开木板门的刹那间,桂儿从门后窜出来,疯了一样扑上去,嘶哑地叫着,抓住李谦的衣领,没头没脑地乱踢乱打起来。
李谦拽上门,把桂儿推倒在地,说:“你疯了?”
桂儿仇恨地望着他,指着自己的喉咙,啊啊地大叫,泪水横流。
李谦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愧疚之意,他蹲下去,把一面小镜子和一把牛角梳子给她。桂儿把小镜子掷到了墙上。
李谦坐在地上,细声细气地说:“桂儿,你恨我吧,骂我吧,打我吧,我却不怪你。你说不出话来,憋得难受,是不是?这是我干的,是我害惨了你。”
桂儿又上去抓打他,他也不还手。桂儿看见,李谦的鼻孔被打得流血了,脸也抓破了,但他一动不动地挺着挨打,这大概就是他良心发现了吧。
桂儿打累了,停住了手。李谦眼里汪着泪,说:“你若没打够,再接着打,让你出够气。”
桂儿双手捂脸呜呜地哭起来。
李谦拿出手帕为她擦泪,也许是良心发现,他把底儿全都告诉她了。给她吃的药末,是李谦淘登来的毒药,人吃下去,就会变成哑巴。
桂儿仇恨而又惊恐地瞪着他。
李谦说:“我虽害得你成了哑巴,可我保全了你一条命,你懂吗?你还得感谢我。”
桂儿更加恐怖了。
李谦说:“你知道了你最不该知道的事,你看见了你最不该看到的真象,你做了你不该做的事,我不说你也该明白了吧?”
桂儿呆呆地望着他。她明白,小保子指的是她识破了朱棣装疯的假象。
李谦索性说白了,燕王是装疯,谁泄漏出去谁都会死!他问桂儿明白吗?你不死,传出去燕王就会死。所以燕王让你死。
这似乎也合乎常理,桂儿绝望地掉了泪。
李谦说:“我知道你平时对我好,咱们又是同乡,我不忍心看着你死,想救你,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办法。你要活命,就必须当哑巴,不然你把真象说出去,不但你没命,连我也没命了。你懂了吗?”
桂儿双肩瑟瑟地抖动着。
李谦说:“我答应过燕王,把你勒死后,用一张席子卷出去。一会我就弄一辆车来,你得装死,往车上抬你时,可不是我一个人。到时候你可别喘气呀。”
桂儿更是泪流不止了,眼里不知是感激还是绝望。她今后即使侥幸逃出虎口,也是一个哑女了,她还有勇气活下去吗?最终他想到了报仇,那就得活着。
李谦站起来说:“我先走了,一会再来。”
大概是后半夜吧,杂乱的脚步声响近库房,求生欲支配着的桂儿自己装死躺下,屏住气,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她被李谦和另一个太监用一领芦席卷了起来,只露出头发和一双脚。
李谦和另一个小太监把她抬到了运垃圾的毛驴车上,李谦关上仓库门,对那个小太监说:“你回去吧。”
小太监走了,李谦赶着毛驴车向后宫门走去,桂儿的一双鞋随着颠簸的车子来回摇晃着,她的心狂跳着,唯恐被人认出是诈死,出不去宫门。
快到后宫门口了,李谦甩了一下鞭子,回头嘱咐说:“快过宫门了,憋足一口气,千万别动。”
车子骨碌碌地向后宫门走去。桂儿拚尽全力憋气,还好,把门的宫禁太监没有兴趣细看死人真死假死,驴车顺利地出了后宫门。
驴车向城北方向驶去,躺在驴车上的桂儿不用再憋气了,她也没心思坐起来,真的像一具死倒,任车子颠簸着。
车子忽然吱嗄一声停了。漆黑的夜晚,风过树林,天地间充满奇异的声响,远山如黛,横亘在天边。垃圾车停在荒野路旁,李谦打开芦席卷,说:“到了,出来吧。”
桂儿从芦席卷里钻出来,木然地站在李谦面前,眼里有泪。
停车的地方,原来是一块公墓用地,大小、高矮不等的坟丘在夜里显得阴森恐怖。这
李谦说:“桂儿,现在你想上哪去都随你便了,你看,天多高,地多广,你爱往哪去就去哪吧。”说完,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袋,打开,里靣是几锭银子。
李谦说:“这点银子你带上,比讨饭强。你若想回老家去,做盘缠也够了,我帮不了你别的了,只能做这么多了。”
捧着银子,桂儿百感交集,不知该谢他还是该恨他。桂儿还是给他跪下了。
李谦扶起她来,惭愧地说:“我不是好人,我不值得你谢,我是救你的人,也是害你的人,你忘了我吧。”说到这儿,他也哭了,用袖子抹抹眼泪,赶着毛驴车,头也不回地走了,很快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
剩下一个哑女,站在旷野清冷的风中,她不知道自己该投奔哪里去。
已是暮霭沉沉的黄昏后,燕王府里开始掌灯了。
徐妙锦的房里显得昏暗,没有点灯,她坐在窗下弹着古筝。曲中透出深深的幽怨。
忽然背后有男人说话:“曲为心声,小妹心中的凄楚恨怨全在琴声中了。”
徐妙锦惊回首,原来是朱棣来到她身后。徐妙锦不弹了,看也不看他,说:“你这疯人终于把牛头马面摘下去了。”
朱棣笑了:“听小妹这话,好像很希望我接着疯下去似的。”
徐妙锦说得又挖苦又入骨三分,朱疯癫时,至少无害于国家,他不疯了,倒可能真正失去理智,真的要发疯了。权力使然。
“不请我坐吗?”朱棣坐到了她旁边,徐妙锦立即起身,坐到了离他稍远的地方。
朱棣说他可是特地来看小妹的。
徐妙锦说:“你来看一个囚犯,你真够仁慈的了。你想让我感谢你吗?”
朱棣说:“我很对不起你,你姐姐更是每天跟我发脾气,可这是没办法的事,你不是囚徒,外面的兵,不过是暂时限制有人与你接近,我不能再受你第二次伤害了。”
徐妙锦冷笑道:“你倒成了受伤害的人了?”
朱棣说:“我万万没有想到,你那天会无中生有地去诈我,朱高炽他们三兄弟安然无恙,你是想用这手段试探我真疯假疯,对吧?也许,你赢了!”
徐妙锦说:“过去我太相信你了,说吧,你想拿我怎么办?”
朱棣说:“你可以负我,我不能负你。再过几天,你门前的兵就可以全撤了,再委屈几天吧,到时候让我给你下跪都行。”
徐妙锦说:“我明白了,到那时,你就公开举起反叛朝廷的大旗,你不需要遮遮掩掩了,是不是?”
朱棣再三申明,他永远不会反叛,他痛恨的是挑唆皇上的误国奸臣。矛头所指也是齐泰、黄子澄这些侫臣。
徐妙锦说:“你到底泄漏机关了。你现在还没有起兵,你悔过还来得及,当个乱臣贼子,你不但使你的家族脸上无光,你在史书上会是个什么形象,你自己去想吧。”
朱棣只好抬出了朱元璋,把自己打扮成悍卫开国皇帝的卫道者,把自己打扮成维护祖制的使者。他说自己这么做,都是他们逼的,他不起兵除奸,太祖皇帝的祖制全都被他们破环殆尽了。
徐妙锦并不想听这些。她问朱棣,把她的丫环桂儿弄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