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早就高看方孝儒一眼,若不怎么称他为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呢。他的皇子宫斗才七岁,平时也是嬉戏无度、顽劣异常,可经方先生一调教,也大有长进,不再逃课了。
朱棣说:“这也是一物降一物吧?”二人都笑了,气氛越显得和谐、轻松了。
停了一下,朱棣到底忍不住了,拐弯抹角地说他这几年,觉得身体大不如从前了,倦怠无力,时常发病,他感到自己老了,越来越不中用了。
朱允炆意识到他要由体力不支转到膝下不能无人了,却故意不往这上说,他说叔叔刚交不惑之年,春秋正富,怎么就说老了?看他熊行虎步的神态,身子骨挺健朗呀。
朱棣说他徒有虚表,不行了。人啊,到了晚景,都有恋子之情,皇上这个年岁是体会不到的。他此时特别能理解太祖皇帝晚年为什么想这个想那个的。他终于拐到这儿来了。
朱允炆不语,静等下文。
朱棣又说,人一处于病痛中,就变得孤单脆弱,盼望子孙绕膝。他也知道,高炽三兄弟在京城受益非浅,本应让他们继续深造,可是,他跟前确实不能没人,他们不在,大有膝下荒凉之感。所以他恳请皇上开恩,她这次北返,想把他们带回去。
朱允炆故意往一边引,这么说,叔叔是不放心他们在他京城了?
朱棣忙说,臣不敢这么想。
朱允炆说,当然可以囬去,就是走,也不急在这几天。今年冬天,由礼部和翰林院主持,要在王羲之当年曲水流觞的兰亭开一个文人盛会,这正是世子兄弟显露才华的大好机会,岂能错过?他作主说,这样吧,兰亭诗会后,就送他们回去,好不好?
既然朱允炆说的与方孝儒一样,朱棣也就半信半疑,皇上不放人,他再急又有何用。他从朱允炆的口气分析,这是他们君臣早就商议定了的,看来不可改变,再坚持,会让朝廷生疑。他只得说,既然这样,就让他们在京师里多历练一段吧,只是让皇上费心了。
朱允炆说:“这不是说远了吗?他们都是朕的兄弟呀。”
又喝了一口酒,朱允炆问他回封国前还有什么事要办的吗?口气中含着关切。
朱棣说:“没有了。”他又像忽然想起来似地说,还有一件事,想请旨定夺。皇上派到北平的翰林柳如烟,他看上了,燕王府里缺个有文釆的人,能不能让柳如烟到他府里当个从五品的佥事。
朱允炆笑着说:“叔叔慧眼识人啊。那可是个状元啊,在朝廷里也是很受器重的。既然叔叔看中了,就照你说的办,回头让吏部拟旨就是了。”
朱棣说:“谢皇上。”
办不成与子偕归的事,朱棣在南京一天也不想多呆了,他怕夜长梦多。道衍更怕朝廷有变,随时都可以翻脸变卦,把朱棣改封他处,或下到牢中。朱棣便匆匆告别皇上和王族亲友,择日北归。
朱棣出城时,明明知道王公、驸马们都在聚宝门外为他饯行,他却来了个声东击西,甩开众人,沿着玄武湖西岸来到神策门准备从这里出城。朱棣的担心不是没来由的,一路上,他注意到,一直有一个忽隐忽现的神秘影子跟踪着他们。
骑驴的道衍也敏锐地注意到了,他悄声对朱棣说,有人在暗中监视我们。
朱棣不动声色地说他早看见了。好像就是皇上跟前那个佩剑侍卫。他偶一回头,果然看了个仔细,男装的方行子急速闪入湖边树林中不见了。
事不宜迟,出了神策门,就萛龙归大海了,道衍说,皇上随时会反悔,如遭遇不测,该他们终生后悔了。
朱棣一行来到神策门前时,朱高炽兄弟三人都如约来到这里送行,他们事先得到了朱棣在此出城的消息。令朱棣没想到的是,与他们站在一起的是掌印太监宁福,他是奉旨陪朱高炽三兄弟为父送行的,既然送到了神策门,他也就跟来了。。
朱棣不敢得罪他,下了马,笑脸相迎:“宁公公也来了?”
宁福说,皇亲国戚都在聚宝门外等着燕王呢,皇上又特派了驸马都尉梅殷代他送燕王,燕王万不该走神策门,这不是不告而辞吗?说到他自己,他是陪世子三兄弟来送殿下的,皇上关照他,送了些吃的、喝的,还有南方土仪。天热,不让殿下急着赶路。
朱棣说过“谢谢皇上惦念着”,把皇上赏的东西收下,朱棣解释说,他不愿张扬,不愿麻烦人,想悄悄上路,让宁福囬去谢谢皇上恩典。
因为有宁福在场,方行子又在不远处藏兵洞里监视,朱棣不敢多说,他嘱咐几个儿子,好自为之,冬天兰亭诗会后,他等着他们的回家。说话间,不禁一阵阵悲从中来,眼中汪着泪。
几个儿子也快哭了,朱高炽说:“望父王和母妃多多保重,不必惦记我们,我会照顾好两个弟弟的。”
朱高煦劝告父亲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必担心他们的安危。这话暗含的隐语谁都听得出来。
朱棣吓了一跳,道衍和朱高炽也很紧张,幸好宁福忙着指挥太监们把带来的土仪之类装车,没注意朱高煦说了什么。
朱棣狠狠地瞪了朱高煦一眼,朱高煦自悔失言,闭了嘴。
朱高燧哽咽着说:“父王好歹别忘了我们呀,我好想家呀。”
朱棣怕眼泪流下来,就转过身去,翻身上马。
朱高炽说:“父王,好多王公大臣要来送行的,不等等他们就急着走吗?”
朱棣说:“不招摇过市了。囬头代我一一致意吧。”
世子很理解地说:“这样也好。”
在守门吏的吆喝声中,城门洞开,朱棣留恋不舍地回头匆匆看了三个儿子一眼,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双腿一磕马肚,一阵风地驰出城门,侍从的马队、车辆紧紧跟上,道衍驴慢,他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
这一刻,朱高炽哭了,朱高煦说:“哭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萛什么。”
朱高炽怕他闯祸,忙拉了一下他的衣襟。
徐辉祖自从得到了妹妹徐妙锦的密报后,感到非同小可,一连几日,寝食难安,本想派人进京上疏,又想到事关大局,就连张昺他们也没告诉实情,推说夫人得病,急着回京师去,嘱咐了张昺、景清一番,便连夜上路,赶囬南京。
到了南京,他连家都没囬,衣服都没换,就急忙进宫来面圣。
时值中午,朱允炆饭后发困,已经躺在谨身殿屏风后的太妃椅上歇息了,宁福奏报徐辉祖急于见他,朱允炆扑愣一下坐起,这么突然,知道必有大事,便用冷水洗了一把脸,让太监们引领徐辉祖上殿。
徐辉祖大步流星地上殿来,给朱允炆磕了头,说:“臣徐辉祖请皇上大安。”
“快平身,”朱允炆站起来,亲自走过来扶起他,说:“快坐下,辛苦了,你是哪天到的?”一看他那皱皱巴巴的袍褂,就明白了,他连家都没囬。
徐辉祖坐下,他急切地说,刚到,事情太急、太大,哪敢先囬家,征尘未洗,就直接来陛见圣上了。
朱允炆打量着他,问他到底有什么急事?朱允炆心里怕是与朱棣有关,又猜到一定是,而且与谋反二字相连。
徐辉祖反问:“朱棣还没走吧?千万别放他走,一定扣住他。”
“怎么了?你别急,慢慢说。”朱允炆心里一沉,心跳也加速了,血直往头上涌。
徐辉祖很固执,瞪圆了眼睛执意让皇上先告诉他,朱棣是不是还在南京?
“走了呀,”朱允炆说,“今天早上刚走。”
徐辉祖跌足而叹,可惜呀,可惜,这是纵虎归山啊。
朱允炆让他别着急,慢慢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徐辉祖说,他这次昼夜兼程赶回南京,就是来奏报朱棣有谋反之举的,他居然还敢假惺惺地来朝觐!
难道抓住了他什么把柄吗?朱允炆心想,如果是这样,朱棣的负荆请罪、说尽了好话岂不都成了欺诈?
徐辉祖说,说起来皇上未必肯信,他在燕王府里挖暗道,修了地下演兵场,招兵买马,还修建了几十座烘炉,打造兵器,为了掩盖练兵和打铁的声音,他竟养了几百只大鹅,白天晚上叫个不停,又把内城墙底下挖空,埋上一溜大缸大瓮,因为缸瓮中空也隔音,这不是准备造反又是什么?
朱允炆问:“他不背着你吗?他应当知道,朕派你去北平,就有监视他的用意呀。”
别看他是朱棣的大舅哥,徐辉祖说他平时连燕王府也进不去,他小妹住在里面,最近行动也有限制,过不了玉带桥。小妹看出了破绽,他们竟然指使小太监弄一伙人装吊死鬼吓唬她,阻止她弄清真象。他说,圣上想不到那可恶小太监是谁吧?就是从皇宫里逃出去的小保子。现在是朱棣的心腹。
朱允炆心里一阵阵发凉、发紧,他早料到小保子必然逃到北平去了。朱棣竟然把眼线安到皇上的眼皮底下来了,着实可恨。他恨自己心太软,没有处死小保子。但小保子的恶行比起行将犯上作乱的朱棣来说,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徐辉祖公然埋怨起来,皇上周围的大臣们也都这么糊涂吗?燕王送上门来怎么还会再放他走?
朱允炆说,这不怪他们。齐泰、黄子澄、方孝儒都是力主不放他回去的,朱棣再三表白诚意,甚至要缴回大印、册宝,哭得也很伤心,是他朱允炆动了惻隐之心,权衡再三,还是让他走了。
徐辉祖倒把朱棣一碗凉水看到底了,他请皇上恕他直言,皇上心太软了,朱棣岂是能悔过的人?自己是他大舅哥,太知道他了,皇上怎么能轻信他呢。他越是表现亲情友爱,也越证明他心里有鬼,也是他快要谋反了。
朱允炆虽后悔不迭,不过庆幸还留了一手。已当他面宣谕,把他的旧部唐云、陈志、陈寿、房胜、起夷、陈旭等人的军队划归宋忠、谢贵了,谅他手上也不会有多少兵了。
徐辉祖说,登高一呼,招兵还不容易吗?他把兵器准备好了,徐辉祖估算,够三、两万人用的了。
朱允炆最大的安慰是扣下了朱高炽三兄弟。尽管朱棣使尽了招数,想把三个儿子带走,朱允炆到底没答应。他不相信,朱棣会连儿子都不要了,就拉大旗造反。
徐辉祖好歹舒了口气,不放他儿子,这就对了,这三个人回去,更是如虎添翼了。
朱允炆说:“朕得谢谢你,你这是大义灭亲啊。”
心直口快的徐辉祖叹口气说:“说真的,你们姓朱的谁当皇帝,对我都一样。”
朱允炆觉得他很可爱,尽说实话。朱允炆便也说实话,也许朱棣当了皇帝会对徐家更好,他们是至亲啊。也正因为这一点,朱允炆才更看重徐辉祖的人品和忠贞。
徐辉祖说,但作为臣子,必须维护大统,太祖打下江山不易,不能毁于内乱、毁于战火,想到江山社稷,总得义字当头啊。
当皇上好玩吗?这是个从来没人想,更不敢问皇上的问题。皇上权大,烦恼多,自由太少,却又有那么多人舍命争皇位,谁能囬答?不善骑射的朱允炆将神驹“铁乌云”送给女侍卫,不是让她去追杀朱棣,而是送一封警告信。昼伏夜出北归的朱棣却要在济南歇脚,铁铉只好打发女儿陪刺客师傅代他去灵岩孝“还愿”。
朱允炆倒背着手,在御花园湖边漫步,显得心事重重。他走走停停,时而望天叹息,时面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出神。
二十步开外,方行子背着她的双刃剑跟着他,她在默默地履行保卫皇上的职责。她很得体,皇上走快,她也走快,皇上放慢脚步,她干脆停下来。
朱允炆发现了,索性站住,回过头来,让她过来。
方行子便来到朱允炆跟前,相距五步站住。朱允炆说:“你这人很怪,朕走快,你也走快,朕走慢,你也走慢,你是朕的影子吗?”
方行子笑道,谁有那么大造化,能成为皇上的影子呀。她是皇上的佩剑侍卫,她难道可以不顾身份,走到陛下前边去吗?
朱允炆笑笑,凝视着她那面如傅粉的脸,觉得她的笑容让人着迷,他有点纳闷,怎么像个女孩子呢?但他没有细想,又转过头去凝神看湖水。
方行子突然问:“皇上,臣想问一句话,不知可不可以。”
朱允炆平和地说:“你问好了。”
方行子的问题让朱允炆无法囬答:陛下爱当皇上吗?这当皇上很有趣吗?
朱允炆被问愣了,他从来没想过,也从来没人敢这么问过他。他觉得方行子天真无邪,问的话稚气而又好玩。
还是没有囬答。方行子说:“那我冒犯天威了。”
朱允炆宽容地说,这里不是奉先殿,又没有别人,不会责怪他,他不必拘束,庙堂之上不苟言笑就行了,他想说什么随便说吧。过了一会,朱允炆倒反问方行子,你看当皇帝好不好玩?
方行子说:“皇上不怪我就好。”依她看,这当皇上实在是不好玩,整天要操心天下大事,哪里发洪水、哪里闹地震、哪里起蝗虫、哪里有人造反了,谁可靠、谁不可靠了,谁欺上瞒下,谁心存不轨了……多了,这太忧心了。
朱允炆说,谁说不是。有人只想到皇权至高无尚,可皇帝又是最不自由的,他就不能像别人一样,随便出宫去逛街,不能像方行子一样去太平桥吃炸臭豆腐干。
方行子咯咯地乐起来,皇上还知道太平桥有卖臭豆腐干的?当一回皇上,自己想跑出去吃臭豆腐干都不行,这还有什么意思?她看皇上这几天总是心事重重的,不开心,他就更以为当皇上不好玩。
朱允炆说,这不是好玩不好玩的事呀。
方行子逐渐点了题,这么不好玩的事,怎么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要争当皇帝呢?争不到就勾心斗角,甚至起兵反叛。她听说,燕王不就想打到南京来他自己戴上平天冠吗?
朱允炆愣了一下,正色道:“这话你也可以乱说吗?谁说燕王要打到南京来?”
方行子说,她虽位卑人微,她也看出端倪来了,朱棣作乱犯上,这只是早晚的事而已。她提醒皇上,别忘了,刑部大牢里还关着一个和皇上打赌的人呢。这才是方行子兜了一大圈要囬归的起始点。
朱允炆似乎忘了,怔怔的,不知是什么打赌?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方行子提醒他,忘了四川岳池县那个教谕程济了吗?他断言,一年之内,燕王必反……因此他坐了大牢呀。
朱允炆确实早把他忘了。朱允炆怪她多余提醒,马上快到一年了吧?他看燕王未必反,这一来,那程济岂不是要保不住脑袋了吗?
方行子断言,程济是死不了的。第一,他肯定是赢家,连方行子都断定燕王必反。第二,皇上好像对她父亲说过,他想当一个不杀人的皇帝,那他还能杀程济吗?
朱允炆笑了,觉得不杀人的皇帝是个幻想而已,他和方行子一样稚气。随即,笑容消失,他又陷入沉思。
方行子说她能猜到此时皇上被什么事苦恼着。
朱允炆就让她猜猜看。
方行子说得一针见血,皇上一定后悔放走了燕王,对不对?燕王一走,魏国公就来告发他,只差一步,皇上能不后悔吗?假如把老虎锁进笼子,它的威风和残暴也只是供人欣赏而已。而把老虎放回深山,那它就很可怕了。
朱允炆点头,他不得不承认,方行子并不是单纯的幼稚,幼稚只是成熟的表皮,她是表里不一的,也许应当说是表里如一更恰当。她果然聪明,子肖其父。不过猜到了又怎么样?一切都晚了,世上的事,往往是一失足便成千古恨,千载难逢的时机一旦抓不住,也就稍纵即逝了。
方行子忽然自荐,要替皇上追上燕王,问皇上如何?她断定朱棣走不快的,特别是跟着一个骑驴的和尚。
这是个匪夷所思而又令朱允炆耸然心惊的提议。朱允炆觉得这无异于荒唐的游戏,便马上制止她再说下去,莫胡来,追上了又怎么样?难道可以除掉他吗?未免太不光明正大了。朱允炆怕更失人心。
方行子并不想杀他,只是觉得皇上不妨写封信给他,方行子愿充当信使,替皇上去当差而已。
写信?这想法勾起了朱允炆的兴趣,但也感到茫然,他不知方行子要她写封什么信?劝他别谋反?如果他执意反叛,这有用吗?
方行子说,当然不要这么写。她建议皇上可以写这样的内容,说燕王想要兵器,尽可以向朝廷要,何必劳神自己打造。还可以俏皮一点,听说燕王府的大鹅肉鲜嫩可口,可否贡给朝廷一些,也让皇上一饱口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