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说他这几天睡不好觉,也想不出好主意来。也许,朱棣是真心悔过,不想与朝廷作对。那天在奉先殿上哭得震天动地的,连朱允炆都很伤感,毕竟是他的亲叔叔啊,他已经连削五藩了,那五藩又毕竟是有过失、有人告发的。燕王就不同了,他对社稷有功,地位举足轻重,但凡能相安无事,也是社稷之福。朱允炆想再找他叙叙亲情,人心总是肉长的,他难道不明白,想谋夺大位又谈何容易,又要冒天下之太不韪,他不怕遗臭万年吗?
方孝儒摇头叹息着说:“看来臣的话皇上很难听得进去了,唉,太祖的聪明才智都传给了皇上,只有一样,皇上没有学到手。”
朱允炆问:“是什么?”
方孝儒苦笑:“还用臣说吗?”
朱允炆明白了,也不想细问了。方孝儒一定想说,他没把太祖高皇帝的权谋和威猛继承下来,这么说是客气的,方孝儒没说出口的词也许更挖苦、更难听。
与朱允炆一样,朱棣也不轻松,紧张地与朱高炽等三个儿子磋商,他最害怕的是朱允炆也拿出什么兰亭诗会来阻挠,方孝儒不是已经吹过风了吗?他不知道是不是朱允炆的旨意。
朱高煦生怕自己被扣下,他表示,不管怎么说,他是一定要跟父亲回北平去的,人质的滋味他受够了。他暗示,世子地位显赫,当人质合适。
朱高燧也说:“当初本来没二哥事的,可是你抢着挤进来的。我反正是回去,走一个我也走。真留人质也不用留三个呀。有大哥就够了。”
他们一致想牺牲兄长,令朱棣很生气。
朱高炽并不恼怒,他毕竟考虑得周严些,他明白,这不是想怎么着就能怎么着的,这要听父王的,也要审时度势,小不忍则乱大谋,非要留一个人质,他愿留下。
朱棣满意高炽的成熟,这话说得对。他难道愿意他们留在这是非之地吗?不让他们离开京城,是当初始料不及的。朱棣现在还没有向皇上提及此事,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朝廷以为有燕王三子在京城,朱棣就不会反。这是皇上仍有可能不放行的原因,朱棣并不乐观。
朱高煦出了个主意,约定个时间,分别从京城溜出去,在江北浦子口会合。
朱高炽想的深远一些,这恐怕不是能不能溜出去的事。
朱棣说,高炽说对了,溜出去不难,可人一溜出去,势必引起轩然大波,给人以口实,他们就有理由对燕王下手,这是万万行不得的。
朱高煦说:“那就不管我们死活了?”
朱棣说,这是他最焦虑不安的一件事,带他们回去,也是他这次回京最主要的目的,他要儿子们别着急,他准备向皇上提这事,要走,必须名正言顺地走、大大方方地走,否则必招至灭顶之灾。
他想让人知道他是个讲“亲情”、“仁慈”的皇帝,付出的代价是将自己的掘墓人放虎归山,好在还扣留了三只小虎作抵押。一念之差,一步之遥,会让历史重写,飞报进京的徐辉祖与仓皇出逃的朱棣仅仅半步之遥。江山姓朱,谁做皇帝都一样,也许朱棣篡权对他更有利,他是朱棣的大舅哥。
朱允炆又站在谨身殿群虎图前出神,怎么看怎么觉得深刻,画意入骨三分,他不由得想起了绘画人景展翼的娇媚模样,也不知她在北平怎么样。
这时宁福进来,细声细气地说:“回皇上,齐泰来了,在殿外等着呢。”
朱允炆这才转过身来:“叫他进来吧。”
他刚坐定,齐泰趋进殿里,匍伏叩头:“臣恭请皇上圣安。”
朱允炆说了声“赐座。”宁福便拿了一只矮凳放在离朱允炆一丈远的地方,齐泰告坐:“谢皇上。”
朱允炆开口就问他想得怎么样了?
齐泰不卑不亢地说:“启禀皇上,臣想得怎么样都没用,关键是皇上想得怎么样了,皇上要下决心才行。”
这话对皇上说,口气有点不恭,朱允炆也不责怪他的踞傲无礼,长吁一口气,何尝不是这样?他知道齐泰他们想干什么,只是容易陷他于不义呀。
齐泰还想说服皇上,当初削周王,皇上不也瞻前顾后难下决心吗?后来又连削四藩,不也没天下大乱吗?有人预测,罢周王,燕王必反,燕王不也没敢怎么样,反而到京来负荆请罪吗?
这倒是。但朱允炆以为,若削燕王,毕竟不同,这是一座搬不动的大山,会举国震动,不得不慎重。
燕王权大势大,是一块不好啃的骨头,这是实情,可齐泰以为,现在他送上门来,是虎,也是落入陷阱的虎了,圣上还怕他什么?
如果朱棣囂张无理,朱允炆倒好办了,他这次回京,一切都不越礼,循规蹈矩,连见他三个儿子都事先奏准,朱允炆感到无懈可击,没有理由对他下手啊,那势必会把火惹到自己身上。
齐泰承认,这正是燕王高明之处,装出一副重亲情的可怜相,迷惑人心,使皇上不忍心废他,他正是抓住了皇上仁慈的弱点了。
朱允炆反感地说:“怎么,朕仁慈也成弱点了?”
齐泰忙说,他不过是极而言之。还是再三请皇上痛下决心,千万别坐失良机呀。
朱允炆左右为难。这几天燕王又连上折子要见他,他已决定在宫中赐宴,请燕王再来一叙,他答应看情形再说。
齐泰断定,朱棣见皇上没别的事,必提出让他三个儿子与他同回北平。
朱允炆认为,这本是人之常情,不允许呢,不尽情理,放回去呢,又连一点制约都没有了。万一他真的包藏祸心怎么办?
齐泰不得已退了一步,即使皇上不听他言,不肯处置燕王,也绝不能把他三个儿子放回去。不能一错再错、一误再误。
朱允炆并不承认有错有误,他还有些犹豫。
齐泰喟然长叹,心里想,当断不断,自受其乱啊。
朱允炆也不想冷了臣子的心,他虽不想在南京处置燕王,也并不是对他放心,他己想好应急办法,防北方有变。
齐泰说:“怎样防呢?”
朱允炆准备让兵部以防边为名,调集重兵驻守开平,可牵制燕王,使他不敢轻举妄动。
齐泰不得已而求其次地建议:还可以以边情为由,将燕王所辖军队也调驻开平,由朝廷统一指挥,这样,他的亲兵就所剩无几了。而且这道上谕最好在燕王回到北平前,当他面下达,让他自己下令,自削其兵柄。
朱允炆接受了,点了点头。
二
入夜,燕王府后门开了,在朱能和张玉指挥下,几百匹骏马被赶入府中。
隐蔽在树后的葛诚都看在了眼里。
葛诚没有料到,在他身后也有人监视他,这人正是小保子李谦。
葛诚看着一个小太监亮出腰牌走过吊桥,他才放心地掉转身往回走。这一切依然在李谦的监视之下。
葛诚把所见的事写成了一个简易的折子,重金贿买一个进京办事的小太监,让他亲手交给后宫总管大太监宁福。这个内宫太监是给朱高炽三兄弟送衣物的。
骑马上路的小太监刚到通州,迎靣过来一队马队,这些人在小太监跟前下马,把他团团围住,为首的正是张玉,李谦也在其中。
送信小太监有点发毛,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挤出笑容说:“是张将军呐?这么巧,怎么碰上你们了?”
张玉问:“你这是上哪去呀?”
小太监说是奉徐王妃之命,给世子他们送衣服去。怕人家不信,他拍了拍驮在马鞍子上的两只箱子。
李谦冷笑着说:“这谁不知道。没有别人让你捎封信什么的吗?”
小太监嘴硬地一口咬定没有!
张玉不耐烦了,说:“给我搜!”
小太监被拖到路旁一块谷子地里,李谦带头,剝衣服、脱鞋,连帽子里也翻。最后李谦用刀撬开他的鞋底子,从他鞋底子的夹层中搜到了一封信。马上交给张玉:“哥,翻着了。”
张玉看了看,问小太监:“这信谁让你带的?带给谁?”
小太监吓得直筛糠,他也又敢随便供出长史葛诚啊,就谎称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叫他捎给南京他一个亲戚。
李谦拧着他的耳朵说:“早盯着你呢。你不是收了人家五两银子吗?你不说,就把你活埋在这儿。”他指了指路旁的一个土坑。
张玉不让李谦吓唬他,连哄带劝地让小太监说实话,答应给他翻番的银子,十两。他若不说,就别想活了。
小太监酥骨了,扑通一声跪下,交待是长史葛老爷让他送的,让交给后宫掌印太监宁公公。别的他一概不知。
张玉把那封信揣了起来,把另一封事先准备好的信塞到小太监鞋底子夹层里,让他穿上鞋,照样进京去,该干啥干啥,不准说出真相,回来就对葛长史说信送到了,宫里宁总管若有回信,先拿来给张玉看,又问他记住了没有?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说,记住了。”
张玉果然给了他两锭银子,然后个人陪着他进京去,省得一个人路上没伴儿。
小太监被逼无奈,有苦说不出。
皇上寝宫殿外,宫中教坊乐师们演奏着祥和的宫中大乐,宫装舞女列队款款起舞。方行子作为宫中佩剑侍卫站在阶下。
宁福引导着朱棣绕过翩然而舞的宫女上殿时,无意中瞥了一眼方行子,有似曾相识之感,但因此时朱允炆已从殿里出来降阶相迎,他便没来得及多想。
朱允炆向朱棣一揖,说:“叔叔快请。”
朱棣故意说:“这臣怎么敢当。”他执意要跪拜。
朱允炆说:“这是在家里,朕理应行叔侄之礼。”朱棣便不再争,二人携手入席。
宴席就摆在阶前,只有朱允炆和朱棣叔侄二人在宴饮,并无别人在座。朱允炆说他今天有意不找别人,叔侄二人好能清静地叙点家常。
朱棣也说这太难得了。他说在皇家,天伦之乐尤其珍贵。这话多少有点旁敲侧击的味道。
朱允炆听出来了,故意装听不懂,不搭言。他不住地给朱棣拿宫中小吃和水果,显得很热情。
他们边喝酒边看歌舞。
朱棣的目光又落到了站在殿外的方行子身上。他已猜到是方行子的弟弟了,却对朱允炆说:“圣上的佩剑侍卫,我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朱允炆却说,这好像不太可能吧?他是刚进宫不久的。
朱棣眼前终于幻化出方行子和其父在临淮关拦阻朱棣南下的场面,他耳畔响着方行子那犀利的言辞:“尽人子之孝固然重要,皇命为上,这道理还用说吗?”“最大的孝是尊君命,忠孝不能两全时,当以忠为先……”继而,前几天在方家的场面又在他眼前重现,于是方行子忽而男装、忽而女装地在他眼前交替……这使朱棣困惑。
朱允炆并不知他为何愣神,就问,这歌舞比他燕王府如何呀?
燕王朱棣忙说,燕王府不过是年节凑个趣而已,怎敢与宫中教坊相提并论。好久不躬逢这样歌舞升平的场面了。最后一次在宫中看歌舞,还是太祖七十寿诞时,在坤宁宫。
朱允炆也记得那场面,那天太祖皇帝持别高兴,还即席吟了一首诗呢。这一切恍如在昨天。
朱棣替朱允炆倒满酒,举杯说,他这次回京,一路上看到的都是太平盛世的情景,他为皇上高兴,也为太祖开创的基业如此兴旺而高兴,他以臣子身份特别敬皇上一杯。
朱允炆与他轻轻一碰杯说,这都是托太祖之洪福啊,也有赖各位皇叔辛苦戍边啊。两个人的话都说得言不由衷,又都显得很真诚。
朱允炇只抿了一小口酒。
朱棣说他常常感到有如芒刺在背,很不舒服,所以常常处在惶恐之中。
朱允炆说:“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朱棣的话显然是说给朱允炆听的。受人猜忌的滋味是最难过的。他知道,皇上最念骨肉之情,时时回护他们,但有些大臣就不一样了,唯恐天下不乱,在他们眼里,每个藩王都像时刻要谋反似的。他这次回京,与几位亲王、驸马相见,说到这些,大家都很伤感,同是太祖皇帝的子孙,彼此弄到这样地步,太祖如有在天之灵,不知该多么伤心呢。
说到这里,他又唏嘘泪下了,他一哭,朱允炆的眼里也是泪光闪闪了。他一时竟象亏了理一样无言以对。
朱棣利用这机会极力剖白自己。为什么生生坐定他朱棣必反?他还是那句话,如果陛下也这样看待他,他宁愿现在就缴回大印,宝册,担恶名没关系,绝不能让皇上寝食不安,那真是他燕王的罪过了。
朱棣的表演还是成功的,朱允炆受了感动,他要燕王放心,若是他有此心,那天朱棣在奉先殿上缴大印,他早就顺水推舟了。
朱棣表示感激涕零,幸亏皇上理解他,厚待他,否则他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他好像一肚子委屈似的。
朱允炆又说,不过呢,朝中对他有种种揣测和担心,也是事出有因,朱橚的谋反罪,不是别人出首,是他儿子朱有爋,这还有假吗?朱棣毕竟是周王的一奶同胞,让人疑心也是正常的,但无妨,事有事在,皇上并没有因此对他连坐呀。
朱棣再次说他感激皇上的宽大为怀。
朱允炆说朝廷以国家安全计,也是担心变生肘腋。有些臣子完全是一片好心,担心汉代七王谋反、晋朝八王之乱的惨剧会在我朝重演。
朱棣表示义愤地说:“这怎么能同日而语?他们把太祖的子孙看成什么人了?”
朱允炆将了他一军,无事当然更好,他也不相信他的叔叔们会置江山社稷于不顾,甘当千古罪人。
朱棣摇身一变成了卫道者,他请皇上放心,秦王、晋王过世后,藩王中他居长,不敢自命可号令四方,但有他坐在那,谁敢越雷池一步,他会代天行讨的。
朱允炆说:“有叔叔这句话,朕也就放心了。”二人又饮了一口酒,朱允炆问他,打萛什么时候回藩国去呀?
朱棣说他正要为此事奏报呢。他出来的日子也不短了,最近北元残余又不老实,常常犯边,他不太放心。
朱允炆说,北藩重地,离了燕王镇慑是不行的。朱允炆说,就不多留叔叔了。顿了一下他像是很自然地说起北边的事,朱允炆倒觉得军队统一调配为好,省得有事迁延时日,互相掣肘。
朱棣事先毫无心理准备,愣了一下神,旋即掩饰表露出来的不安说:唯国家进退为进退,他没有别的主张。
朱允炆很兴奋,趁机拿起一个纸单子,照上面的名字念,除给朱棣留下少量护卫外,燕山中护卫指挥唐云,指挥佥事陈志、千户邱福、孟善、副千户陈珪,还有右护卫指挥佥事陈寿,千户陈旭、房胜、赵夷各部,都划归谢贵、宋忠一体统辖,允许朱棣跟前只留左护卫的指挥佥事张玉、千户朱能在燕王府,他问朱棣行不行?说完后,目不转睛地审视着朱棣的表情变化。
由于突兀,朱棣一抖,手里的筷子掉到了地上,这细节令朱允炆疑虑重重。朱棣很后悔,为了掩饰窘态,在小太监过来拾筯时,遮掩地说,这银筷子又重又滑,他向来用不惯。
为了消除他的不安,朱允炆也故意掉了一根筷子,然后笑道:“你看,朕也用不惯,平素朕只用乌木筷子。”回头令太监:“快换两双乌木筷子。”
朱棣这才又心安理得起来,待太监给他二人换了镶银乌木筷子时,朱棣在手里掂掂,说:“这就顺手多了。”
朱棣赶紧接着方才的话题聊:“皇上别说调我属下的军队呀,就是调我,也是没二话。要不要我给唐云、陈寿他们写个手令过去?”
朱允炆没想到朱棣面无难色,这么痛快,这又增加了几分对朱棣的信任,他说:“不必了,让兵部去办就是了。”
歌舞暂停,朱棣又来了个先发制人,说他去拜访了方老夫子。他一来怕朱允炆早已知晓,万一不知,自己亲口道出,也显得心里没鬼,这都是在朱允炆面前取得好印象的机会。
朱允炆果然很高兴,他说这应该,能跟着方夫子念书,实在是福分,有他朝夕陪侍,连皇上都觉得大有进益。
由老师谈及弟子,一点都不显得陡。朱棣渐渐把话题拉到三个儿子身上,说他们在京中一年,长进不小,他问过方先生,方夫子也说孺子可教。皇上也一定有耳闻,他的老二过去是一读书就头疼的,打板子也未能使他改去顽皮浮躁之心,不知这方先生有何招数,居然让浪子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