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孙妃当年为朱元璋上灶为炊,意在助丈夫得继大统。今日为后,为臣子烧菜,悲凉悲壮之情摧人泪下,于是以狂吃海喝、斯文扫地来报知遇之恩。风起于青萍之末,谁来充当今朝的贾谊、晁错?燕王三子留京师就馆,明知是体面的人质,朱棣还必须上表谢恩。
也许是因为建文皇帝过于敦厚、柔弱了,他远没有太祖朱元璋那样的威仪,黄子澄和齐泰是朱元璋在廷试时钦点的状元、榜眼,就连他们,也从没敢正眼盯视过朱元璋,朱元璋长的到底什么样,在他们眼里,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而已,朱元璋太威猛瘮人了,他的存在,是神与人的距离,可畏甚于可敬,如果朱元璋真的请他们吃饭,他们非吓得端不起碗不可。
如今,在宫中议事错过饭时,朱允炆留臣子们便歺,已不是什么令人如临深谷、如履薄冰的事了。
这天朱允炆又一次在御膳房歺厅里与齐泰、黄子澄、方孝儒一起用膳。朱允炆心神不宁,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几个大臣互相看看,忙放下筷子,悄然起立。
齐泰说:“臣等谢谢皇上赐宴。”
朱允炆说:“这是干什么?刚吃了几口,菜还没上来几道,怎么就不吃了?”
亲自端了一道菜上来的马皇后说:“还说呢,皇上先撂了筷子,人家还不以为这是端茶送客呀?”
朱允炆恍然大悟地笑了:“这是朕的不是了。你们别看朕,朕近来胃口不好,厌食,你们尽可以大快朵颐,吃得越多,朕才越高兴。”
马皇后笑吟吟地让三大臣尝尝她烧的鹅掌,据建文皇帝说,御膳房的师傅都说要跟皇后学一手呢。
方孝儒深知此言不虚,在朱元璋卧病不起的日子里,吃不下东西,马皇后便每天亲自上灶,为朱元璋调济、烹制可口的饭菜,后来朱元璋竟到了非马皇后的菜不吃的地步了,他只要夾上一筷子尝一口,就能辩别出来是不是马皇后烧的菜,你别想蒙骗他。于是宫中便有了这样的传说,正因为朱元璋喜欢马皇后这个孙媳妇,才使朱允炆最终坐稳了太孙的椅子,才得以登大位。是耶非耶,无从考证。
为了劝臣子们多吃点,朱允炆也笑着告诉三大臣,除了侍奉太祖高皇帝,马皇后可从来不下厨房献艺的,今个听说皇上要留他们三位宫中用膳,她才自告奋勇上灶的,如他们不吃,岂不辜负了皇后的一片好心?
这一说,三个人都道了“谢皇上、谢皇后”,重新落座。
齐泰说:“陛下是天下万民之主,不可不保重龙体,还应多加饭食才是。”
马皇后说:“你们三位都是皇上倚重的骨肱之臣,你们也多劝劝他,我就不陪你们了。”三人又起立,目送马皇后消失在屏风后才又坐下。
朱允炆亲执酒壶给三大臣斟酒。吓得三人都慌悚起立,连说“不敢当。”小太监连忙上来,想替皇上筛酒,但被朱允炆挡开了。
三人只好听其自然。
朱允炆说:“这杯酒你们务必喝下,朕所思所想,朕的喜忧和寄托,全在这杯酒里了。”这话很有点悲凉、悲壮意味,朱允炆的眼里闪着泪光。
三大臣都感激涕零地起立,个个含着着泪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齐泰坐下表示,主荣我荣,主辱臣死,请陛下放心。
黄子澄更表示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方孝儒说:“二位说的过于悲观,时下虽有些不尽人意之处,但并不至于有大闪失,我们应当辅佐明君成为开天辟地的一代英主。”
朱允炆说:“都说得好。”他喝口茶,说:“你们吃菜,吃,吃呀,多多地吃,都吃光了朕才高兴。”
于是三人一口口地往口里填,人人腮帮子都塞得鼓鼓的,十分猾稽,引得朱允炆开怀大笑。
一见皇上开心,齐泰带头狂吃海喝,故意放纵,全无一点斯文,竟把菜都洒到胡须上、抹了满脸油腻。笑得朱允炆上不来气,宫女直给他揉肚子。黄子澄和方孝儒明白齐泰是为逗皇上开心才故意“斯文扫地”,便也学他的样子,吃相不雅起来,这一来,更惹得朱允元开怀大笑不止。
笑过了,齐泰等人把脸擦拭干净。朱允炆说:“朕好久没这么开怀笑过了,谢谢你们。”他的语调又变得凄凉了。
朱允炆叫人撤去残席,重新上茶后,他忽然问黄子澄:“黄爱卿,还记得朕在皇宫东角门问你的话吗?”
黄子澄说:“回圣上,臣怎么会忘呢?”
见另外两个人有些茫然地听着,朱允炆便说:“那还是黄爱卿给朕当伴读时的事呢。你当时是翰林修撰吧?”
黄子澄说:“是。”这事太刻骨铭心了,他怎么会忘记!记得那天燕王从北平回来,在大殿上见太祖、太孙时,他却越过皇太孙,坐到最显要的位置上去了,这是公然不把皇儲放在眼里,大臣们全看在眼里。朱允炆悒郁在心,又敢怒而不敢言,想到朱元璋百年后的局面,不寒而栗,事后朱允炆把黄子澄叫到东角门,向他问计。
当时他已深知,未来皇位不好坐呀。诸王都是他的尊属、长辈,各拥重兵在外,所作所为多有不法,皇祖父在时,他们还会有所收敛,一旦不在,他该如何办才好呢?
方孝儒称道皇上陛下太有远见了,风起于青萍之末,早就料到今日局面了。
齐泰问黄子澄:“你当时怎样回答的呢?”
是朱允炆代答的,当时黄子澄说,这事不难处置,各王的护卫军士,仅够自卫,而朝廷军卫,犬牙相制,到处都有。一旦有藩王造反,只需临六师征讨,都不堪一击。
黄子澄当时还引了汉代的旧事,汉朝所封七国不谓不强,一旦造反,不得人心,最终还不是自取灭亡?这便是以大制小,以强制弱的道理。
廖廖数语,却稳定了朱允炆的忧虑之心,朱允炆今天重提旧事,显然是认为到了这种地步了。
齐泰并不满意黄子澄的囬答,认为过于轻描淡写,所以听了后立即反问黄子澄,现在黄公仍然以为他们不足虑吗?强藩有异举,会自取灭亡吗?
黄子澄承认,诸王的威胁、危害,比那时想像的要棘手。
朱允炆这次是经过痛苦的思虑后再度提起藩王之忧的,他问三大臣,对各藩王到底应怎么办?
齐泰决然道,削藩,不能手软,要削在他们没有谋反之前。
朱允炆似乎吓了一跳:“他们都是朕的亲叔叔啊,又是太祖封的。”
黄子澄也很强硬,如果顾忌这些,那只有当东郭先生。
朱允炆又为之一震。
方孝儒进一步引经据典地,若想保证皇权永固,必须撤藩。汉代刘邦分封各王时,是‘非刘姓不封’,为什么?他是鉴于秦始皇的教训。秦始皇倒没有分封自己的兄弟子侄,可后来四方造反、八方起狼烟时,皇室陷于孤立无援的地步,好可怜。
黄子澄称,汉文帝时代,贾谊、晁错就力主削藩。皇上没当回事,到了汉景帝时,七国藩王已经嚣张得无法收拾了。
方孝儒说,当年晁错说的话,今天也合适,对当今的各藩王,是削也反,不削也反,迟早的事。
“削也反,不削也反”的话,令朱允炆深为震动。使他更加忧心忡忡,此前他还没意识到真有这么危机。
齐泰称赞方孝儒说得一针见血。反,是势所难免。削藩,则反的快,不削,反的可能慢些。
朱允炆又犹豫了,他总还有幻想,既然不削反的慢,暂时不削,岂不可以使社稷安定?
齐泰为加固皇上的信心,他把话进一步说透,快削藩虽然反的也快,但相比来说,所造成的禍患、损失小。慢削藩虽然可延缓时日,一旦爆发起来更烈,反而禍大。这叫两害相权取其轻。主动削藩就是取其轻。
方孝儒认为不能学汉景帝,他就吃亏在优柔寡断,打虎不死反被虎伤。汉景帝只削了赵王、胶西王和楚王,没痛下决心全削,这一下,吴王便立刻与六王联手相约造反,几乎颠覆了大汉江山,前车之鉴,后世之师呀。
朱允炆显然受了鼓舞,不住地点头。
徐辉祖府正房大厅古香古色,大厅正中悬挂着一幅朱元璋手书的对联,上联是“破虏平蛮,功贯古今名第一”,下联是“出将入相,才兼文武世无双”。这副对联是当年朱元璋为表彰开国功臣徐达,御笔亲书,徐家以它为荣,成了徐家夸示于世人的镇宅之宝。
这副对联也引起了进入客厅的朱高炽三兄弟的注意。他们小时候到过舅舅家,却并没在意。朱高炽本想就这副对联切入话题,但因见徐辉祖威严地坐在太师椅里,不苟言笑,便不敢多问,他们随着徐妙锦鱼贯进入客厅后,徐妙锦对坐在八仙桌旁的徐辉祖说:“大哥,我把你的三个外甥带来了。”
朱高炽跪下说:“恭请国公舅舅大安。”朱高煦和朱高燧也随着跪在身后请了安。
“都起来吧。”徐辉祖问他们去给皇上上了贺表了吗?
朱高炽说刚进京,还没有陛见皇上,正等待皇上召见。
徐辉祖脸马上撂下来了,怎么连尊卑大小都不分了吗?进了京,怎么可以不先去见皇上,而先来看舅舅?更何况,他们肩负着替父亲上表代贺、代祭的使命,岂可尊卑大小不分?
一顿训斥,朱高炽唯唯。
朱高煦却不以为然,他狡辩说,皇上是哥哥而已,舅舅不比兄弟辈份大吗?怎么叫大小不分?
徐辉祖拍了桌子:“胡说!还敢顶嘴!”
朱高炽忙扯了朱高煦一把,打圆场地说:“舅舅别生气,我们几个是该先陛见了皇帝之后再来看舅舅,可一时半会没召见,我们又挺想舅舅的,就来了。”
这一说,徐辉祖的脸色温和一些了,他斜了坐在一旁的妹妹一眼:“你也是,他们不懂,你也不明白?你总是依着他们性子胡闹。”
“行了吧,”徐妙锦说,“外甥们大老远从北边回来看你,一个笑脸不给,开口就训,训了这么半天,还不够本呀?若还不够本,我带他们三个到院里白果树上吊去,让你解恨。”
说得徐辉祖噗哧一声笑了,用手点着她的鼻子说:“都是你把他们宠坏了,你是个孩子头。”他有了笑模样,这才对三兄弟说:“都坐下吧,来,上好茶,拿点心来。”
他见三个外甥的目光仍在看那对朕,就告诉他们说:“这副对联是太祖高皇帝亲手所书,是对你们外祖父的旌表之词,你们要学外祖父,一生尽忠朝廷才是。”
朱高炽马上答,谨遵舅舅教诲。
朱高煦却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他最爱吃大舅家的咸水鸭,他问大舅,府上那个会做咸水鸭的黎厨子还在吗?
徐辉祖说:“你就认得吃。”
朱高炽说:“上回舅舅给我娘带去的咸水鸭,娘可爱吃了,如果有,我们回北平时,舅舅再给几只,捎给我娘,行吗?”
徐辉祖高兴了,说:“你看,还是世子孝顺,行,有你这份孝心,咸水鸭你尽管带,别把你的马压趴下就行。”
大家都乐了。侍女上了话梅、瓜子、五香蚕豆等小吃,还有各式点心,徐妙锦凑过去,和三个外甥抢着吃。
朱高煦拣了一块纸包的马蹄糕递给徐妙锦:“姨娘,这马蹄糕可好吃了。”徐妙锦不接,扭过头去。朱高燧望着讪讪的朱高煦暗笑。
徐辉祖品着茶问:“燕王他好吗?”话语一点也不亲切,像例行公事,又像会有别的意思。
朱高炽忙放下茶杯,吐出口中的话梅,托在手上,站起来,恭谨地回答:“好,谢谢舅父惦记着。父亲再三让我问候大舅呢,他让我捎话,还希望舅舅回北平长驻,有您坐在那就镇妖避邪。”
徐辉祖笑道:“我成避邪的符咒了?不行了,老了,去了也不比当年,没用处了。”
徐妙锦挿话说,猫老了还有用呢,抓不着耗子,起码能吓住耗子。
几个外甥都笑起来。
徐辉祖如数家珍地说,徐家与北方重镇有缘啊。他们的外祖父戎马一生,跟着太祖南征北讨打江山,封了公爵,元大都是他打下来的,元朝是他灭的,后来又一直镇守北平,徐辉祖呢,又接了同样的差事,保着燕王守边。二舅随着燕王讨伐北元残兵,也萛是经略北方啊。
徐妙锦说:“你们听,你大舅背功劳簿呢。”人们又笑。
徐辉祖对他们说:“你们记住了,君臣之道,是天下之道,这次燕王进京吊丧,带上万兵马,白盔白甲,这成何体统?说轻了,这是蔑视君王,说重了,这是不轨行为,你们也都长大成人了,以后凡事要帮助燕王走正道,别干蠢事。”
在晚辈面前这样不留情面,令朱棣的三个儿子很难堪,朱高煦真想骂,娘,可他不敢,他怕舅舅发怒、发威。
朱高炽也很觉汗颜,垂下头说:“是。”
徐妙锦有点看不下去,就说:“大哥,你没喝醉吧?你没轻没重地当着孩子们说些什么呀?”
徐辉祖说:“不爱听的话多听点,有好处。”
君臣的论坛从御膳房又挪到上书房来了,一进来,黄子澄就注意到了墙上新添的字画:“哦,方先生的墨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