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烟的出现,令朱棣大为高兴。此前柳升和卫青的奏疏中已经提到了柳如烟的功劳。
柳如烟跪拜后,朱棣立刻吩咐“御前赐座。”这是少数几个极品重臣才能享受到的待遇。
柳如烟坐下,简要奏报说,牛头山一战,将贼寇五万众一网打尽,因卫青指挥使已经奏明,他不想多说,奉旨山东一行,臣总算不辱使命。
朱棣说:“柳爱卿尽力了。朕说话算数。既然有言在先,朕不负你。你离开翰林院吧,翰林学士的官品顶天了,才是正五品,你到礼部去当左侍郎吧,正三品,你满意吗?”
柳如烟忙叩头:“谢皇上知遇之恩。”柳如烟盼望的所谓“说话算数”,并不仅是官位呀,他还在等待下文,虽然知道很渺茫。
朱棣又把话题扯远了:“有人在背地里嚼舌头,说朕嗜杀。朕希望天才贤才都为我所用,朕不念前仇。就连在檄文里把朕骂得一文不值的方孝孺,朕都想收到帐下。天下君王没有像朕这样爱才的了吧?”
柳如烟说:“这是天下读书人有口皆碑的。”
朱棣说:“但你再有才,像方孝孺、铁铉、景清,既不为朕所用,反而谋刺于朕,朕即使是菩萨心肠,也不能容忍吧?宽容也不是无边的。”
柳如烟说:“皇上对微臣的宽待便是一例。”
朱棣说:“是呀,你反反复复,与朕作对那么久,直到兵败被俘,朕有一百条、一千条理由杀你,朕还是想感化你,重用你,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柳如烟说:“是。”
朱棣决定赏他两千两银子,供他在京城买一幢宅子,并且说他也该成亲了,绝口不提景展翼的事,似乎从来没有过承诺。
柳如烟的心凉到底了,他忽然眼里蓄泪地说:“皇上,我想见见景展翼,不知可否?皇上当初不是许诺……”但他马上注意到了朱棣眼里的反感,便又惶恐地更正说:“臣这是非分之想了,臣不见也罢。”
没想到朱棣却说:“这不能算是非分之想。你也许听说了,景展翼现在已经是朕的翼贵妃了,只要她愿意,朕可以让你们相见,毕竟是故人嘛。”
柳如烟的泪水流下来,他说:“方才微臣是一时糊涂,臣现在清醒了,不想见她了。我只该祝福她。”
朱棣一笑说:“随你的便。”停了一下,他又说,宫斗已死,御玺却无下落,贼寇虽土崩瓦解了,贼首唐赛儿和方行子,还有孟泉林却在逃,这终是一块心病。他显然是想让柳如烟继续尽力。
柳如烟说:“臣正想为此献策。臣在牛头山附近的皇姑庵访听过,后来也派官军去搜查过,虽未抓到人,却在大墙下拣到一个绿玉扳指。”说罢将一枚扳指呈上。
朱棣把玩着缠了红丝线的绿玉扳指问:“这不是射箭用的扳指吗!它有什么来历吗?”
柳如烟说,这扳指是有记号的,他曾见过,是孟泉林与方行子订亲时的信物。这扳指是他带兵搜查皇姑庵时拣到的。柳如烟怀疑,唐赛儿和方行子当时一定藏身皇姑庵,又临时逃脱了。柳如烟认为,她们现在也一定藏在某一庵堂里削发为尼了。因为这对唐赛儿来说是重操旧业,轻车熟路,她从前躲避官府追捕时,就当过尼姑。
朱棣说:“你是说,她们肯定是在尼姑庵里藏身?”
柳如烟说:“是。只是不知躲在哪座庵堂里,不好找,是大海捞针,全国的寺院庵堂太多了。”
朱棣说:“只要大海里有针,总能捞上来。好,朕会马上传旨各省、府、县,限期将天下大小庵堂里的尼姑全部秘密抓起来,递解进京,一个个甄别,这针不就捞出来了吗?”
皇上肯下这样的笨工夫,柳如烟可没想到。他说:“只有陛下有这宏大气魄。”接着,他又小心地说:“皇上,如果抓到了方行子,能免她一死吗?”他已永远地失去了景展翼,还有一个方行子在他心中占有不可替代的位置,这个不能再失去了。
朱棣却斩钉截铁地说:“不能,此人死有余辜。”
柳如烟显得惶惑而又凄伤。
朱棣忽有所悟地说:“莫非方行子也是你的意中人?”
柳如烟说:“臣不敢欺君,臣因得知景展翼已死,便和方行子有过感情。”
朱棣说:“她不是和刺客孟泉林成亲了吗?”
柳如烟说:“事后我才知道,方行子和他是假成亲,她是可怜景展翼,为了成全我们,才这样做的。”
朱棣说:“你们这些人,又偏偏有骨气,又有情有义。好吧,朕答应你,不杀她。免她一死,她就会嫁给你吗?”
柳如烟说:“会的。”
朱棣笑了笑。
柳如烟下殿后,朱棣特地嘱咐李谦,绝不可以让景展翼知道柳如烟到宫里来的消息。李谦说,什么话都会烂到他肚子里的。
朱棣带着李谦走过湖畔,朱棣问:“太子病好了吗?”
李谦说,太医们都暗暗称奇,也没用药、没针灸,他一把皇榜送去,太子就光着脚跳下地,什么病也没有了,马上要吃饭。皇上这是一剂什么灵丹妙药啊?
朱棣一笑而已。
旧曲听来犹有恨,故园归去已无家。她终于寂寞地归去了,带着绵绵的遗恨。顺风耳也怕遇到风不顺的时候。太平盛世是杀出来的,为抓两个藏身庵院的人,竟把天下尼姑悉数抓到京师甄别,匪夷所思。群臣喋喋为谀最为可怕,酷吏制瓮之日,就应想到“请君入瓮”之时,催命判官碰上十殿阎罗,奈何?。
东安门宦官东厂门前,铁凤正和几个宫女用车子运后宫洗换的被褥。她忽见掌班太监们锁了一个穿绯色官袍的人进来。
有一个宫女说:“东厂又抓人了。”
另一个宫女说:“这个官很大呀。你们看,腰系金花带,胸前补子上绣的是孔雀,这是正三品文官啊。”
那人忽然认出了铁凤,他大叫:“裘丽芳,我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洪勘,你快去找纪纲纪大人救我。”
钦凤正在发愣,见掌班的己开始左右开弓打他的嘴巴。那个掌班说:“别看纪纲是锦衣卫的催命判官,我们东厂二十四衙门是十殿阎罗!纪纲也救不了你了,他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他敢借选秀女机会把宫女留下自己享用,你去调查,怎么查的?”
铁凤还想听,洪勘已被东厂的人推走了。
铁凤脸色大变,他听纪纲说过,洪勘作为钦差曾去苏州查过铁凤的来龙去脉,他显然因遮掩纪纲丒行而官位扶摇直上,他为什么求纪纲救他?一定是纪纲选宫女的事漏了,那她的处境也就岌岌可危了。
铁凤站在那里发起呆来,她必须迅速作出快择,时间已不容许她从长计议了。一个宫女推了她一把:“推车呀,你发什么愣!”
她没有帮手,她曾经想过与景展翼联手,一来她们不认识,二来景展翼现在是大红大紫的贵妃了,她还是从前的景展翼了吗?铁凤心里没把握,不敢贸然去找她。
景展翼此时正坐在寝宫花圃前呆望着繁忙的蜜蜂飞来飞去。出神的呆坐,想心事,成了景展翼每日不可少的功课。
朱棣从御花园那边过来了。
看见朱棣过来,景展翼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她把头扭了过去。朱棣坐在她旁边,倒有闲心讲了一段历史故事,当年周幽王为了搏得宠妃褒姒一笑,不惜点燃烽火台,各路诸侯以为王室有难,纷纷发兵来救主,褒姒坐在城楼上,看着这些被骗诸侯的愚忠蠢态,终于撑不住,开颜一笑。这就是有名的烽火戏诸侯。
朱棣一直沒看见过景展翼的笑容,他说自己也无法再演一囬烽火戏诸侯啊。
景展翼说:“皇上想看妃子笑,还用这样费尽心思吗?有多少宫中粉黛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对你笑呢。”
朱棣说:“这倒也是。现在是朕哄着你、求着你笑啊。”他话锋一转忽然说:“朕起用栁如烟了,他升任礼部左侍郎了。”
景展翼问,他立了什么汗马功劳,值得皇上这样破格褒奖他呀?
朱棣并不想暴露栁如烟卧底出卖义军的事,他说:“他倒沒有尺寸之功,朕不过是爱才而已。只要有才干,虽仇必举。”
景展翼问:“那你放他的时候为什么不封赏他呀?”
朱棣说:“此一时彼一时呀。”
景展翼问:“听说山东义军被皇上彻底打败了?”
朱棣说:“你从哪听说的?”
景展翼说:“这对皇上来说是好事呀,还用瞒人吗?”
朱棣说:“朕不让他们告诉你,是因为你毕竟与他们是藕断丝连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呀。”
景展翼问:“方行子在哪?”
朱棣说:“匪首除方行子、唐赛儿、孟泉林在逃外,全部打死了,包括你们寄以希望的宫斗。”
景展翼垂下头去,滴下泪水。
朱棣说:“不必伤心了,这也是必然的结局。朕总不能任凭他们造反而置若罔闻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朕召见栁如烟,他说他想见你。”
景展翼的眼睛一亮,又马上暗了下去,她说:“他真是异想天开,皇上怎么会答应他呢?”
朱棣说:“你还真说错了。朕连想都沒想就答应他了。”
景展翼急切地问:“那,什么时候可以见?”
景展翼这表情很让朱棣吃惊,朱棣疑惑地审视着景展翼问:“你见他的心情这么急切?”
景展翼掩饰地说:“那倒也不是。我已经是皇上的人了,皇上还怕他把我拐跑了吗?”
朱棣把她的手抓过来,抚摸着,说:“朕才不担心呢。翼贵妃,朕一直纳闷,你不是跟他成亲了吗?怎么,你还是处子?”
景展翼害羞地别过头去,她说:“我和他并未同房。”
朱棣说:“这是上天让你为朕守身如玉呀。朕会加倍宠你,自从贤妃走了,你就是朕唯一可以寄托情感的妃子了。”
景展翼把手抽囬来,她问:“那皇上到底让不让我见他一面啊?”
朱棣说:“朕虽然当即就答应让你们见面了。可惜呀,后来栁如烟自己变卦,又不想见你了。”
景展翼说:“那是他怀疑皇上不是真心。”
朱棣说:“这样吧,你冲朕笑一笑,朕就安排时间让你们会一面,不管栁如烟想不想见。”
景展翼真的噗哧一下乐了。朱棣孩子一样地跳起来,把她抱了起来:“你终于笑了,笑得多美呀。”但景展翼笑的同时却在流泪。
朱棣在上书房批答奏章,一个奏折上被他用朱笔批得密密麻麻的。他自言自语地说:“岂有此理,你说,这个知府该不该杀?”跟前只有宫女,谁能囬答?
原来河南裕州地广民稀,朱棣下旨将山西路州百姓密集处衣食无着者移入河南,他让官府给耕牛、种子,可这混蛋地方官却收移民的土地开垦税、耕牛税、人头税、迁入捐……
朱棣囬头看着屏风旁在烧开水的几个宫女,还有托着茶具侍奉的铁凤。他召来铁凤,问她为什么不囬答问话,铁凤说,一来不知所问何事,二来奴婢愚鈍,不敢乱说。
朱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忽然问:“你会写诗吗?”
铁凤说:“奴婢不会,从来不知道诗怎么写。也不懂什么干呀湿的。”
朱棣说:“朕背几句你听:骨肉相残产业荒,一身衍忍去归娼……旧曲听来犹有恨,囬首故园哪堪伤,这还有,教坊脂粉洗铅华,一片闲心对落花,旧曲听来犹有恨,故园归去已无家……”背着诗,他注意地观察着铁凤的表情。
铁凤尽量表现得平静,但心里却禁不住如大浪翻腾。这些诗,是她被无情地发往翠媛坊妓院时,她写在墙上的诗,皇上怎么知道,而且背得出来?铁凤此前的预感没有错,朱棣一直疑心她这个裘丽芳就是大难不死的铁凤,中间有一段时间,被纪纲和去苏州调查的洪勘模糊过去了,随着这两个人的自我暴露,铁凤深知,她的末日也到了,这末日也许就是今天。
朱棣说:“你很了不起,你是朕见过的众多女子中最厉害的一个。”这话里已点明了一切。
不到图穷匕首见那一刻,铁凤还不能承认,所以她敷衍地说:“皇上说的奴婢不懂。”
朱棣笑了,那笑容很恐怖:“你很快就会懂得了。朕告诉你,纪纲就要犯事了,苏州的事也就纸里包不住火了。”
铁凤虽然耸然心惊,表面上仍然装作不懂。但她的脸色却从来沒有这样庄严过。最后的时刻到了,依靠贤贵妃和吕婕妤勾心斗角的那次投毒以后,她后悔了很久,觉得不该连累别人,她一直在等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她想不做,也是死路一条,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幸亏毒药她向来是随身带的。
水开了,滚水哗哗作响。一个宫女提起开水壶。另一个宫女掀开茶壶盖,几个人同时向茶壶里看过,是干净的,无任何东西,这才投入茶叶,冲水,然后像往常一样,由铁凤托着茶壶和两只杯子来到朱棣跟前。就在这转手过程中,铁凤不动声色地投了毒。
铁凤先往普通杯子里倒了小半杯,自己按惯例尝过,再往碧玉兽头杯里斟了大半杯茶,双手捧给朱棣。
朱棣不喝,他眼里闪动着狡黠的凶光,这光焰让铁凤胆寒。
朱棣指着碧玉兽头杯说:“这个也要尝,你喝了吧。”
铁凤大惊,她忙说:“奴婢方才尝过了的呀。”
朱棣说:“多尝一杯又何妨?”
铁凤向后倒退着说:“这碧玉杯是皇上御用之杯,奴婢是何等样人,敢用此杯?”
朱棣说:“你不敢喝吧?莫非这杯子里有毒?”
铁凤有点沉不住气了,她说:“皇上这么说,奴婢可是承受不起了。”
朱棣忽然大声说:“铁凤,你这出戏,到此为止吧。你根本不是什么裘丽芳,你就是来替铁铉报仇的铁凤,朕几次险遭你毒手。”
铁凤一边往后退一边说:“我不懂皇上说的是什么。”
朱棣说:“那让朕来告诉你,东厂的人把裘丽芳一家都抓捕到案了,与纪纲一起作弊的洪勘什么都招了,你还有什么好说?”
铁凤眼里闪过绝望的光焰,她一咬牙,忽然举起一把椅子,向上一纵,腾空飞起,直奔朱棣打来。朱棣一闪,椅子打在龙案上,文房四宝稀里哗啦四处飞溅。
宫女们吓得啊啊大叫。
殿上侍卫冲上来十多人,铁凤与他们对打,接连打倒几人,后来她跳到了大匾上,上来一个武林高手,扯落大匾,铁凤连人带匾跌落殿前,她被待卫们死死按住。
铁凤大骂:“朱棣,我不能杀了你,是天不助我,此仇今生不报,来生也要报仇。”
朱棣说:“你想用毒酒毒死我?朕观察你非止一日了。现在朕才算明白,贤妃之死,砒霜就是你下的,你利用贤妃和吕婕妤之间的恩怨,你嫁祸于人,你并不想毒死贤妃,你是想毒死朕,对不对?”
铁凤说:“你说对了。阴错阳差,你拣了一条命罢了。”
朱棣说:“咱们就来个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对卫士们喝令:“把那杯茶给她灌下去。”
武士们要强行给挣扎着的铁凤灌下了那杯茶。铁凤说:“不用你们费事,我自已喝。”
朱棣真的说:“好,让他自裁!”
武士们松开了她,铁凤从容地倒了一杯茶,一仰脖喝下去。然后她指着朱棣说:“你恶贯满盈,你等着吧,纵然你逃过了这一劫,终有一天你不得好死!”
说罢,她已七窍流血,还用一双复仇的眸子仇视她盯着朱棣。
朱棣根本不敢看他,把头掉向别处。
铁凤死的消息还没等传到纪纲耳中,朱棣便召他到御膳房歺厅了,皇上只请纪纲一个人吃饭,这是何等的荣崇啊。
纪纲受宠若惊,激动得拿筷子的手都在抖。朱棣说:“朕胃口不开,不陪你了,酒随便喝,你自便,像在自己家一样。”
纪纲说:“叫我怎么报皇恩呐?谁能有这样的荣耀啊。”
朱棣说:“你说对了,朕从沒这样陪一个臣子吃过饭。”
纪纲激动得泪花闪闪。
朱棣问:“解缙怎么样了?”
纪纲说:“我把他处置了,他那张讨厌的嘴永远闭上了。皇上可以放心了。”
朱棣听人说,纪纲处置大人物常常把他们请到家里喝酒、洗澡,然后再处死,他问纪纲,解缙也是这么办的吧?
纪纲嘿嘿地笑,不置可否。
朱棣说:“喝,喝了这一大杯。”纪纲说:“谢皇上”,一饮而尽。
朱棣带有三分讥讽地说,纪纲这号称“顺风耳”的人,也有风不顺的时候,他举荐并被朱棣破格重用的洪堪己经在宦官东厂牢里了,纪纲竟一无所知。
纪纲一听,不免心惊肉跳。他出言不逊,骂东厂那些“割了鸡巴的阉竖”是嫉贤妒能,是陷害他,东厂和锦衣卫争功、争宠的矛盾日益激化,皇上还调停过呢,他并不惧,他们竟敢抓我的人?他再也没想到是苏州的那桩公案犯了。
朱棣说:“姑且抛开锦衣卫和东厂的恩恩怨怨不论,你有民怨,在朝中也是谤汕四起,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