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从临城起驾时就病了,这次漠北之行,大振国威,蒙元残部已成强弩之末,本是高兴的事,但因为连折贤妃、吕婕妤二人,朱棣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坏,快到南京时,又听朱高煦说了太子监国期间很多坏话,朱棣尤其生气,更冲淡了得胜班师的喜悦。
当朱棣率征北大军浩浩荡荡开到长江北岸浦子口时,大臣们列队恭迎,江边上旗帜飘飘,鼓乐齐鸣。
从船上下来,朱棣的大辂一停下,大臣们俱俯身在地,山呼万岁。
朱棣喊了“平身”,大臣们起立。朱棣在前面扫视一过,没有看见太子朱高炽,只见了三皇子朱高燧迎驾。
朱棣皱起了眉头,不悦地问:“太子呢?他怎么不来接驾?”
杨溥说:“启奏皇上,听说皇上出征漠北凯旋,这是天大的喜事,岂能不来?太子的船过江时水大浪急,被风吹斜了,船舵失灵,吹到下游十多里,正往这赶呢。”
朱棣哼了一声。
身旁的朱高煦说:“太子这是妄自尊大,听陈瑛说,他自比汉高祖呢。”
朱棣怒道:“你别又胡说。”
这时朱高炽的船到了,他在船头上跪拜:“父皇征战辛劳,儿臣来迟。”
朱棣当众训斥说:“尔应懂人臣之礼,你不明白‘私见太子’是违制的吗?你居然私见解缙,还有,按例,你不能处置官员,你却令耿通擅自将袁纲、覃珩下狱,这都是你干的好事!”
朱高炽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种场合,父皇当着众臣之面训斥他,不给他留一点情面。他也猜不透朱棣发的是什么无名火。他镇静一下,从容答道:“父皇息怒,兵部主事李贞被打死确实是冤枉的,御史袁纲、覃珩索贿不成就陷害李贞,他们才是贪吏,理应受到严惩。”
朱棣一听更加愤怒,他说:“你还敢狡辩!这真是反了!东宫各职官都是干什么的?全是助太子为恶!传朕旨意,将东宫官属黄淮、杨溥以下全部逮治下狱。”
杨溥、黄淮就在现场,当即被绑了起来。人人侧目,太子更是噤若寒蝉,敢怒而不敢言。
欢迎北征凯旋的热烈场面大煞风景,一下子变得十分恐怖。
朱棣回京后一天也没歇息,第二天就临朝过问政事了。
早晨,午门外停满了官员的大轿,来上朝的文武百官都围在午门城墙下看榜文,人人脸上都是非同小可的神色,都在交头接耳。
袁珙来得迟,他走出轿子问张信,午门贴了什么榜?怎么都围着看?
张信告诉他:“不好了,我看太子被废也就是迟早的事了。”
袁珙说:“怎么,是为太子出的榜文?”
张信说:“皇上北征一回京,就把东宫所有的官属全部逮治下狱,这是个信号。袁大人想啊,即使是太子接驾迟了,训斥几句也就是了,至于把东宫官属一网打尽吗?袁大人再想想解缙的案子,牵连了多少人啊?”
袁珙说:“是呀,那一次大理寺丞汤宗、宗人府经历高得旸、中允李贯、编修朱纮全都下了狱,都瘐死在狱中了。”
张信说:“这都是他在作祟呀。”他伸出了两个手指头,他指的是老二朱高煦。
袁珙会意,点点头说:“这次张榜说的什么事呀?”
张信说:“袁大人去看看就知道了。”
袁珙一走向午门城墙,好多看榜文的大臣为他闪开道,他走到皇榜下细看,上面有“凡太子处分过的事情一律废止,不得实行”字样。
袁珙退出人群,长叹一声。他说:“隆平侯不想仗义执言了吗?”
张信指着掉了门牙的嘴,苦笑着说:“剩的这半口牙,我还指望吃饭呢。”言下之意是不多管闲事了。
袁珙要去说,他说自己这满口牙还结实。
张信说:“自从道衍法师全身心入空门后,也只有袁大人可以在皇上面前为太子说一句话了。”
袁珙说:“我搬他回来,当然,我也不会沉默无言的。”
从朱棣回京,把太子属臣全部下狱治罪那天起,朱高炽就病倒了,得了很奇特的病,常常一个人发呆,欲哭无泪。肥硕的身体以惊人速度瘦下去,呆滞的眼睛四周多了一圈黑眼圈。
朱棣居然一次都不来看他,他很伤心。
太子朱高炽卧病在床,太医在给他诊脉,周围围着太子妃和一些宫女、太监。朱高炽面色苍白,精神萎靡。
忽然有人来报,道衍大法师从普济寺来看望太子了。
众人都很感意外,东宫与大法师向无来往,更何况,这一段时间里,他在普济修行得很认真,只有朱棣去探访他,道衍几乎足不出寺院。
朱高炽勉强从床上坐起来,连说:“快请。”
道衍仍是一身袈裟,表情平和地进来,他说:“我是来给太子开方子的。”
在场的太医忙说:“真是太好了,久知法师有回天之术,只是不敢劳动啊。”
道衍坐在床头,观察着朱高炽的脸色说:“你的病,病根在太子身上,病因、病根都不在你身上,要治你的病,需别人来服药才行。”
这不是疯话吗?在场的人,包括太子本人都感到莫名其妙。
朱棣并不知道道衍长老离开普济寺进宫来了。这次征漠北回来,大摆庆功宴,朱棣请他,他都不肯出佛寺一步。
朱棣一个人在谨身殿批奏折。铁凤和另一个宫女上来替皇上献茶。
朱棣看了铁凤一眼,说:“朕把你要到谨身殿来侍奉茶水,比在贤妃跟前如何呀?”
铁凤说:“回皇上,战战兢兢,不如干粗活好,犯不了过失。”
朱棣说:“有人巴结这个差事还巴结不到手呢。你好好干,自然有你的好处。”
铁凤说:“是。”她先拿了一只杯子,从茶壶里倒出半杯茶,当着朱棣面喝下去,朱棣点点头,铁凤才用另一只碧玉兽头杯替皇上斟了一杯。
朱棣喝着茶,说:“朕有心封你为美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铁凤说:“皇上说过不止一次了,奴婢长的像一个人……奴婢不想借别人光。”
朱棣说:“看不出你还挺清高。”
这时李谦上殿来说:“纪纲来了。”
朱棣说:“宣。”
李谦便面向殿外喊:“宣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上殿。”
纪纲上殿来,有意无意地看了铁凤一眼,跪拜后起立。
铁凤和宫女放下茶壶走到屏风后去。
纪纲在向朱棣报告,东宫属官黄淮禁不住折腾,昨天死在锦衣卫大牢里了。这黄准是太子东宫的重要臣子,是因为“助太子为恶”而下狱的,他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已。
黄淮死不死,朱棣并不在意,他听了连一点反映都没有,喝了一口茶,突然问:“你带来锦衣卫的囚籍册子了吗?”
囚籍册子纪纲居然是随身带,朱棣不免称奇,这也可叫忠于职守。
他真的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名册,朱棣接在手里随手翻着,大多数名字旁都打了红杠。
纪纲解释说,打红杠的都死了,或处死,或瘐毙。
朱棣发现,在一片红当中,有一个人名没打红杠,那名字是解缙。
朱棣皱起了眉头很厌恶地问:“怎么,这解缙还活着呢?”也只问了这一句,便往后翻了。
纪纲揣摩着朱棣的意图,解缙的罪名是鼓动太子与皇上分庭抗礼,私自谨见东宫,诋毁皇上,他早该死了,只因他是大名人,朱棣过去又一向器重,说不定什么时候想起来,他还会飞黄腾达,所以纪纲一直没敢让他死。听今天朱棣的厌恶口气,解缙不可能有死灰复燃那一天了,纪纲便暗示皇上,他活不过今天的。
朱棣没置可否,他似乎倦怠了,打了个哈欠,将囚籍丢到了一边。
纪纲从谨身殿下来,经过御花园时,与朱高煦不期而遇,纪纲说:“恭喜汉王。”
朱高煦故意说:“喜从何来?”
纪纲说:“太子的属官全被逮入狱,在劫难逃,这对汉王来说,还不是大喜事吗?我看废太子是注定的,在所难免了。太子一废,皇上不册封汉王为太子,还能立谁呢?”
朱高煦倒不忘恩,他说这多亏纪纲和陈瑛两大功臣了,他们及时把太子的事情侦察报告,才让朱高煦抓住了太子的把柄。
纪纲问:“汉王这是从哪里来呀?”
朱高煦说:“去东宫探病啊。”
纪纲阴笑道说:“汉王这是要三气周瑜呀。”
朱高煦不怀好意地笑着,太子病了,总不能不看在手足之情分上去看看他呀。
纪纲说:“他这病是吓的。我真没想到,皇上在浦子口发那么大天威。”
是呀,皇上一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连黄淮这样的开国老臣都下了大牢,再加上午门贴出的皇榜,对太子来说是最大的不信任和羞辱,这等于向百官和天下宣告,他的太子当到头了。
朱高煦说:“有件怪事,除了逢年过节,父皇派人去普济寺探望道衍法师外,人们早把他忘了。他今天怎么也来看太子病了?我刚离开东宫,听说他就去了。”
纪纲一愣,说:“这有点不寻常啊。”
朱高煦却并不在意:“他不过是棺材瓤子而已,还有什么用处。”
朱高煦被召到皇帝上书房见父皇。
朱棣问朱高煦:“你去看太子的病了吗?”
朱高煦说:“刚去过。”
朱棣问:“病得怎么样?是什么病啊?”
朱高煦说:“儿臣看他没病,是心里有鬼,他干了那么多坏事,一一败露了,自知必被废,想用装病来打动父皇,让父皇心软。”
朱棣皱起眉头说:“谁说朕要废太子?岂能轻言废立之事?”
朱高煦张口结舌,后悔自己说得太直白了。
朱棣教训地说:“你不要推波助澜,你不要有非分之想,勤勤恳恳地做事,才能得人心。”
朱高煦只得说:“谨遵父皇教诲。”他真琢磨不透父皇是什么心思,既不想废东宫,又把他弄得那么难堪、那么狼狈,今后这太子还怎么当?也许,父皇是不想事先透露,怕朱高煦张扬?这么一想,朱高煦又放下心来。
这时有一个人未经通报就上殿来了,李谦还试图拦阻:“请等等,我去奏报。”
这个人根本不理睬。朱棣一看,竟是仙风道骨的道衍上殿来了。李谦可惹不起他,只得大声通报:道衍大法师上殿见驾!
朱棣惊喜地离座迎上来,说:“是道衍长老啊,你在空门,朕不敢打扰你的修行,朕征漠北归来,正要到普济寺去看望长老呢。长老春秋已高,一定要多保重身体呀。”
道衍双手合十,作了一个揖,说:“老衲老了,本不过问天下事,今日是偶发凡心,故破门而出,来故地走一趟。”
李谦给他找了个坐垫,放在龙案前面,道衍便盘腿坐了上去。宫女上了茶。
朱棣问:“长老必是有教而来呀。”
道衍说:“方外之人很难判断人间是非呀,哪敢言教?”
朱棣已经猜到他是为何而来了,就说:“长老客气,你这有点打上门来的意思呀,朕看得出来。”
“是吗?”道衍冷笑道,“那老衲就直言,老衲是看这来之不易的江山又将崩坏而心痛,特来进一言啊。”
在朱棣听来,这话很有危言耸听的味道,他显然极反感,但这表情转瞬即逝,又换上了谦和的笑脸:“长老未免言重了吧?朕靖难登极以来,匡正纲纪,恢复祖制,减赋税、惩贪官,疏浚运河、三千名士修《永乐大典》,派三宝太监下西洋,朕统五十万大军亲征漠北,如今北方平定,万国来朝,哪一个不是盛世大举?长老何故如此耸人听闻、杞人忧天?”
道衍说:“皇上这一席话是封门了?那老衲真是多此一举了,告辞。”说罢真的要起身离去。
朱棣又一次离坐致歉:“长老别生气,朕对长老的话过去言听计从,如今也一样。”
道衍说:“说什么言听计从!当年南京城破前,老衲只求皇上一件事,不杀方孝孺,你也是满口答应的,可皇上还是杀了他,而且灭了他十族。灭十族,真是旷古奇闻啊!”他又翻起了老账。
朱棣说:“长老还记着这事呢。这是朕的一块心病,当时在气头上,过后也很后悔。”
道衍说,皇上自靖难以来,正一步步成就汉高祖、唐太宗一样的大业,天下安定,人心敬服,这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但世间的事不怕外力而怕自身先烂。强风暴雨不易把一棵参天大树吹倒,但树心烂了,会无风自倒,因为它自己早已枯死了。这道理是不言自明的。
朱棣知道他何所指,一时无言。
道衍单刀直入地告诉朱棣,他方才去东宫看了太子的病。
朱棣说:“长老还惦记着他。对了,长老是懂医术的,你看他面相如何?是什么病啊?”
道衍说:“太子面色青紫,是惊扰之故,并没有别的症状。”
朱棣说:“这朕就放心了。”
道衍说:“皇上说反了,这病症恰是最重的,又无药可医的。”
朱棣却说太子好好的,皇上北征,他留京监国,并没有什么惊扰啊。
道衍将了朱棣一军:“若换成我,我也会吓出病来。老衲想问问皇上,是不是想废了太子呀?若废,就快点。”
朱棣很尴尬,连忙声明,并无此事,这都是外面的猜测。
道衍说:“陛下让他监国,又不给他半点实权,又派人暗中监视,弄得太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奖赏、不责难已是万幸,而皇上却在文武百官面前出他丑。”
朱棣说:“这你都知道了?朕是很生气,朕得胜班师回朝,百官出城迎驾,唯太子迟到,这成何体统?”
道衍说:“这可以训斥,但总不至于把东宫官属一律抓起来下牢吧?迎驾迟到,并非大事,怎么能扯到‘助太子为恶’?这分明是个由头、借口,再愚笨的大臣也会联想,太子要废了,连老衲都这么想。”
朱棣说:“太子也确实有过。”
道衍说:“有过毕竟是太子。皇上张皇榜公布,说他监国期间所做的一切处分全作废,这不更是出太子丑吗?”
朱棣不语。
道衍长叹一声说:“这就是老衲方才说的,一棵大树,已经从树根烂起来,日后难免无风自倒。皇上不明白汉王要干什么吗?他与纪纲、陈瑛勾结,构陷太子,盯着的就是未来的皇位,这种历史的悲剧还能重演吗?陛下愿看到这样的结局吗?”
朱棣渐渐听进去了,还是不语。
道衍说:“我听说汉王私自募兵三千,不隶籍兵部,这和陛下当年燕王府所为,何其相似乃尔!更不要说汉王纵部下劫掠,随意杀死南京兵马指挥,这还了得?”
朱棣耸然心惊地听着。
道衍又说:“将来陛下百年后,又是一场萧墙之祸,兄弟间自相残杀。如果是这样,后人写史传时,会对陛下的业绩大打折扣,对自己、对江山、对亲子,都是不负责任的。”
朱棣恍然大悟,他颇为愧疚地说:“朕也不是不明白,有时是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当局者迷呀。长老一定有好主意教我。”
道衍说:“汉王不能一直在京城里混下去,不管封在哪里,尽快打发走,且不能有兵权,可以让他花天酒地地享乐、挥霍,却不能容许他染指朝政。”
朱棣点头认可。他把李谦叫上来,吩咐说:“你到午门去,把皇榜揭下来,给太子送去。”
李谦说:“太子若问,奴才怎么回答?”
朱棣说:“你就说,这是皇上送给他的一服药。”李谦眨着眼,怎么也想不明白。
道衍却哈哈笑道:“一服好药,一定药到病除。”
朱棣说:“方子可是长老开的呀。”
道衍又建议,应当尽快罢黜陈瑛、纪纲这种酷吏,纪纲竟敢勾结沈百万留住在苏州选的美女,还有那个卖身投靠纪纲的洪勘,怎么一下子平步青云,成了左副都御史?皇上已经快听不到这些声音了。这种人,杀了更会大快人心,总之绝不能再用了,再用,势必贬损皇上天威。
朱棣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还是点头首肯了。他忽然问:“你人处朝外,你从哪知道这么多事?”
道衍笑道:“贫僧算出来的。”
朱棣说:“不对,一定是袁珙把你抬出来压朕的。”
道衍大笑道:“皇上这话可言重了,一个出家人岂敢压皇上?那不是连斋饭都不想吃了吗?”
朱棣也大笑起来,他随即下旨,把东宫属官“无罪开释”,只有倒霉的黄淮白死了,那只能怪他不抗折腾。
在那剂“良药”没从午门揭下来之前,朱高炽依然处于万念俱灰的绝望之中。
病体恹恹的朱高炽一见端来饭菜,马上厌恶地挥手:“端走、端走,不吃、不吃。”
太监劝道:“不吃饭怎么行啊!”
太医又送来煎好的药,太子更加烦躁,夺过药碗,把药也泼了。
这时李谦用金漆盘端了一张折皱的皇榜进来,笑嘻嘻地对朱高炽说:“太子,皇上让奴才给太子送一剂良药来。”
朱高炽疑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先是一愣,随后大为振奋,赤脚跳下地来,肥硕的身子行动不便,乐得连着扭晃了几下,弄得周围的人莫名其妙。太子又一迭声叫:“拿饭来,我饿了。”
众人虽然按吩咐摆上饭菜,可更加不解了,看着太子狼吞虎咽香甜地吃着饭,他们才放心地露出了笑容。
朱高炽怎能不乐?父皇揭下皇榜送给他,这是朱棣改变主意的信号,也就是说,他的东宫位置又稳定了,这一定是道衍法师的“法力”所致。道衍嘴上说他遁入空门,不再问凡人事,可他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红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