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爸爸的顿悟
毕竟是腊月了,才过五点,夜色就扑向天空。天上满是浓云,凝着铅灰的怨气,要怒鞭大地。但经过长久的坠落,雨点似乎累了,冻成了雪屑,落到杨略的脸上时,已是细碎无声,淡然无色,空余一股寒气。
今天是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也是高三的第一次模拟考试,原本是极重要的,许多老师认为,这将预示着高考的表现。但杨略却整天魂不守舍。好不容易考完了最后一门,他奔出教室,被寒气一激,才惊醒过来,惊惶地看着周围。
校园里的路灯亮了,雨丝在光晕中闪过,朦朦胧胧,周围一时宛如梦境。啊,应该是梦,一切都是梦。在他模糊的泪眼里,周围盛开着洁白的花。棉花,栀子花,梨花,樱花。温暖的,清香的,干净的,短暂的,翩然地开满天空。
“爸爸——”游丝般的声音从心里钻出,他被蜇了一下。一阵寒流荡过胸口,散开到身体各处。
大概一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杨略从剧院回家,满心的欢喜,可妈妈告诉他一个晴空霹雳:“略略,你爸爸身体不太好……这次去美国,就是去治病的……”
杨略一时有些发懵。
“治病?爸爸得了什么病?”
“胃……胃癌……”
杨略的头上像挨了一记闷棍。在他心目中,爸爸一直很健康,积极,而且总在微笑。虽然以前也曾胃部不适,但何以至此呢?
“怎么可能?!”
“他活得太累了,工作压力大,经常熬夜,睡眠质量又很差。工作上的不顺利和伤心事,他从来不对我们说,怕我们担心,就自己一个人慢慢扛,一点点消化掉……”
妈妈凄凄切切,絮絮叨叨,杨略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觉得脑子里起了一股旋风,呜呜呜地怪叫,圈子越扩越大,将他的眼、鼻、口、四肢都猛地吸进去,狂卷起来,撕裂了,泼洒得满天满地,旋风过处,只剩下一片狼籍。
而今天中午,妈妈在电话里告诉他,爸爸已在机场,下午就能到家。顿时,他心绪散乱,牵挂着爸爸的情况,再也集中不了精神做题了。寒假就要开始了,他却没有一丁点的喜悦。唯一的安慰,就是他能陪伴爸爸一段时间了。
杨略骑着自行车,穿行在落叶纷飞的大街。灯光渐次亮起来,在他的泪眼中,变得一片模糊。爸爸要是离他而去,那这个世界还为他剩下了什么?他不敢往下想。虽然他深知,或早或晚,亲人们会如风中秋叶,陆续飘落,可不应该是此时。
终于,他到家了。爸爸在客厅沙发上等他,戴着一顶针织帽,脸庞缩小了,像一只干瘪了的苹果,腿上还盖着厚厚的毛毯。乍一看,杨略几乎有些认不出来了。妈妈坐在边上,正用勺子给爸爸喂汤。
“略略,你回来了。”
爸爸像以前一样招呼着他,脸上挂着笑容。只是,这一次爸爸没有起身。
难道爸爸已经不能走路了吗?
杨略的心沉下去,沉,却又沉不到底,没着没落的,风一吹就晕乎乎地晃荡。
爸爸看到他表情异样,就一指妈妈,笑着说:“你看,有名医亲自服侍,爸爸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待遇不错吧?”杨略妈妈是医院的主任医师,远近闻名,算得上一位名医。
“爸爸——”
杨略含着眼泪,将包裹一扔,几乎是跑到了爸爸面前,握住了他的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才四个多月没见啊,爸爸变化那么大,皱纹显得那样多,而且眉毛不见了,帽子下面那头葱郁的黑发也没了踪影。
这一刻,他忽然体会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七个字的分量。我们总是以为,亲人会一直健康,未来还有机会去孝敬、陪伴。但谁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到底哪个会先来。于是,一旦有了意外,每个人都有无限的遗憾,并且永难弥补。杨略说不出话来,将脸埋在爸爸的肩膀上,眼泪哗哗地流淌下来。
爸爸用消瘦的手掌抚摸着杨略的头,依然在笑,但眼眶里早已湿了,嘴角也在不停抽动。
“没事了,都动过手术了,只要静养,就会好的。”
杨略心里也是这般的想法,他总愿把事情往好了看。
“爸爸,这次治疗的效果怎么样?”
忽然,杨略心怀一种侥幸,希望眼前的一幕都是假象,爸爸妈妈是在合伙搞恶作剧,故意骗他回家,以此警告他,不要忘了亲人。他多么希望爸爸和妈妈会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摘去面具,站起身来,就像过愚人节那样。
然而这一切没有发生。妈妈还在喂汤,爸爸回答说:
“医生说癌细胞被清除了,但很容易复发。如果复发,那就……”
爸爸没有说下去。
“不会的,爸爸。”
杨略用急切的声音,把那个不详的场景赶出门去。
“世事无常啊。”
爸爸微微地叹气,抚摸着杨略脑袋的手在微微颤抖。
“不会,不会的。”
“略略,你前年出车祸时,我说,遇点挫折是好的,可以借机反思一下,一辈子该怎么度过?这次,我也碰到这个机会了。以前我重事业,疲于奔命,经常熬夜,三餐不规律。熬到最后,事业呢,算有了点眉目,但放到历史长河里去,几乎是微不足道的。而身体反抗了,这才发现,人除了事业,还需要身体健康。”
“嗯,再没有比健康更重要的。”
爸爸点点头,却又微微摇摇头。
“其实,我想的更多。健康很重要,但最终也是空的。你想啊,人就算活了一百岁,又能怎样?身体总会衰老的。到那时候,怎样才能平静接受这一切呢?王阳明临终时坦然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我多向往他的境界啊。这些天我在想,健康、成就,都很重要,可是,最最重要的,是幸福。”
“爸爸,你……不幸福吗?”
“略略,你说说看,什么是幸福?”
“我……”杨略一时语塞。幸福是什么?是考上北大清华?是家人都健康和睦?是和葛怡两情相悦?或者是,是去自由旅行?这好像都是幸福,但都是吉光片羽,而不是幸福整体。
“爸爸,我说不好。或许,我现在最大的幸福,就是你早日康复,我呢,考上好大学。”
爸爸赞许地说:“的确,这都是幸福。可幸福还要更广大,需要穿透生死。只有具备一颗强大而富足的心灵,才能做到这一点。”
爸爸说话很慢,表情平静,有一种奇特的温润。杨略听不太明白,但慌乱、无助的心,逐渐有些平稳了。
最后,爸爸说:“略略,快睡吧。明天是你的寒假,我要给你看一样好东西。它可以告诉你,什么是幸福的真意。”
2、进入醒客世界
杨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和爸爸一起度过的岁月。眼泪无声地流淌下来,在耳边聚了一洼。后半夜时,他迷迷糊糊地入睡,却做了个梦。
在梦里,爸爸恢复了健康,同他说说笑笑,走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已是黄昏薄暮,太阳渐渐落山。忽然爸爸不见了,留他在旷野之中。他大声喊,却没人应。周围是彻底的安静,天上云朵在沉重地堆积。
他尖叫着:“爸爸!”就醒来了,一看时间,已经早上七点。他昏昏沉沉地起了床,心里还在咚咚直跳。
妈妈已经起床,正在厨房做早饭。爸爸却坐在书房里,一看见杨略,就喊道:
“略略,来看看爸爸的杰作。”
杨略走了进去。书房里多了三四台奇怪的仪器,都有巨大的显示屏,操纵台上满是按钮。书桌上还摆了两个奇怪的头盔。
“爸爸,这是什么?”
“来,坐在这儿,把头盔戴上就知道了!”
杨略满腹狐疑,坐在爸爸旁边,戴上了一个红色的头盔。倒也不重,和摩托车的头盔差不多,眼睛前面还有个玻璃护罩,只是有些冰冷,像是有金属纽扣抵着他的头。
爸爸戴上了另一个头盔,熟练地揿着操纵台上的按钮,一脸难抑的兴奋,像是小孩在展示自己心爱的玩具。
“略略,我们出发了!”
随着爸爸的操作,他发现玻璃护罩上出现了斑驳的色彩,玫瑰红,烟灰,葡萄紫,像水中的无数个涟漪,层层漾开,撞击,穿越。接着,色彩只剩下黑白,无数曲线在波动,让他的眼皮渐渐沉重。
接着,他睡着了。
然而,他又分明是醒着的。眼前一片纯净的洁白,明晃晃的刺眼。等他的眼睛适应了,才发现这是一个宽敞的房间,足有上百平米。通体是白色的,没有一件家具。房间内很明亮,他站在当中,脚下连影子都没有。往四周看看,却又看不见一盏灯,似乎所有的墙面都在发光。只有巨大的落地窗是黑色的。外面是深夜吗?
窗边站着一个人,穿着黑色的西服,背影那么熟悉。
“爸爸!”
杨略叫出声来。
那人回过头来,果然是爸爸!脸庞红润,头发整齐,目光明亮,神采奕奕,是杨略熟悉的样子,精力充沛,毫无一丝病容。
“略略。”
这才是爸爸的声音,低沉,宽厚,富有磁性。
“爸爸,这是哪儿?”
“欢迎来到醒客世界。”
“醒客世界?”
“这是我们醒客学社开发的一个教育程序。”
“醒客学社?”
“是五年前爸爸和一些学者组建的社团,探讨未来生存之道,人的生存困境之类。”
杨略听得似懂非懂。
“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醒客,Thinker,思想家,也是清醒者。我们进行了许多思考,第一项成果,就是这个程序。”
“那我们是在电脑程序里?”
“可以这么说。”
杨略摸了摸衣服、手臂,都具体可感。在胳膊上掐了一把,也觉得疼痛。这可不是梦啊。爸爸看到他的动作,笑了起来。
“你的大脑指挥着手的动作,也就习惯性地想到了后果。所以在这里,一切感觉都和真实世界里一样。”
“好神奇啊,爸爸,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上课。”
“什么课?”
“或许……”爸爸沉吟了一下,“你可以把它当成一场游戏。”
“游戏?”杨略顿时有了兴趣。爸爸虽然年过半百,但依然有着常人难及的想象力。莫非爸爸忽发少年狂,想和杨略玩一场年轻人的游戏,以了却一桩心愿?那会是什么呢?篮球?电脑游戏?甚至是,滑板?可这儿没有设备啊。更何况,爸爸说是要上课呢。上什么课呢?眼前空空的房间,似乎只适合空手练拳。
莫非爸爸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临终之际,要将独门绝技传授于他?是杨家枪,还是杨家拳呢?
杨略满心都是好奇,但又不知从何问起。
“爸爸,就在这个空房间里吗?”
“这是空房间吗?不,这里应有尽有!这个程序的宏大,远远超乎你的想象。”
杨略觉得那白墙之中,玻璃之外,都藏着无数神奇。到底有什么呢?爸爸就喜欢吊人胃口,显然不肯透露剧情。不过爸爸这招很灵,越有悬念,越是让杨略心痒。
他喊道:“爸爸,那我们开始吧。”
“好,闭上眼睛。”
杨略透过眼睑,感觉到外面变化着各种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