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嗯，高考，绕不开的话题。既然他的使命是“苦读且待隆中对”，那么就理应直面高考，迎难而上，用强大的自控力取得好成绩。况且，要想写出好作品，就不该生活在完美的乌托邦里。现实与理想的矛盾，恰是写作的素材。
一想到现实和理想这个问题，他的思绪就飘远了，想到一个深秋的傍晚，他和葛怡、楚当当曾有过一次对话。楚当当是杨略同学，喜爱绘画，性情颇为洒脱，因在前途选择方面与父母不和，曾一度离家出走，卖画为生，所以洒脱之余，不免有些忧郁。
“如果我们和世界产生了矛盾，你说，是世界错了，还是我们错了？”
楚当当抛出的这个问题，引起了一阵沉寂。天色渐渐阴沉，马路上凉风飕飕，宽大的梧桐叶无助地凋落。
没有等到答案，楚当当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我想，肯定是我们错了。”
“当当……”葛怡看到她的消沉，却又无法劝慰。
杨略倒也时常思考这些玄之又玄的问题，但哪里有什么答案，只是飞起一脚，踢起几片干枯的落叶。
楚当当继续说：“世界是不会错的，因为它已运转亿万年。即使它真的错了，我们也无法改变。我能做的，就是去适应……”
葛怡是个素净的女孩，总是愿意看到阳光的一面。
“可是，这样的适应，不就是进入大染缸吗？”
杨略叹了口气，心里默默想：谁说不是呢？少年人总在批判现实，讨厌某些人，憎恨某些作态。但可悲的是，等这些少年渐渐成长，在俗世里挣扎，蓦然回首，却发现自己悄然变成了当年讨厌过的那类人。于是王小波说，生活在慢慢走向庸俗。
楚当当的脸上露出一种冷酷的微笑。
“所谓适应，就是摸清世界运行的规则，还有潜规则，而后投身当中，游刃有余。”
杨略对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颇为不满，他脑海里飞速旋转，想要找到依据来反驳。
“当当，你知道张居正吗？”
“嗯，”楚当当点点头，“历史课上偶尔听过一两回，明朝的大官啊。”
“官场算得上是最险恶最复杂的地方了吧？有些人刚正不阿，比如海瑞，一辈子清廉刚直，被称为海青天。但说到底，他处处受人排挤，一辈子官位低微，除了具备象征意义，其实并没有为国家做多少实事。而张居正则不然，他善于玩心计，勾心斗角，无所不为，在官场上左右逢源，终于爬到宰相位置，大权独揽，却开始运用权势，励精图治，重振朝纲，使明朝出现了盛世之态。”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当我们没法改变现实，那就先改变自己，暂时适应，等到我们有了力量，再来改变现实。这就是外圆内方！”
杨略想到这里，不由觉得好笑。当初他劝慰楚当当时，说得头头是道。如今自己摊上这事了，却依然想不开，钻了牛角尖。看来，从“懂得”到“做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他静静地笑了，身心舒坦，渐渐沉入了睡乡。
杨略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了，其实自己的一席话，在学校高层掀起了一个巨大的风波。就在第二天下午，宋校长召集几个副校长，还有教导主任以及各班班主任，在学校的会议室召开了一个会议，专门讨论杨略事件。
沙老师身为教导主任，坐在校长身边，当仁不让地率先发了言。
“宋校长，我是教导主任，学校出这种事情，我难辞其咎。我早就发现杨略思想不对，还让他去红旗下讲话，结果捅了这么大一个篓子。”
话音刚落，坐在末席的欧阳老师就说：
“沙主任，我并不觉得杨略思想有什么不对！”
欧阳子方毕业于名校，是文学硕士，现在教语文，对教育充满热情，满脑子的先进教育理念，对目前的教育制度也颇有不满。他听完杨略的发言后，心里暗暗叫好。觉得学生犹能如此勇敢，说些良心话，他这个做老师的又岂能畏缩？
沙老师原本以为，今天的会议就是宣判会，大家集体讨论一下，该给杨略一个什么处分，什么警告啊，严重警告啊。最起码，得让他当众道歉。他万没料到，欧阳子方居然并非自己阵营的。所以他没好气地说：
“欧阳老师，不要因为杨略是你们班的，就护犊子啊。”
对他的语气，欧阳老师早有准备，所以并不在意，而是用很诚恳的语气说：
“宋校长，各位领导。今天我听杨略讲话，其实心里很有共鸣。他尽管有些偏激，但说的都是实情。我们的中学教育肯定有问题，改革也是迫在眉睫。很多时候，我们走了很多路，却忘记了当初为什么出发。我们的教育也是如此。在这里，我想请教一下高主任，您觉得教育的最终目标是什么？”
沙老师不乐意被质问，满脸不悦，扭头看向别处，并不理会。但发现宋校长的目光也盯在他身上，不能不回答，就说：
“教育的最终目的，就是培养人才。”
欧阳老师轻轻一笑，既不赞同，也不否定，径直说了下去。
“怀特海认为，人接受教育的过程，就是自我发现的过程。我非常认同他的观点。因为每个学生都是一块璞玉，外面包着顽石，初看不起眼，但经过细心的雕琢，都能找到里面的玉石。这把雕刀，就是教育。里面的玉石，就是个人的特长。”
说到这里，有不少老师已在点头。
“可是现在的教育，片面强调成绩，用同一个标准来培养学生。那些有特长的学生，往往备受打击，最终被磨去了棱角，变得连最平庸的学生都不如。更多的学生每天像牛马一样，只知道做题，却不知道方向在哪里。一到文理分科、自主招生、填报高考志愿，甚至是大学毕业，该自己选择道路了，都是一片茫然，无所适从，不知该走向何方。这说明教育和社会脱节太厉害了！现在连学生都已意识到这一点，我们更应该反省了！”
沙老师听不下去了。
“哼！难怪杨略会说那种话，原来都是班主任教出来的。你倒是说说看，要是没有好成绩，考不上好大学，什么方向啊理想啊，不都是瞎扯吗？”
“可是如果一个学生有了属于自己的理想，知道为自己而读书，才会有真正的学习动力，难道不是这样吗？”
“那你去问问你的学生，有几个知道自己的理想呢？”
“不错，我问过，他们都在摇头。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更要积极指引。”
“怎么指引？我们不是一直在指引吗？”沙主任说得激动，恨不能站起来，像列宁一样伸出右臂，“让他们努力学习，考上好大学。”
但欧阳老师寸步不让，针锋相对，语速也变快了。
“考大学不是理想，顶多算是个短期目标。正如杨略所说，我有很多学生，一考上好学校，似乎大功告成，就变得懒惰了，荒废了大学时光。为什么呢？因为考大学的目标实现了，他们可以不再受苦了。”
“那你觉得理想是什么？是为祖国奉献终身？”沙老师的语气，分明是有些讥诮了。
“最起码，得明确日后的职业事业是什么，现在要做哪些准备。”
“你和高中生谈职业，才不会有人理你呢。他们现在的想法，就是一门心思考试，考完就解脱了。”沙主任说这话时，脸朝向周边的老师，露出现实主义的微笑，希望得到大家的支持。果然有几位老师深有感触地点点头。
但欧阳老师的理想主义似乎更富光彩。
“所以我们更该给他们一个方向，免得他们白辛苦一场。盲目的人生是没有价值的！”
沙老师还要争辩，宋校长摆了摆手，深沉地说：“沙主任，欧阳老师，你们的话都有道理。我也一直在思考，我们的中学教育到底哪里出问题了？高考制度以分数选择学生，暂时还不能改变。那我们有没有办法，在应试教育的重压下，给学生一点阳光呢？”
欧阳老师的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宋校长毕竟是全国名师，留洋人士，应该会有更前沿的想法。
宋校长继续说：“我正准备推行一个新政策，增加中学生职业生涯规划课程。我已经草拟了一个方案，本来打算明年实施。现在听了杨略的话，心里很感慨，事不宜迟，现在就该实施，帮助更多的学生。”
校长秘书站起来，发给每人一份材料，上面说了生涯规划的意义，又罗列了方案。限于篇幅，浓缩一下，大抵如下。
中学生职业生涯规划实施方案
一，课程渗透。在现有科目中，渗透进职业信息。比如语文课，可以谈谈作家、编辑、记者等职业。美术课堂可以渗透进动漫设计、服装设计等等职业的内容。其余课程，比如化学、物理、生物，都以此类推。
二，专业介绍。可按大类专业区分，请各专业的佼佼者来开设讲座，现身说法，告诉学生每个专业具体做什么，日后可以从事什么职业。”
三，职业能力个性检测。通过检验和实践，让每个学生了解自身特长、兴趣、价值观和个性。
四.撰写规划。通过专门教师指导，在了解自身能力个性和专业、职业特色的基础上，撰写职业生涯规划书，逐渐明确发展方向。
“这就增加了老师备课的难度啊？”沙老师一边看，一边嘀咕。他说的也是实情，广大教师已习惯于研究试卷，不擅长接触社会了。高中里不仅学生是考试机器，许多老师也不能幸免，一起被异化了。
欧阳老师把方案上的一条条看完，兴奋得身子有些颤抖。
“宋校长，这份方案很及时，如果能在高中三年分步进行，效果更好。”
“哦，”宋校长说，“欧阳老师对这个问题也有研究？”
“谈不上研究，只是有点思考……”
“愿闻其详。”
“高一适当引导，让学生了解自我；高二则通过社会实践或讲座等形式，让学生了解各种专业、职业的特点以及社会需求；到了高三，就要让学生明确方向，填报大学志愿……”
他和宋校长你一言我一句，说得非常热闹。沙老师等了很久，终于插进了一句：
“宋校长，我们该给杨略一个什么处分呢？”
“处分？谁说要处分他了？”
“就这么便宜他了？”
宋校长露出宽厚的微笑。
“什么叫便宜呢？他只不过说了点心里话，语气是偏激了点，可这不算犯错嘛！”
“可……”沙老师在寻找理由，“他整天写小说，很影响学习啊。”
欧阳老师说：“关于这一点，我会和他谈的。”
沙老师喉结动了一动，似乎要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