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姥姥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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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祖孙轶事(4)

这时我回她:“你和姥姥一样唠叨。”她准说“现在我就得当姥姥了”,说完自己还嘻嘻地笑。带子对我有母亲般的权威和慈爱。我们之间的隆情厚谊已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自从我不再当姥姥的“跟腚虫”,就与她几乎形影不离。直到长大了,我们之间都从没有红过脸,更不用说吵嘴。这份情我未尝一日忘怀。

还回来说吃麻雀的享受吧,最后她把胸脯肉给我,说“吃了这块肉,才算真正吃了麻雀”,“细品,一丝一丝往嘴里送,慢慢地嚼,那才能过瘾呢”,这块肉确实是鸟身上的精品,又嫩又香。

小猫围着我们叫个不停,小麻雀能有多少残渣骨头给它,带子干脆扔给它一整个,它叼着去离我们远点的旮旯享用了。

这之后,带子像女主人一样发话,你自己扒着吃吧,别烫着手。她终于开始自己品味了,边吃边计划:

“明儿个找空,咱连着扣两次。糊一回窗户也值。”我明白她说的“找空”,就是等姥姥不在家时。

等我们把灶膛里烧的麻雀吃光了,这顿野餐才收场。最后都吃成个黑嘴巴,脸蛋上油渍渍的,可算是“脑满肠肥”。

那些年的冬天,我们无数次这样享用过。有时姥姥回来正赶上我们“肥吃肥喝”,我们像待贵宾一样,给她扒鸟胸脯往嘴里塞,还逼着问“香不香”,我们唯恐她唠叨“不要扣”之类的话,先把她的嘴封上。但她终归还是要说:“麻雀是‘家贼’,也是朋友,适可而止地吃几个就行了。”

甚至她很迷信地说:“老天创造它,一定是有用意的。不能把它伤得太重。”言外之意,我们好像可能遭报应似的。还说什么“死后过不去鸟山”之类的话,我们哪里能听得进去呀,不仅不听,反而更疯狂。现在看,那也许是一种逆反心理!

在那样闭塞落后的环境中,这何止是满足匮肉的胃口,在更大的程度上,弥补了生活的枯燥,释放了童年过剩的能量,并充盈着鲜活的生命。那是纯属自然的情绪,今天看才有了点理性。在今天这环保时代,方显出寒雀世界中,我们这样的造化小儿实在可恶之至。

其实麻雀遭到最惨的一次浩劫,是五十年代末“除四害”时,把它与苍蝇、蚊子和老鼠并列,被指控为“四害”之一。我参加过全镇一起清剿麻雀的行动。全镇老幼妇孺齐上阵,人人手执一个能敲响的铜盆之类的东西,至于锣鼓和铜欻是重型武器,统一指挥同时开始敲打,麻雀在天罗地网般的响声中,不敢落下栖身,拼命飞躲,直到累死掉在地上。

这灭绝鸟性的损招,并没有使麻雀断子绝孙。它们照样生机勃勃遍布世界各地。我亲眼看到,北极圈内克拉半岛白夜的荒山上,海南三亚鹿回头雕塑的鹿角尖上,长崎原子弹爆炸后残留的颓垣根上,自由女神塑像巨大的底座上,都有麻雀自由的身影。它不管是否为自己翻案正名,仍与人类共存。

如果有人问我:

“你童年最快乐的事是什么?”

“扣麻雀!”我真实地回答,但内心极羞愧。

如果有人问我:

“你一生中吃过最香的野味是什么?”

“烧麻雀!”我诚实地回答,但惭愧无比。

如果有人问我:

“你出生后最先见到的鸟是什么?”

“是麻雀!”我推测性地回答,而且一定正确。因为它遍地都是,我与它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如果有人问我:

“你一生见过最多的鸟是什么?”

“是麻雀!”天天都能看见它。且不说在农村,现在城市,即使我几天不下楼,窗前从早到晚都能听到它的鸟语和歌唱。

我确信,在我的故乡,不会再有像我那样的顽童。而我如果能返老还童一次,也不会重复当年对麻雀的“暴行”!为了忏悔,我经常往窗外撒些米粒,希望它光临寒窗!我们是“冤家”朋友!

7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每唱这支歌,甚至听天真的孩子唱这支歌,都顿生惭愧之情。因为我的童年,与燕子有段不愉快的“情缘”,令我心酸。

姥家厨房的屋脊上,原有两处燕窝,冬天就闲置着,到了春夏秋季,天天都有大小燕子,叽叽喳喳地飞进飞出。姥姥从来不嫌燕子吵,夏日白天,房门几乎总开着,就是刮风下雨,她也是关一会儿就打开,怕燕子没地方躲。春秋天凉关着房门,她发现燕子在窗前低飞,便叫我们给燕子开门,还说“给雏燕打回食了”。她以自己的母爱之情,度燕子之意,度雏燕之心。甚至她白天不在家,走前也嘱咐我们注意给燕子开门。

她还常为燕子唱赞歌。说它是“报时鸟”,知暖,还知冷,深秋就走了。还知雨,雨前低飞。说它聪明,记路记家,千行百里飞到南方,又千行百里赶回到北方以前筑的窝。有人好奇,给燕子腿缝上红布套,第二年春天回来,红套还在腿上。地上有路,咱出门还总打听,怕走错了,燕子却知道自己的老家,天上是没路的,可燕子能记道。还说燕子辛苦忠厚,用叼来的草,和上嘴里的黏液筑窝,到处叼虫喂雏燕。燕子粪掉在她衣服上,擦下去,什么都不说。

可我和带子,对燕子很反感。甚至她越为它唱赞歌,我们越不喜欢它。燕子好像从不把粪拉在窝里,总是把剪刀尾巴掉在窝外侧,当然不管窝底下有没有人,就随便了。我们头发上,肩膀上,甚至手中的器皿上,都曾落过燕子粪。可恶的是燕子粪落下是一摊,像蛋清里加了什么泥土,不易擦干净。

还有那雏燕,带着黄嘴丫子,大概是因为饥饿,盼燕子妈妈叼虫回来,整天叽叽叽叫个不停,关上门安静一会儿,一开门屋子亮了点,它们就开吵。有时大概吃了大燕叼回的虫高兴了,就老小一起吵,母子情深吧。有时我和带子说话,它们就叫得更厉害,是讨厌我们说话,打扰了它们,以示抗议,还是兴奋地参与人间的议论,说不清。

老百姓说,鸟粪掉在身上,会遇倒霉的事。我们虽都不信,但心里也不喜欢这不吉利的预兆。一次,我们当着姥姥的面,发誓把燕窝捅下来。她用民间传说吓唬我们“捅燕窝会瞎眼睛的”,就像我们小时吃饭掉饭粒,她吓唬“总掉饭粒,下巴会漏的,形成个洞。”我们真信,立即用指头沾起吃了。那时我们听吓唬,长了几岁,这善意的谎言,对我们无效了。

又一年春天,似曾相识燕归来,又有新燕啄春泥,在屋脊上筑巢,交替着飞进飞出,从早到晚忙碌。起初我们没在意增加了燕子,后来发现屋脊与山墙相接处,多出个窝。三个巢,六只大燕,又加上四五只雏燕,成了合唱团。有一只叫,就如领唱似的,老小全跟着,唱唱停停,没完没了地吵。我们接燕子粪的机会更多了,大燕还常在飞进飞出中便粪,让人防不胜防。

我俩几次密谋,除掉燕窝。可一当真,就又下不了手。不是怕“瞎眼睛”,是可怜雏燕怎么办,它不会飞,燕妈妈找不到它,找到也抱不走,准被小猫吃了。犹豫了几次,最后定下“大计”,秋凉它们走了,咱就动手。

深秋,燕子从屋脊消失了。我们迟迟没动手,是等姥姥不在家的机会。她去镇上那天,我们蓄意已久的阴谋计划开始实施。

屋脊是屋里最高的地方,又没有梯子,怎么能够得着燕窝呢?就是有梯子,必须把上端靠在墙上才能支起来,只能捅掉墙脊上一个窝,那两个也够不着。

我们只好把烧火棍绑在锄杠上,还是差一点,又绑上块木棍,带子站在灶台的外角上,木棍好歹够着燕窝了。燕窝很结实,拼力捅了几下,才掉下一块,像石灰颜色的硬块里,有柔软的植物纤维和羽毛。捅了几十下,哗啦一声大块掉下来,随之落下些细草和绒毛。屋脊南侧的两个窝,捅得面目皆非,山墙角上的那个怎么也够不着,棍长莫及,无奈这个新巢侥幸留下了。

有趣的是,第二年春天,房前屋后有燕子嬉戏,但没有往屋里飞的,虽然房门开着。我们猜测,去年新筑巢的那两个,与老巢的燕子是一家的,它们知道在这儿住不下,或很危险,寻找别的地方去了。

不知为什么,我们这样议论,并不快活。姥姥没有注意少了两个燕窝。有一次她见窗外翻飞的燕子自言自语:

“今年燕子怎么没回家报时?”唉了一声又说,“家里少了活物,就少了生机。燕子来家住,是吉祥,能预报有好兆头。”我俩听了她的话,没敢搭腔,明知心中有愧,只能回避,也有种无可名状的淡淡忧伤。

这年厨房很安静,也没了鸟粪,可似乎也少了什么趣味,少了燕子不知疲倦的歌唱,少了燕子进进出出的忙碌,也少了它们带回的大自然的生机和气息。

下一个春天,燕子又来了!是新居民还是从前那几个,不得而知,它们又筑了新巢,那个老巢也用上了。面对归来的燕子,我们羞愧难当,任它里外穿梭地飞翔,任它无休无止地吵嚷。在窝下方的地上放了块破席子,既给它们接粪,也警示我们绕行。

后来我上学了,学习燕子“春天来这里”的歌,心中泛起了酸味。再后来念了王尔德的《快乐王子》的童话,被童话中的王子和燕子,感动得流泪,也想起捅燕窝的粗野。现在我看到天空飞翔的燕子,尤其雨前低飞于窗前的燕子,我都把它视为童话中那只精灵燕子的复活。雨前气压低,很多小飞虫只能低飞,这是燕子啄食的好机会。但无论如何,它与我的距离,再也没有当年那么亲近了。尽管姥姥吓唬我的“寓言”是假的,现在我宁愿信其真了。

8

小孩子,同小动物之间的纠葛是无休止的,在纠葛中寻找乐趣,虽然说不清那乐趣是什么;在纠葛中产生苦恼,也不知苦恼在哪一天消失了。乐趣和苦恼都是成长中不可缺少的要素。

姥家年年春天孵小鸡,有时两只老母鸡同时趴窝。除了孵鸡蛋,总要再加几个鹅蛋和鸭蛋,我们也偷偷加过麻雀蛋。那时,在我们眼里,老母鸡很厉害,别看个头小,却有本事孵出小鸡,还像护孩子的母亲一样,呵护雏鸡长大,遇空中有老鹰低飞,便用翅膀搂着雏鸡。所以那时我们说,不爱孩子的母亲不如老母鸡。鹅鸭个头大,可没鸡有本事,又缺少鸡的爱心。

用冬天取暖的泥盆当窝,窝里絮上很软的麦秸,是用木锤砸软的麦秸,之后才能放要孵的蛋。精选出来的蛋,都是强壮爱产蛋的母鸡下的,个头也大;还要借晚上的灯光,照照里面是否有“茸儿”,没茸儿的是寡蛋,孵不出雏鸡。“茸儿”,是连着蛋黄伸在蛋清中的一个小把柄,十分清楚,它不像蛋清那么透明。

蛋被孵几天后,还要在温水中检查,去除不合格的。这些事都是姥姥领带子做,好像与我无关,她们认为我这个小孩子根本不懂。

抱窝的盆要放到热炕上,温度适宜,一般放在炕梢的最里侧,安全又安静,人又能随时关注到。

老母鸡昼夜趴在盆里,不时地用爪轻轻地翻蛋,本能地让蛋受热均匀。白天,它要离窝一两次,到院里活动,吃点食。姥姥总要给它加餐加料,说它的冠子没了血色。鸡冠子正常情况下就像人的嘴唇一样又红又润,抱窝的老母鸡,昼夜趴在蛋上,消耗着自身的热能,又不能运动,辛苦了。老母鸡离窝后,要及时用棉垫把蛋盖上,保护热量不散失。孵二十一个昼夜,雏鸡就出壳了。

趁老母鸡出去“休息”,我们歪着头,侧耳在抱窝的盆上倾听,便能听到细微的声响从很多蛋中发出来,那神秘的声响好像在招呼:“快来帮帮我!”立刻把我们的神经刺激得兴奋起来,磨拳擦掌。我让带子再仔细听,确认是真的,手掐着指头算,确定到二十一天了。

于是,我们检查每一个蛋,根据听到雏喙啄蛋壳声音的大小,选择声大又急的,不再放回盆,被好奇心驱使,还包括对弱小生命的同情,认为用喙啄蛋壳太费力了,不如帮它一把,从那不能伸腿抬头的“小球”里快出来,足足闷了二十多天,太可怜了。

我们用锥尖和剪尖,找准雏鸡叨蛋壳的具体部位,从外往里轻轻地敲,虽说锥和剪子同雏喙比,威力无比,可牛犊子扑麻雀,有劲使不上,怕伤了雏鸡的喙。只能把蛋壳敲出一道痏,使痏由小变大,由浅变深,然后用手扒蛋壳,几乎扒去一小半,再捅破壳下的薄皮。雏鸡的喙在捅破薄皮前,位置就确定了,我们捅破薄皮,小心翼翼地扒下大半,提着雏喙和湿漉漉的小脑袋,让雏鸡伸开脖子,大半个身子都从壳中提出来。然后把带着半个蛋壳的雏鸡,放在热炕头的垫子上躺着,等它自动脱去半个壳,就踉跄地站起来。

我们兴致勃勃地把二十多个蛋都敲开了。怕小猫叼,用大眼筛子扣上,通气又安全。我一直守在旁边,不时地向带子报告“又站起来一个!”捷报频传。站起来走的,立刻给它泡水的小米吃,又吃又喝的小生命,开始了壳外世界的生活。不一会,雏鸡的湿毛干了,毛茸茸的,又不停地叫,不停地走,相互依偎在一块时,就趴下睡了。在我们眼中,这一切有趣又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