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姥姥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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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祖孙轶事(3)

我俩当即约好,这有惊无险的事,切切对姥姥保密,带子认为:她知道担惊受怕,还无效分神,可能又给咱上“老一课”。还认为,自己经历了可怕的事,如果说了,又吓唬别人一次,特别是亲人,这不够人性。最后她半开玩笑地说:

“狼害怕人,才走小路,人害怕累,也走小路,狭路相逢,险不险!狼走大路不安全,人走大路安全。”

其实,带子是在批评我。带子的批评与区政府秘书的劝告,不约而同。

返校那天,赶上鹅毛大雪,带子一直站在大门外等路过的车。搭上车,她嘱咐我,下雪天就别回来,回来也要“走大路”,兜里带几张纸和火柴盒。她真像个久经沙场有防身经验的老兵。车行在大路上,可我的心还纠结走小路的危险和教训:

那天本想走大路,想必大路平坦好走;但走到小路前,见雪后小路也被踏得很平实,信步拐上去,何必舍近求远呢。人啊,习惯走捷径时,大脑变得简单,根本没有想到雪后小路上不安全,同样夏天庄稼起身,青纱帐中的小路也不安全。说到底贪捷径是因为怠惰,该受惩罚。

5

少年所有的梦,都渴望变成现实,并在做梦与现实中成长。

那些年,我们吃麻雀蛋的梦想,年年都能成真。一到春季,便享受麻雀的赐予。即便是挨了吓唬、训斥,还有“上课”之苦,我们仍不思悔改,年年重操旧业。我们认为,这没危险,也不妨碍别人,饱了口福,更主要是好玩,获得了无比的快乐。直到小学三年级,我离开故乡,才自然收场了。

那时的农村,家家都是土坯砌的草苫房,姥家也是,而且多年没有翻新,这种房子的屋檐是麻雀最喜欢筑窝的避风港。

房脊大柁的两端是山墙,山墙顶端的屋檐,墙脊檩头两侧的犄角旮旯,是麻雀筑巢最安全的地方。我们小孩子,就是爬梯子,也够不着。

房脊大柁托着的很多条椽子头,与苫房草构成的前后屋檐,也是麻雀筑窝的风水宝地。姥家南北两侧屋檐下就有八九个鸟窝,正是我们获取猎物的方便地方。

对东西山墙上的鸟窝,我们垂涎欲滴。带子借院墙与山墙相接处,爬到房顶的最高处,去掏那最安全的窝,手就是够不着,她摸大柁头的木头很朽,只好罢手。

掏南北屋檐下的鸟巢时,带子当梯子,我站在她肩上,举手之劳,随心所欲地入巢取蛋,但万不能在太阳下山后。每隔三五天我们扫荡一次,窝窝不落,最多一次能收获十多个蛋。

有一年换老朽的苫房草,在朝阳面屋檐下的椽子上加一条木板,托着苫房草,也利于雨天沥水。抹墙时,对墙和房盖相接处的棱角,都格外用泥塞实,严丝合缝。姥姥不时地叮嘱工匠,一定要抹严实,麻雀盗窝,屋里就透风。可聪明顽强的麻雀,照样光临。它把土墙啄个洞,拐进木板和苫房草之间,这种巢更安全,至少我们掏蛋时得加长胳膊了,即加高“梯子”。

这回把喂猪的槽子扣到平地上,带子蹲在上面,我站在带子肩上,总算够着了。可屋檐下的地面并不都很平,槽子扣得不稳时,我们人仰马翻地摔下来多次,不过带子多是抱着我倒在地上,挨摔时从不喊叫,擦破皮,也不在乎,姥姥从不知道我们挨摔的事。

六七岁时,我们就开始掏鸟蛋,当然是从大孩子那儿知道的。最初,我们掏到了,当作美事,拿着蛋跟姥姥显摆,以为她能夸奖我们。相反,她却警告加吓唬:

“鸟窝里常有蛇,蛇去找蛋和鸟充饥。你们掏蛋时正赶上蛇在,人掏蛋时仰头张着嘴,蛇就会钻到你嗓子里。”她这故事真挺吓人,但我们并没住手,只是我掏蛋时,带子不时地提醒我:“别仰脸,闭上嘴!”

我们从未见过蛇,也没看过蛇的图形,只知它叫“长虫”,所以她说的“故事”,我们半信半疑,再长大几岁,就全忘了,只陶醉在捣蛋的快乐中。

如果今天有人问:

“你吃过最香的蛋是什么?”

“麻雀蛋。”我毫不犹豫地说。

“你吃过多少?”今人还追问。

“无数。”我还是痛痛快快地说。

想想算算,从六七岁就开始掏蛋,直到小学三年级,我是九岁才有机会上学。每年春天要掏很多次,次次不空手,怎么能算过来呀。

手摸到鸟蛋瞬间的感觉,我至今回味,还是心花怒放,忘乎所以地大喊大叫。与现在小孩子单调的生活相比,我们在小溪中,弄得浑身是泥水,终于摸到了小泥鳅和小蝌蚪;在草甸子追逐蝴蝶,终于悄悄地在野花上扑到了;在草丛里爬来爬去,终于用手扣住一个蟋蟀。那快乐的童年,才是无忧无虑纯粹的童年,是今天孩子享受不到的童年。小孩子有生之母,但还应有个伟大的自然之母,陶冶孩童的心灵。

掏麻雀蛋的季节,家中的火盆就不再蓄火了。只好把蛋放到灶膛余火中烧,从没煮过。烧之前,带子把蛋放到耳边晃几下,里面有声,就认为是“坏蛋,扔了”。蛋埋在余火中没一会就熟了,蛋壳烧焦了的味道就是报警的信号。

麻雀蛋长两厘米左右,底色米白,上面布满了紫褐色、灰色斑纹,这只有小手指肚大小的蛋,很金贵,比鹌鹑蛋小多了。放到嘴里含着,舍不得吞下。带子每次都说“细嚼,才有滋味”,“就是比鸡蛋好吃”,然后又遗憾地说“可惜太小了!”并且自我安慰:

“也许因为小,才好吃!”“鹅蛋大,很腥。”

每次烧蛋,带子顶多吃两个,她总是借口“还是有一丁点腥味”,“这些都是你的了”。她的手像不怕烫似的,趁热很麻利地把蛋壳扒掉,说“趁热吃,腥味小”。我从没闻出腥味,总是吃得津津有味。带子还推论:

“飞禽的蛋比家禽的蛋好吃,飞禽的肉也比家禽的肉香。”因为我们吃过北下坎长庚舅舅送的雉鸡。其实雉鸡飞不太高,它只是野生的。

也不知从哪年开始,我们又别出心裁地想孵小麻雀。就把蛋放到正孵蛋的老母鸡窝里,认为老母鸡能替鸭鹅孵蛋,怎么能不替麻雀孵蛋呢!可老抱子用爪子翻蛋时,麻雀蛋被大蛋压碎了,放了几次,都如此。最后用棉絮包上,放在有温度的墙窝里,每天摸两次,可被小猫发现,给吃了。我们无奈地说:“还是老麻雀自己孵吧!”这样我们掏蛋时,留下几个窝不掏,过了一些天,我们终于听到雏鸟叽叽声。

如果今天有人问:

“你童年最好的玩具是什么?”

“麻雀崽。雏鸟吧,文雅点。”我仍然毫不迟疑地答。

很小的时候缠布娃娃,六七岁时,缠腻了。狗崽、猫崽、雏鹅、雏鸭、雏鸡,都引起我们的兴趣。甚至很多虫子,还有耗子崽,全身粉粉的,不会走只会爬,我们都曾放在手心玩,但那袖珍的麻雀雏鸟,是我们最爱。一寸长的小毛球,会叫会走会吃,让我们感到很神奇。雏鸟同它母亲的颜色一样,头是栗褐色,身上是淡褐色,缀有黑灰条纹,肚子是淡灰色。只是看上去像在雾里,朦朦胧胧,颜色和花纹都不清晰,翅膀和尾部还没有羽毛。这使我们玩起来更放心,它不会飞走。

把雏鸟放在盒里,底下垫上棉花。怕猫吃它,我们时刻拿在手里。抓虫时也拿着,随抓随给它吃,有时就是用手捧着,让它叨树叶上的小线虫,就是今天孩子们说的“吊死鬼”。喂饱了,就送回鸟窝里。因为小猫眼尖爪快,稍不留神,就成了它的美餐。

后来我们把飞不太高的雏鸟,养在笼子里,那笼子是长庚舅给编的。可它不停地撞笼子,不知疲倦,最后累死了。姥姥告诉我们:

“麻雀同别的鸟不一样,气性很大,宁可撞死在笼子里,也不会安静地生活在笼子里。”用我们现在的话说“不自由,毋宁死”,这小麻雀还是不屈的鸟。此后我们连笼子都扔了,再也不养麻雀了。

我们还有食杨剌罐的癖好。每到春天,杨剌罐附着在杨柳榆树干表皮上,外层有很硬的蜡质壳,很牢固地粘在树皮上,只有手指尖大小,圆形,灰白色,同树皮色相近似。壳里包着的是蛹,还没有过渡到成虫的胚胎。觅到的杨剌罐放在火里烧,香味扑鼻,扒去外壳,就可吃了,味道鲜香,口感松脆,真是大饱口福。

春天,我们总要借机到有树的地方,去寻杨剌罐。姥姥不准我们吃,说这就是夏天树上的毛毛虫,贴树皮虫,成虫蜇人还有毒。可我们抗不住那香味的诱惑,年年吃,小伙伴们也吃,没出过意外。我们从小就以身试“毒”了。现在才知道,它与蚕蛹同属高蛋白。据说世界上有上千种虫子都能吃,五百多种上了餐桌,也不知是否包括杨剌罐!它有没有个学名!它小得不起眼,却浓香诱人。

6

麻雀有个不雅的绰号,叫“老家贼”,又叫“大家贼”,可说名副其实。春夏它多吃草籽和虫子,而秋天靠食谷物,那是它的黄金岁月。它们成群结队,有时是铺天盖地,像蝗虫一样,扫荡着谷类的果实,尤其是要收割的谷子,是它们的美食。所以农民常用稻草人在空中挥舞,吓唬它们。打谷场上,也留有专人轰它们,至于晒米谷时,人就是活的稻草人,手中还要拿着大扫帚,来来回回地轰赶。它们那种集团军似的进攻,带来大扫荡般的灾难,这怎么能不被称为“家贼”!

好景不长,雪天,连续的雪天,它们觅食很困难,恰恰是我们小孩子的快乐时光。

堆雪人,打雪仗,不是我们最盼望的,扣麻雀才是我们的美差。

在院中央,选很平坦地方,把雪扫走,撒上米粒或谷子,谷子是有皮的小米,这是吸引麻雀的高级诱饵。

一个很大的柳条笸箩,不是“百草园”中说的竹筛子,那容量太小。笸箩扣在撒米的地方,把二三十米长的绳子一端拴根三四寸长的木棍,用它支起笸箩的边沿,这是引鸟入围的大通道,被支起的这边,一定要朝向房屋的窗户。绳子的另一端拉入窗台,通过窗户上的小孔,拉入室内,这小孔是有意捅破窗户纸形成的。

一切准备好,我就坐在窗前,盯着大笸箩下的“通道”,观察麻雀进去觅食,一旦有只麻雀发现这“新大陆”,它们用自己的独特语言,千呼万唤迅速传递消息,笸箩下一五、一十、十五或几十,耐心地等还会来更多,但也会走很多,可推断它们知饥饱,并不贪婪。我随时向带子报告“军情”,她照样干自己手中的活,她总是说“米足够,再等一会”,可我报告有跳出来飞走的,她认为这时该拉绳子。

拉绳是个技巧活。手要稳,迅雷不及掩耳般快,这活总是带子干。

拉下笸箩边的支棍,笸箩严严实实扣在平地上。鸟真到了为食亡的时辰了。它们在笸箩里扑啦扑啦挣扎,发出啾啾啾的叫声。

带子在笸箩边与地面相接处,抠个小孔,使麻雀的小脑袋能钻出来,飞蛾都扑火,黑暗中鸟也奔亮,这样揪出麻雀,往笸箩底上一摔,就一命呜呼了,收入口袋,回到屋开始烧雀“野餐”。

烧雀同时,还要处理好琐事。

留出八九只麻雀,其余的放入口袋,吊在仓房顶棚冻上。猫是保卫仓房的“警察”,但它却是获取麻雀的“盗贼”。即便你挂在房梁上,它也能飞檐走壁地得到。所以,冻实后要收到箱子里盖严。

为了拉绳子,不站在外面挨冻,有意把窗户纸弄个洞,这洞必须立刻糊好。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厨房的水缸是有冰碴的,可见是零度上下,而白天窗户外是零下三十多度,你把纸抹上糨糊,一到洞前,糨糊上冻了,根本贴不上。

我们煞费心机,想提高窗户上洞口的温度,也提升我们抹好糨糊纸的温度。就把厚厚的手闷子用火烤热,捂在窗户洞口上,把冰冷的窗纸焐热。带子拿着打补丁用的窗纸,抹好糨糊,也放在烤热的手捂上,跑到窗外,迅速地按在我刚才焐热的洞上,我再跑到屋里,从里往外摁洞边的窗纸,肯定是粘上了。注意纸必须贴在外侧,否则,里面化霜时,就会掉下来的。然后我递给她火盆中烧热的烙铁,她换下了已凉透的手闷子,用热烙铁熨窗纸,坚持几分钟,糨糊不仅粘实,而且干了。以前我们糊不上洞,用棉花塞,风一吹洞更大。这是姥姥不让我们扣麻雀的重要原因。她说,你们弄一个大洞,屋里要进多少冷风。她说得的确在理,我们也深受其苦。

可不能因冷废食。小孩子乐此不疲想干的事情,大人是难于理解的,无法用成人的钥匙去开我们精神世界的锁,而我们却能用自己的钥匙去挣脱成人的锁。

我们在忙着收藏和糊窗户的同时,埋在火盆和灶膛里的麻雀烧出的香味已散到屋里,小猫喵喵叫个不停。但真正的馋猫是我们。我特别着急,上蹿下跳,总是说“烧煳了”,“快扒出来吧”,带子沉着老道地说:

“那是鸟毛煳味,不是肉煳了的味。”还给我解释说,鸟毛中有更多胶质,有如烧胶鞋底味,肉皮里有胶质又有油,烧焦的是油香。

我才不听带子的解释,闻着香味,唾液剧增,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就如说吃酸枣时,口中立即流酸水一样。

“扒出来吧!”带子终于发话了,还补充说,“找火最旺地方先扒啦,放在盆边热灰上!”指示完便过来,看是否真烧熟了。

鸟被烧熟,身上的毛烧焦,形成一层胶质的东西,轻轻一碰就掉了,露出整个鸟的身体,鸟皮焦黄,鼓鼓的,像刚出锅的饺子,皮里有气,皮外亮得冒油,还发出吱啦啦的冒油声,这才叫皮酥肉嫩,鲜香四溢。

带子拿在指尖上,边吹边摘鸟身上翅根腿根里的甬毛毛,然后揪下小脑袋,用两个拇指一掰,毫不费力地取出比绿豆粒小得多的脑子,乳白色,递给我,还颇内行地说:

“吃脑子,补脑子。”

然后她掰下两条腿和两个翅膀给我,就像母亲呵护孩子似的叨咕:

“尽量把小骨头嚼着吃了,吃骨头长个。”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带子边说边把五脏扒出来,一定要找到心肝给我,还重弹吃啥补啥的老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