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扩大贸易,特别是出于对茶叶的市场需求,美国人不得不到远东来碰碰运气。“中国皇后号”载来了40多吨棉花、铅、胡椒和皮货,它受到了十三行商人的欢迎,四个月后回程时,装走了数百吨茶叶、四十多吨瓷器,以及丝织品、漆器、南京紫花布和福建肉桂等。
它的首航成功,在北美地区引起了轰动,船上的货物被抢购一空,连开国总统华盛顿也专程前去挑货,购买了一只绘有飞龙图案的茶壶,据计算,此次远航为船主带来了3万美元的利润,获利率高达1500%。美国国会兴奋地认为,“中国贸易可能开辟一条美国财富的巨大发展道路。”纽约的报纸对这次航行进行了长篇而详尽的报道,它记录道,在那些日子里,美国人的“一切谈话,都是以中国贸易为主题”、“每一个沿着海湾的村落,只要有能容五个美国人的单桅帆船,都在计划到广州去。”
两年后,美国国会正式任命了第一位驻广州领事,他是31岁的“中国皇后号”货物管理员、曾经当过陆军少校的山茂召。从此,一条新的贸易通道被打开了,数以百计、大大小小的木帆船往来于两大洋之间,其中吨位最轻的“实验号”竟只有84吨,以至于到了广州后,没有人相信它来自1·13万海里外的地球另一端,美国人的冒险精神可见一斑。
对于北美的商人来说,在很长的时间里,广州的英文名称――Canton成了财富的代名词,在1789年,马萨诸塞州东部福克县的一个小镇被命名为广州镇,乔治·斯蒂华特在一本研究美国地名的著作中提到,在美国23个州里,都有以Canton命名的城镇或乡村。
从1786年到1833年,美国来华的商船达到1004艘,仅次于英国,成为对华贸易的第二大国。
发生在十八世纪中国东南沿海的这些故事,最生动地呈现出一个伟大的事实:一个全球化的新时代已经在地平线的远端露出了壮丽的桅杆,世界被贸易“绑在了一起”,正如詹姆斯·沃森在《大英百科全书》中对全球化所下的定义――“日常生活的经验,经由物品与理念的传播,最终在全世界形成了一个标准化文化表达的过程。”
在这一过程的黎明年代,东方的中国无疑处在一个非常有利的位置上,它有无以替代的成瘾性商品――茶叶,有制作精美的丝绸和瓷器,同时,它还有全球最大的消费者市场,它的商人集团也表现出了强大的竞争能力。在任何一个意义上,它都是不可战胜的,甚至理所当然地应该是最大的全球化得益者。
然而,历史的悲剧正埋在这里。当数以千计的帆船带着“狼人般的饥饿”远航至此的时候,帝国的决策者仍然无动于衷,他们决定背过身去,拒绝一切的变化。
1792年9月,乾隆57年的秋天,也就是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商船驶进广州港的103年之后,英国派出的第一个官方访华使团从朴茨茅斯港出发驶往中国,团长是英王乔治三世的表兄马戛尔尼勋爵。
在本书所描述的两千多年里,总体而言,相对于西方文明,中国的两千年历史是一个独立的事件。《中国近代史》的作者、华裔历史学家徐中约说,“东西方文明各自处在光辉而孤立的状态,相互间知之甚少,的确,东方和西方迥然不同,两者没有碰撞。”
可是,当时光之钟走到十八世纪末期之际,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光辉而孤立”的状态终于要被打破了。马戛尔尼使团就是这两大文明在官方意义上的第一次“非亲密接触”。
在一开始,英国人对这个神秘的国度充满了景仰和好奇,他们相信,中国就象《马可·波罗游记》中所写的那样,黄金遍地,人人都身穿绫罗绸缎。 使团中的斯当东、约翰·巴罗等人详尽地做了日记,这就是流传至今的《英使觐见乾隆纪实》一书。
“不管是在舟山还是在白河而上去京城的三天里,没有看到任何人民丰衣足食、农村富饶繁荣的证明。——触目所及无非是贫困落后的景象。”这是使团成员约翰·巴罗的真实观感。
清政府委派了许多老百姓来到英使团的船上,为英国人端茶倒水,洗衣做饭。英国人注意到这些人“都如此消瘦”。“在普通中国人中间,人们很难找到类似英国公民的啤酒大肚或英国农夫喜洋洋的脸。”这些普通中国人“每次接到我们的残羹剩饭,都要千恩万谢。对我们用过的茶叶,他们总是贪婪的争抢,然后煮水泡着喝。”
在英使团的船只行驶于中国内河时,官员们强迫大批百姓来拉纤,拉一天“约有六便士的工资,”但是不给回家的路费。这显然是不合算的,许多百姓拉到一半往往连夜逃跑。“为了找到替手,官员们派手下的兵丁去附近的村庄,出其不意地把一些村民从床上拉下来加入民夫队。兵丁鞭打试图逃跑或以年老体弱为由要球免役的民夫的事,几乎没有一夜不发生。看到他们当中一些人的悲惨状况,真令人痛苦。他们明显地缺衣少食,瘦弱不堪。——他们总是被兵丁或什么小官吏的随从监督着,其手中的长鞭会毫不犹豫地抽向他们的身子,仿佛他们就是一队马匹似的。”英国人分析说,这是中国统治者精心塑造的结果:“就现在的政府而言,有充分的证据表明,其高压手段完全驯服了这个民族,并按自己的模式塑造了这个民族的性格。他们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完全由朝廷的意识形态左右,几乎完全处在朝廷的控制之下。”
在经历了整整一年的旅行之后,英国使团抵达乾隆皇帝的行宫――承德狩猎场。双方就礼品称呼及宫廷礼仪等细节展开了激烈的争吵。在英国人的眼中,中方表现得非常傲慢,“为了表示国家的尊严,他们似乎决心避免以平等的精神回答特使的敬意。”
马戛尔尼带来了英王送给乾隆的很多礼物,共有19种、590件,其中有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天文地理仪器、枪炮、车船模型和玻璃火镜。不过让这位英王表兄不满的是,中方把英王的礼品写成了“贡品”,他希望不要发生混淆,中方对此不置可否。这些礼物后来被当作好看的摆设陈列在北京的皇家宫苑里,有些甚至到1900年八国联军攻进紫禁城时仍未开拆。
更大的分歧出现在面见皇帝时的礼仪上。清廷要求马戛尔尼象1653年的荷兰使节一样,对皇帝行“三跪九叩”的大礼,而马戛尔尼断然拒绝,他表示,自己觐见英王时行的是单腿下跪之礼,他也准备以同样的礼节见中国皇帝。这当然让中方非常的愤怒,谈判一度陷入僵局。在多番斡旋之后,清廷才勉强同意马戛尔尼单膝下跪。
接下来,在最重要的贸易通商方面,双方几乎没有达成任何实质性的共识。英方提出了七项具体的要求,其中包括:开放宁波、舟山、天津和广州为贸易口岸;允许英商在北京开办一个贸易公司(行栈);允许英商在舟山和广州附近分别有一个存货及居住的地方;恳请中方公布税率,不得随意乱收杂费;允许英国传教士到中国传教,等等。乾隆全数予以回绝,理由是:“这与天朝体制不合,断不可行。”他还让马戛尔尼带了一封信给英王乔治三世,其中写道:“其实天朝,种种贵重之物,无所不有,你派来的使节都亲眼看到了。我们从来不稀罕奇巧之物,也没有什么需要向你们国家购买的。”这当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看法,而是代表了全体精英阶层。【乾隆回复乔治三世的信:“其实天朝,种种贵重之物,无所不有。尔之正使等所亲见。然从不贵奇巧,并无更需尔国制办物件。”】
法国学者阿兰·佩雷菲特在《静止的帝国》一书中将这次冷淡的访问看成是“两个文明的冲突”,他写道,“双方都认为自己是至高无上的。中国人认为它的文明从来都是最优越的,希望能将它的文明广为传播,替代吃烘烤食品的、劣等的野蛮人的文明。英国人则认为,它的文明是最优越的,因为它是现代的,建立在科学、自由思想的交流和贸易优势的基础上。”
马戛尔尼对中国政权的结论在日后广为人知:“这个政府正如它目前的存在状况,严格地说是一小撮鞑靼人对亿万汉人的专制统治。”这种专制统治有着灾难性的影响。“自从北方或满洲鞑靼征服以来,至少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没有改善,没有前进,或者更确切地说反而倒退了;当我们每天都在艺术和科学领域前进时,他们实际上正在成为半野蛮人。”
马戛尔尼的结论充满了因反差过大而形成的偏见,不过,他确实看到了一件无比硕大、爬满了虱子的“盛世”绸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