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浩荡两千年:中国企业公元前7世纪-186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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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晋徽争雄(1)

“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

―― 谢肇淛 《五杂俎》

明代工商经济与前朝相比,出现最大的变化有两个,一是专业化市镇的出现,二是商帮的崛起。

从先秦之后的一千多年里,中国的政治和经济运行中心都被放置在若干个大都市之中,人口和工商活动也颇为集中。唐代还有法令限制县级以下的商业市集之发展,宋代之后,市集禁令取消,非官营的草市、墟市以及庙院集市日渐扩张,不过,它们的功能都非常传统,无非为方圆几十里的农户提供日常消费品的交易场所,“布粟蔬薪之外,更无长物”。到了明代,情形陡变。

改变因人口增加和产业衍变所导致。

“水稻革命”和“棉花革命”让中国的人口繁衍速度大增,尤其以江南地区的增长最快,原有的中心都市无力接纳,于是地理条件较好的农村向市镇演化。而人口增加很多,土地却越来越紧张,漫溢出来的人口就顺着棉业的发展而从事家庭纺织劳作,在这些农户的周边又自然地出现了大型交易集市。这些新型市镇与传统市镇的最大不同之处是,它们兴起的功能不是为农村消费服务,而是为农村生产服务,参与贸易的不是“以物易物”的小农户,而是大商贩和巨额资金,他们的利益所得,来自于规模化经营和远途贩运。有人统计江南地区苏州、松江、常州、杭州、嘉兴和湖州六府境内的市镇数目变化发现,在宋代,这里有市镇71座,而到了明代,则增加到了316座。【见樊树志的论文《明清长江三角洲的市镇网络》】

史家赵冈将这一转变归纳为中国城市化的“离心现象”――在其他国家,城市人口比重愈来愈高,也愈来愈集中,小城市变大,大城市变得更大,但是在中国,宋代以后城市人口的集中程度逐次减弱,大中型城郡停止扩充,明清两代的几个大都市,从人口到城区规模都比两宋和元代时缩小许多,人口反而向农村靠拢,形成江南地区的众多市镇。【城市与人口:在明清两代,中心城市的规模及人口总量从来没有超过两宋的汴梁与临安,欧洲的城市发展路径恰恰相反,据罗兹曼的计算,在1500年前后,欧洲最大的四个城市是米兰、巴黎、威尼斯和那不勒斯,人口在10万到15万之间,到1800年,巴黎人口超过58万,伦敦则达到了86·5万】

自明初到清末的三百余年间,中国的城市化进程陷入停滞,城市总人口之绝对数几乎没有增长,但是全国总人口则在不断增加--从明代初期的7000万人,至十六世纪时达到1亿至1·3亿,至清代乾隆年间已将近3亿,城市人口比重日趋降低,这种趋势到19世纪中叶达到谷底。据赵冈的计算,两千年来中国城市化的人口比重呈现由低到高,再由高到低的曲线型态,战国时期的城市人口比重为15·9%,西汉为17·5%,唐代为20·8%,南宋达到高峰,为22%,此后迅猛下降,明代进入10%的区间,而到了1820年代,仅为6·9%。

这种人口和经济重心向农村下放的现象,最为真实地表明,中国社会的平铺化和碎片化态势。它既是人口增长和产业经济发展的客观结果,同时也是中央集权制度的必然引导。钱穆曾在《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中认为,“中国历史上的经济与文化基础,一向安放在农村,并不安放在都市。”此论并不适用于整部经济史――至少在唐宋两代并非如此,而是从明代才开始的事实。

在城市离心化的大趋势之下,进而出现了“油水分离”的社会景象:政治权力集中于城市,为政府所全面控制。城市从此成为权钱交易中心和奢侈消费中心,而非生产制造中心。经济力量则集中于数以万计的市镇,为民间势力所掌握,大量的手工业分散于更为众多的村庄,这使得资本、人才和资源的集聚效应根本无法发挥。

棉纺织业业的繁荣以及专业化市镇的崛起,催生出了一个重要的商业力量――靠棉布贩销为主业的江浙商帮因此而生。

江浙布商的财富膨胀与棉纺织业的家庭化有关。如前所述,一家一机的生产模式每年生产出6亿匹棉布,而零散的农户无法完成规模化的销售,于是,围绕着千万家庭织机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产业链条和销售体系,它们主要由布号商人、染坊与踹坊商人、远途贩售商人组成。

布号商人负责棉花和棉布的收购,他们先是从棉农手中把棉花收购进来,然后分发给织户,再把织成的棉纱或棉布回收,从中渔利。自明初之后,华北、华东等地广植棉花,然而华北因气温与湿度过低,不适于棉纺织工作,所以大量的棉花被运到江南销售。江苏南部的苏州、无锡、常州和浙江北部的湖州、嘉兴、杭州是织户最集中的地区,布商就大量活跃在接近农村的市镇中,以最小的距离,向分散的织户收购棉布,这一带因此成为全国纺织业的中心,仅松江、枫泾两地就有数百家布号。《浙江通志》记载曰,“小民以纺织所成,或纱或布,易棉花以归。”一般而言,织户每领取二两棉花,日后缴棉纱一两,以为代价,余者为薄利。而布商则因量大而获利颇丰,许仲元在《三异笔谈》中记录了一位张姓布商的情况:“其家产达巨万之多,每到五更时分,张家就灯光通明,把收上来的上千匹布运送到苏州的阊门,每匹布可赚到五十文,也就是说,一个清晨就可得五千金。”【《三异笔谈》:“致富累巨万,五更篝灯,收布千匹,运售阊门,每匹可赢五十文,计一晨得五千金。”】

棉布和棉纱收购上来之后,需要进行印染和后整理,于是就有人投资经营染坊和踹坊,这些作坊大多开在城市的郊区,以就近销售。《长洲县志》、《明实录》和《木棉谱》等书记载了苏州的景象:大江南北的棉布源源不断地运抵苏州,染坊和踹坊开设在阊门外的上塘和下塘,其中,染坊的分工很细,大多只专于一色,分为蓝坊、红坊、漂坊及杂色坊等等,棉布被染色完成后,送进踹坊进行后整理,然后就制成了“布质紧薄而有光”的“苏布”,贩销天下。到明末清初,阊门一带的踹坊多达450家,踹匠不下万人,其繁荣景象可以想见。

因棉布收购的市场化特征而不适合国家垄断,所以棉纺织业成为一个完全竞争性的领域,从而诞生了一大批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商人,苏南和浙北――苏锡常和杭嘉湖――也成为民间资本最为充沛和活跃的地区。

江浙布商之富见诸于众多史籍。《木棉谱》的作者褚华本人就出身于富足的布商家庭,据他自述,褚家六代从事布业,门下有数十人,四处开设布号收购棉布,获得丰厚,以致于富甲一邑(“其利甚厚,以故富甲一邑。”)。叶梦珠在《阅世编》中更形容说,布商的财力雄厚,动辄可以使用数万两乃至数十万两白银。

商帮的出现,是中国企业史上的一件大事。它兼具血缘性与地缘性之和,植根于偏远的宗族乡村,以市镇为生产和销售基地,以城郡为生活和消费中心,构成为一种独特的经营模式。明代商帮中最出名的还不是江浙商帮,而是晋商和徽商,他们的崛起都与盐业有关。

自管仲以降,中国历代政府都视盐业为经济命脉,其专营所得往往占到年度财政收入的一半,明代也不例外。朱元璋开国之后,为了防范蒙古人卷土重来,把国防重点放在北方,他重修万里长城,常年驻扎八十万雄兵和三十万匹战马。其中驻军最密集的是“内迫京畿,外控夷狄”的山西大同一带,明政府在这里修筑长城323公里,驻守马步官兵13.5万多人,配马、骡、驴5万余匹。要维持这等庞大的军备,如何提供充足的粮草供应就成了极棘手的难题。据《大明会典》记载,仅大同镇就需屯粮51万余石,草16.9万余束,每年花在边防的银子达上千万两,让中央财政不堪重负。1370年(洪武三年),山西省行省参政杨宪向朝廷上书,建议实行“开中制”。

“开中制”脱胎于宋代的“钞引制”,其改革之处是,商人要获得“盐引”,必须运粮和其他军需物资到北方边疆,以粮换“引”,然后凭“盐引”到指定盐场支取食盐,再到指定的地区销售,其实质是“以盐养兵”。按当时的规定,每在大同纳粮一石或在太原纳粮一石三斗,可换取“盐引”一份,一份“盐引”则可支取食盐200斤。【《明史·食货志》:“召商输粮而与之盐,谓之开中。”】

这一制度的实行,让山西商人迅速崛起。山西地处北疆,有“极临边镇”的地利之便,更重要的是,以运城为中心的河东盐场自古是产盐重地。“开中制”推行后,山西商人收粮贩盐,横行天下,成为势力最大的区域性商人群体,是为晋商之始。

到了明代中期,最出名的晋商家族是蒲州(今山西永济市)的王家和张家。

王家的创业鼻祖是王现、王瑶兄弟。他们的父亲是河南邓州学政,相当于县教育局局长。王氏兄弟少年时屡考不中,转而经商。他们先是西北的张掖、酒泉一带从事粮食贸易,后来便专注于盐业,王现客死于经商途中,历四十余年,终于积累起不菲的家业。王瑶生有三个儿子,其中,老大王崇义随父经商,三子王崇古考中进士,先是在刑部当郎中,后来外放为官,一路迁升,当上了地位十分重要的宣大总督,成了帝国北方国防的最高指挥官。王家兄弟,一官一商,很快控制了河东盐场,成为全国第一大盐商家族。

张家的致富路径与王家如出一辙。其创业鼻祖是张允龄,他自幼丧父,在大江南北从事长途贩卖,据说他的经商天才很高,对市场波动的判断非常准确,以致于有人怀疑他怀有“异术”。张允龄生有二子,老大张四维考中进士,后来高迁至礼部尚书,在张居正去世后还当过一人之下的内阁首辅。张四维的胞弟张四教则在山西经商,在兄长的帮助下,他控制了北方的另外一个大盐场――长芦盐场。

王、张两家,同处蒲州,结成了一个极其显赫的家族联盟:张四维的母亲是王崇古的二姐,其女儿嫁给了另外一位陕西籍的内阁大臣马自强之子,马家也是著名的大盐商,此外,张四维的三个弟媳妇分别出自晋商王家、李家和范家,王崇古的大姐则嫁到了蒲州另外一个大盐商沈家。

历经数十年的经略,王、张两家实际上成了北方盐业的寡头垄断集团。明人王世贞就说,“张四维的父亲控制了长芦盐场,家产多达数十百万,王崇古家族则掌握了河东盐场,两家互相控制,各得其利。”【王世贞:“四维父盐长芦,累资数十百万,崇古盐在河东,相互控制,二方利。”】1571年,河东巡盐御史郜永春曾上奏说,“因为有势力的家族操控,河东的盐法已经被彻底败坏,大盐商独享盐利”【《明史》:“河东盐法之坏由势要横行,大商专利。”】他因此明确要求“治罪崇古,而罢四维。”这份奏折不出意外地泥沉大海。

传统意义上的商帮有三个特征,一是来自同一地理区域,二是在某一领域形成相对垄断的势力,三是信奉同一、独特的经商信条。在明代之前,并没有典型意义上的商帮出现,而因“开中制”而发达的山西商人则清晰地呈现出上述的三个特征。首先,他们主要来自晋北和晋南地区,其次,他们因盐引政策的特殊性,而形成了垄断的势力,当时由政府划定的产盐地区主要有五个――当时称为纲,分别是蒲州之纲、宣大之纲、泽潞之纲、平阳之纲和浙直之纲,前四纲均地处山西而被当地商人控制。【浙直之纲:指浙江和淮河的盐场,在明代,安徽和江苏合为南直隶】第三,晋商在文化上形成了一种认同性,他们奉三国时期蜀国大将、山西运城人关羽为神,讲求“义、信、利”,以仁义和诚信为经商之准则,明清两代,关帝庙遍布天下,与晋商的崛起和不遗余力的推广大有干系。

晋商独享盐业之利长达120年之久,成为明代中叶之前实力最强的商人集团,到了1492年(弘治五年),他们终于遭遇到一支新兴的南方商人集团的严重挑战。

这一年,淮安籍的户部尚书叶淇实行盐政变法,他提出新的“折色制”,从而一改“开中制”所形成的利益格局。按照新的制度,商人不用再到北部边疆纳粮以换取盐引,而是可以在内地就到盐运司纳粮换取盐引,这就是所谓的以“纳银运司”代替“中盐纳粟供边”。

“折色制”与“开中制”相比,不同之处貌似仅在于纳粮的地点不同,然而,正因为这一点却造成了利益上的重新分配――自洪武之后,南方的淮河、浙江地区的盐场产量日渐增加,淮盐每年的盐引总量达到57万道(每引400斤),占全国发行总盐引数量的二分之一,在“开中制”时期,晋商从北方的边关得到大量仓钞票,然后南下换为淮浙盐引,从而控制了盐业销售。改行“折色制”后,盐商不再需要向北方运粮,晋商的地理优势便全然丧失。

也就是说,在叶淇和“折色制”的背后,站着一群虎视眈眈的南方商人,他们主要来自徽州地区。

徽州――又称新安,地处现今安徽省的南部,北依黄山,南靠天目山,这里地狭田少,民众自古就有离乡背井的经商之风,《徽州府志》记载曰,“徽地瘠人稠,往往远贾以逐利,侨居各大都邑。”在明代中前期,徽商主要经营徽墨、生漆、林木和茶叶生意等四个产业,棉纺织业兴起后,徽商在这一产业中也非常活跃,据考证,在盛产棉布的嘉定县南翔镇和罗店镇,来往最多的商人就是徽州人。“徽商”一词,最早出现在明代的成化年间,记载的就是在松江一带从事布业的徽州商人。不过,这些生意都无法与暴利的盐业相比,“叶淇变法”事实上正是南方商人对北方晋商的一次致命的挑战。

“折色制”推行之后,天下盐商便自动地分成了“边商”和“内商”两类,后者渐渐控制了主动权。从此,太原、大同黯然失色,邻近两淮盐场的一些市镇起而代之,首当其冲的正是叶淇的家乡淮安,《淮安府志》载:“淮安城北为淮北纲盐屯集地,任盐商者皆徽州、扬州高资巨户,役使千夫,商贩辐凑。”而地理条件更为卓越的扬州更是一飞升天,成为新的交易中心和名符其实的“盐商之都”,大批晋商不得不举家南迁,落户于扬州,其中著名的有太原贾家、代州杨家、临汾亢家、大同薛家等等。与此同时,徽商则轰然崛起,从此与晋商并肩,雄飞于中国商界。

晋、徽争雄,势必造成惨烈的博弈,为了划分彼此的利益,并防止新的竞争者进入,政府又“适时”地推出了“纲盐政策”,即把盐商分为十个纲,按纲编造纲册,登记商人姓名,并发给各个盐商作为“窝本”,册上无名没有“窝本”者,不得从事盐业贸易。

“折色”加上“纲盐”,就构成了官商一体的、结合了特许与准入特征的承包经营制度,这是明人一大发明,它对后世的影响非常深远,到了清代,在外贸领域发展出了“行商模式”,而一直到1970年代之后的中国,仍在被广泛采用。在企业史的意义上,承包制是一种最显著的“中国特色”,它是国营经济体制的一个衍生型制度,它力图在不改变国家控制重要资源的前提下,激发民间的生产积极性,从实施的效果看,它确乎部分地达到了这一初衷,而最终,它彻底败坏了市场的公平性和法治化,并为官商经济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和无穷的寻租空间,这一制度的刚性化实际上成为阻碍一国经济走向真正意义上的市场经济的最后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