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市长任期届满日益临近,危机没有好转的迹象。曾经传得沸沸扬扬的提升进步之类的话题,似乎已经离张市长越来越远。中央部委和省级干部换届已经结束,张市长并未像人们曾经想象的那样提升到更重要的位置上去。就在市级换届即将开始的时候,上面传来消息,提名张市长担任省建设厅副厅长兼党组书记,括号正厅级。张市长自己对这个安排还算满意,毕竟需要有人来担责,他是责无旁贷的人选。
他曾经的设想都没有问题,他动用一切力量来促进项目建设也没有问题。问题在于他的时运不济,赶上了对外开放后所经历的第一次国际金融危机。平调使用本身已经算是对他工作的认可,他无法再要求更多。在这种大形势下,他只能面对现实。一场轰轰烈烈的项目建设工程中止了,他不需要担负经济责任,而是继续按照正厅级安排,组织上已经很照顾他了。后续许多烂尾的事情需要有人来收场,工程款的问题,农民工工资的问题,贷款呆账的问题,甚至就连给工地送饭的菜农也被拖欠了数十万元的货款,这些都不需要他负责。
张市长变成张厅长的这一天,也是李在然感到彻底失望的一天。他在官场中时间不长,但是认识很深刻。他知道自己的政治生命随着岳丈工作的调动而结束。现在海州几乎没有人关心他的命运,人们都在打听谁将是新任市长,以及新市长在海州都有哪些社会关系,如何攀上这些关系。几乎一夜之间,张市长的照片、题字都从各个场所消失得无影无踪。李在然的工作没有变化,但是他不想再去继续鼓与呼,那样会显得他像一个小丑一样可笑。
张厅长和爱人搬到省城去了,李在然和婉婷留在了海州。大家都知道,岳丈对李在然的前途已经很难再使上劲,剩下的路需要他自己走,可是李在然并没有准备好。他现在只是个二把手,干不上部门一把手的位置,即便是千年老二,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如果金融危机晚来一年,哪怕几个月时间,张市长可能成为张省长、张部长,而李在然就一定会干到一把手的位置,即使不在现单位,也会交流到县市或其他市直单位去。
原先围在李在然身边的人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柳岩和慕平两人继续像朋友一样对待他。慕平本来干小建筑公司,靠揽点小工程为生,后来在汽车厂建设工程中,在李在然的安排下,给几家总包商供应建材,实实在在地发了笔横财。李在然本是无心栽柳,慕平却是从小柳条长成了大柳树。出于感激之心,也有巴结之意,慕平从此和李在然接上了头。慕平深知李在然是自己的恩人,又处于成长期,所以对他只是频于来往而从不动钱。他也知道张厅长虽然暂时落难,但毕竟浸淫官场一辈子,树大根深关系众多,李在然即便不会快速进步,也终究会进步。他从来不向任何人透露与李在然的关系,他更不愿意让人知道他发财的秘籍。他是在保护自己,也是在保护李在然,防止他们的竞争对手抓住把柄。
青年团的一把手黄书记从前以挂职为名,不认真参与具体工作。但是自从张市长调走后,他调整了工作分工,把李在然给挂了起来。黄书记听说省里物色了几个干部来接替张市长,但是他们听说海州被糟蹋成了无底洞,没有人愿意来填这个窟窿。干到这个层次的官,最关心的是怎么样快速提拔。每到一个地方任职,只要镀镀金就可以了,一旦扎下身子干了具体活,身心疲惫不说,搞不好还会像张厅长那样,遭到个身败名裂的下场。所以,海州的市长空缺了大半年,就是没有人愿意干。
人心如果闲下来就肯定要找事情做,不是做好事,就是做坏事,反正不会闲着。李在然自然不能脱俗。身边失去了捧场的人,家里又失去了岳丈这个靠山,李在然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不和长辈住在一起有很多方便,没有人唠叨他晚上回来太晚,也没有人催他早上不要迟到,任何事情他都可以自己做主,而再不用看着岳父母的脸色。陶主任也从汽车办退休了,留下了一个乌托邦式的笑柄。李在然虽然也经常去看望他,但是从心底还是有一点埋怨他。如果不是他把自己介绍给了市长,如果他不撮合这段姻缘,可能自己也不会遭受如此困境。他可能只是个普通工人,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可能他的老婆只是个普通人,但是也总比一个跛脚的婆娘强。婉婷由于跛脚不便运动的缘故,身体一天比一天胖,已经全然没有当初刚结婚的模样。当初不漂亮,终归还有气质,可是由于长期地养尊处优,发福的身材使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无比的加菲猫。失去父母的依靠,婉婷几乎不会操持家务。一个模样、气质皆无,生不出孩子,连基本家务都不会做的女人,在李在然的心里还能有吸引力吗?李在然开始喝起酒来,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他和婉婷的生活也不算好,两人动辄为琐事吵架。他时常想起小颖,经常怀念上大学的时光。但是,失去地位的张市长和邓老师有什么区别么?他觉得自己又一次被撂在沙滩上晒太阳。
他不愿意把这些告诉柳岩,因为她自己也已经是麻烦缠身,可是除她之外,他又没有一个值得倾诉的对象。终于有一天,他实在按捺不住给柳岩打了电话,希望她能够陪他出去走走,去哪儿都无所谓,只求散散心就好。电话那端柳岩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放下电话她就开车赶到李在然单位接他。李在然一上车就说了一个字,走!柳岩也不问去哪里,加油就走。一路上两个人都不说话,李在然不管柳岩要往哪里去,柳岩也不问想去哪。车子沿着滨海路一路向东开着,速度不快。当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停在了天尽头的海滩上。暮色已然降临,两人下了车,很自然地把手拉在了一起,沿着海滩走起来。两人依旧没有说话,彼此都不想说什么。月光映在海平面上,金色的涟漪随着海风荡漾着。两人忽然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深情地望着对方,一下子拥抱在一起。
深秋的寒意在干柴烈火的驱散下,消失在天尽头的沙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