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两人手挽着手去河里戏耍,河水清澈,有鱼儿窜跳。金雪梅弓身捉鱼时,啪地一声,玉佩掉进水里,急得她蹲在水里就哭起了鼻子。
朴桂东扎个猛子,从水里把玉佩捞上来,戴到金雪梅脖子上,说:“妈妈说过,这是咱俩最宝贵的东西,不能丢的。”
金雪梅嗯了一声,不经意间低头一看,朴桂东赤条条的一光溜杆儿,翘翘着的小鸡鸡正滴着一串水珠儿。金雪梅像触了电似的,急忙把头转到一边去,喊道:不害臊,快把裤子穿上吧。
两人的性子不同,金雪梅火爆,厉害的像小辣椒,一点事不顺心意,就尖声啼哭起来,尤其喜欢与人争强斗胜。
朴桂东言语木讷,该说的话,往往结巴好长时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但他心地柔软,除非蹲到他头上拉屎,否则,从不在外面惹事生非。如果和金雪梅闹起别扭,朴桂东会让她三分,或者把金雪梅搂进怀里,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部,嗅着她身上馨香的味道,哼个叽叽扭扭的小曲儿,哄着金雪梅安静下来。
金雪梅喜欢疯闹,她经常把邻家孩子们组织起来,排成个大圆圈,呼着号子,翩翩歌舞起来。
这样的活动,朴桂东早早就躲了,但金雪梅不放过他,揪着耳朵抓回来,一顶高帽咚地扣到他头上,让他领着一群男孩子敲长鼓。金雪梅扭着柳条似的身姿,扯开铜铃般的嗓子唱起动听的《阿里郎》歌儿。霎时,金家大院内外,洋溢起一片欢乐幸福的气氛。
后来他俩先后上学了。学校设在白榕洞,离家两华里左右。每天迎着太阳走,又迎着太阳回家来。读书识字多了,心里的世界就大,两人渐渐地懂事,特别明白了娃娃夫妻关系后,彼此都添了羞涩感。说话也不像以往那么无所顾忌,动不动脸就红,要么嘴巴咬指头,要么一只腿旋转鞋尖儿。
毕竟金雪梅小两岁,不谙世事,经常在班上和同学吵架。老师批评金雪梅的时候,朴桂东心里不是滋味,默默地站在远处看着她,眼圈里闪着泪花儿。这种事儿多了,有的同学就指指点点的背后议论,金雪梅开始没有在意,后来有个同学直截了当地对她说:“知道吗?你的黑蛋子丈夫是劳改犯的儿子。”
金雪梅恼怒地大喊:你胡说,他爸爸是政府的人。然后哇地一声哭了。
回到家里问艾妍儿,艾妍儿无奈地点点头说:“是的,孩子,你姓金,他姓朴,他爸爸还在监狱里服刑呢。”
这件事,让金雪梅心里一颤。但她坚决不相信,啁啾着嘴倔强地说:“不,他是我的亲哥哥。”
后来,板儿爷又来了故事。自从朴桂东进了金家,板儿爷肩上便有了担当似的,他想好好教养这个男孩子,首先从文化上入手。他的教学方法老套着呢,朴桂东必须穿着白色服装,正襟危坐,读一句文章,至少重复三遍,咬文嚼字,抑扬顿挫,腔调怪怪的。板儿爷本来和金雪梅连血脉,他却不稀罕她,他稀罕朴桂东,一心想把朴桂东培植成个人物。 每天上午,板儿爷要让朴桂东跪在地炕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学《四书五经》。
板儿爷手里握着一把戒尺,背错一句,就朝朴桂东屁股上打一板子,打得他鬼哭狼嚎的。然后就是没完没了的训斥,有时候能训他一上午。朴桂东的脑子总不开窍,吃不进那些古味浓浓的东西,心里搞不明白,为什么要学中国那些的破烂书。
板儿爷见他笨的像头猪似的,呆头呆脑,还说昏话,火气更大了,说:“你知道吗,中国有五千年的历史呀,出过孔圣人,李白、杜甫大诗人,到他们国家做生意,不会说汉语,他们吃了你都不吐骨头。你岳母是A城人,她那边还有一窝子亲戚哩。”说到这儿,板儿爷急忙打住了话头,抬眼看了看外间屋,然后伸手指了指西边,显然是怕艾妍儿听见他说的那些不中听的话。
朴桂东上学后,情况有了些好转。但礼拜天不行,每到这一天,板儿爷逮住他就是一上午,朴桂东心里憋屈,还不敢反抗。
每当看见朴桂东规规矩矩地跪在板儿爷面前的小样儿,金雪梅就偷偷地捂着嘴乐,有时笑得腰弓弓着往门外跑去。
后来金雪梅也看不下去,替朴桂东支个招,让他天亮爬起来就跑,人不见了,看他有什么办法。
朴桂东摇了摇脑壳,皱着眉头说:“我不敢,爷爷会打我板子。”
金雪梅叉开手指戳了他的天灵盖一下,气愤地说:“没骨头,熊蛋包!”
这天,金雪梅刚做完功课,突然闻见厨房里飘来一阵炸酱面的香味。她咚咚地跑进厨房,伸手抓起一块吉木其(白菜腌制的泡菜)丢进嘴里。妈妈斥责她说:“馋猫,快叫你爷爷吃饭,你哥哥又在挨整呢。”
“活该,笨死啦,连我都偷着学会了。”说着向东屋走去。
板儿爷的门关的死死的。金雪梅抻头从窗棂上往里望,只见板儿爷盘腿坐在地炕中央,微闭着双眼,干扁的头颅轻轻地颤动着。朴桂东光着袜底跪在地炕上,低着头一脸苦悲悲的模样。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朴桂东今天又被整得不轻。
停了好一会儿,板儿爷嗡声嗡气地启发着说:“子曰:学而……往下背呀,刚才我怎么教你的?”
朴桂东的两张嘴皮唿达了几下,却背不上一个字。屋子里落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学而时习之,不亦……”金雪梅在窗外压着声音给朴桂东提示着,这几句是她偷着听到的,想早点救出朴桂东,赶快出来吃饭。
金雪梅细微的声音,朴桂东听见了,他顿顿嗑嗑地嘟噜着说:“学而时习之,不亦……”然后又卡壳了。
板儿爷突然睁开眼睛,惊恐地看了朴桂东一眼,他分明听见有个稚嫩的声音从窗外面传进来,一甩头看见金雪梅的小脑袋贴在窗棂上,还挤眉弄眼地做着鬼脸。板儿爷恼怒地拿起身边一个枕头向窗上砸去。金雪梅蹦个高跑走了。
板儿爷不解恨,握着戒尺屋里屋外地找金雪梅。
艾妍儿闻声赶出来给板儿爷鞠躬,低声下气地说:“爸爸别生气,求你别打她啦,她还是个孩子。”
金雪梅的脑袋从妈妈身后探出来,朗朗高声地说:“爷爷,我背给你听听,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之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板儿爷惊呆了,这小犊子啥功夫学会的。瞪着两眼看了金雪梅好一会儿,然后悄没声地转身回屋里去了。
朴桂东吃不进中文,但他在学校读书还行,用功是他的一个特点。金雪梅的功课却好极了,每次测试,均列头一二名,去年还获得全市小学生作文一等奖,她尤喜欢读文学作品。
爸爸每次从B城回来,都要给他俩买几本书。
金雪梅不但喜欢阅读,而且每读完一本书,她都能绘声绘色地讲给朴桂东听。
4 一束金达莱花
这年,金雪梅十岁,朴桂东十二岁。
正是春寒乍暖时,山上的金达莱花开了,金达莱花无声地沿着城边,一直向东面和北面的山坡上漫去。它的枝条纤细而修长,呈自然的伞形,黑铁色的主干矮矮的,谁能相信这被冬雪扑打的死蔫蔫的枯枝上,竟能在早春季节吐出那样绚丽奔放的花朵!花儿浸染了沟坳和山岗,一片片红莹莹粉丹丹的色彩,远看像燃烧着的汹汹山火。
今天的太阳很大很大,挥洒着温柔的光亮。春游赏花的人成群结队,走在羊肠似的山路上。这边吆喝那边呼喊,这山歌声起,哪山口哨鸣,寂寞了一冬的山野一下子喧嚣起来:
小朋友,上山来,
采呀采那金达菜,
采了它 一大抱,
盖呀盖那花屋来。
朴桂东领着金雪梅也来到了城东山坡上赏花。不过这时他们已无心看花,兄妹俩坐在一块瓦灰色大石硼上,望着山下马路边人来车往的汽车站,盼着看见爸爸背着包回来时的熟悉身影。
山坡上,俯瞰平泽小城,别有一番景致。远处的松岚墨绿如黛,还有一抹一抹的雾霭缠绕在山腰上。西边蔚蓝色的大海里,涌起排排白色的浪花,轻轻地亲吻着城边金黄色的沙滩。小城依偎在大海边,沐浴在和煦的阳光里,似乎悄悄地睡过去了。
“妹妹!你在哪里?”朴桂东忽然发现金雪梅不见了,焦急地转头寻找着,把手对成喇叭形,尖声呼喊着。
空灵的山谷里传来朴桂东悠长的回音。几只老鹞展着黑乎乎的翅翼,在他的头顶上无声地滑翔过去。朴桂东奔跑着寻找金雪梅,碰上赏花的人,问人家看没看见个小姑娘,接着又伤心地哭着向山上跑去。
丢了金雪梅怎么向妈妈交待呢,一个不祥的兆头在他心里掠过。
正在这时,只听咚地一声,金雪梅从一棵大树的枝桠上跳下来,一手握着一束金达莱花,一手拍着沾在海螺色毛衣上的树屑,脆生生地说:“哥哥,我在这儿呢,天都快晌午了,看来爸爸不会来的,真急死人了。” 说着脸上露出悲戚戚的神情,眼眶里涌起了浅浅的泪花。
朴桂东走上前,用手指爱怜地刮了她的小鼻梁一下,说:“我以为你跑丢了呢!”说着,掏出手帕擦了擦金雪梅脸上的泪水,说:“妹妹,爸爸去那个地方很远很远,他一定会回来的,你别难过好吗?”
“B城离我们不远的,他走时对我说过,他星期天肯定回来,我采这些花是送给他的,他最喜欢金达莱花。”金雪梅把金达莱花搁在胸前,望着远处喃喃地说。
“妹妹!我们回家吧,可能爸爸已经回来了,好吗?”朴桂东扯起金雪梅的手。
金雪梅甩脱了他的胳臂,执拗地扭了扭瘦瘦的身条,看来今天见不着爸爸,谁劝她也不会走的。
朴桂东无奈地笑了笑,悄悄地嘟噜了一句:真拿你没办法。兄妹俩又膀挨膀地坐在草地上,手托嘴巴,眼巴巴的望着山下的汽车站。汽车站里进出着行色匆匆的旅客,有的转乘巴士走了,也有的走进挂着“巴布”(饭店)招牌的小店,用餐去了。
南天的太阳不停的向西方移动着,已是半下午了,山上春游的人三三两两地向山下走去,汽车站里的喧嚣声也没了。直到看见B城发平泽的最后一辆班车上的旅客下完,金雪梅才完全失望了。她懒懒地站起身子,随手拉了哥哥一把。跑出来的时间太长,妈妈会没完没了的唠叨,爷爷可能还要甩脸子,心里不由地涌上了一阵黯然不快的感觉。
这时朴桂东又上来了脾气,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把毛茸茸的头埋在两支胳膊圈里。金雪梅推了朴桂东的肩膀一下,蹲下身子柔声地说:“哥哥,我的肚子饿了,咱们回家吧。”
“不走,非要等到爸爸不可,今天不行,明天,明天不行,等到后天。”朴桂东装出一副故意生气的样子。
金雪梅两只大眼睛咕噜咕噜转了两圈,脸上忽地浮现出一抹恶作剧的神色,她悄悄地把手指插进哥哥的胳肢窝里,可劲地抓挠了几下。朴桂东受不了膈肢痒痒处,他噢地叫了声,一个高蹦了起来。兄妹俩这才手拉着手向山下跑去。
谁知嗵嗵的脚步声,惊起了一只精灵的小松鼠,它像个幽灵似的从他们脚下窜跳起来。金雪梅吓地蹦了个高,哎哟地惨叫了一声,像根柳条似的歪倒在衰草里。右脚一下子错向内侧,脚脖子处汩汩地鼓起一个紫色肉包。
朴桂东见金雪梅的脚脖子断了,赶紧脱掉她的鞋袜,用手使劲一扳,只听咔嚓一声,脚关节复位了。
金雪梅噢呀地惨叫一声晕了过去。朴桂东急忙用手扯着她的耳朵呼唤起来。
金雪梅的脚伤很重,一步路也不能走了,她焦急地扯开嗓子哭喊起来:“哥哥,好痛哦,我走不了路啦。”
朴桂东弯腰把金雪梅拉到自己背上,说:“你别哭,有哥哥,我就是爬,也要把你背回家去。”
金雪梅的个子长得高。朴桂东虽然是个男孩,身板并不秉壮,像只大对虾似地背着金雪梅,摇摇晃晃地向山下走去。
山上没有路,到处是密匝匝的荆棘和山草,巨石和大树像拦路虎一样,呲牙裂嘴地蹲在那里。朴桂东每移动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他的两腿不停地颤动着,汗水一会儿浸透了衣衫。过一个沟坎时,他的脚下打了个滑,一下子栽倒了,两人一起向山下滚去。朴桂东急了,他怕金雪梅再度受伤,赶紧连滚带爬地抢到前面,用两手顶住了她的身子。也就在这时,一块蹦跳着滚下来的石头砸到了朴桂东的额头上,鲜血像蚯蚓似地流淌下来,朴桂东顿时变成一只血头公鸡。
金雪梅尖叫一声,说:“哥哥,你受伤了。”
朴桂东用衣袖抹了把脸上的血,说:“没关系,再有半个小时就到家了。”
金雪梅焦急地喊了声:淌血会死人的。说着从布兜里掏出块洁白的手绢,用牙咬着撕成布条,包扎了朴桂东额上的伤口。朴桂东蹲下身又要背她,金雪梅见他脸色蜡黄蜡黄的,说什么也不肯,她让朴挂东搀着自己的胳膊单腿蹦着走。这样朴桂东轻快多了,而金雪梅付出的体力很大,她蹦跳了十几米远,就瘫坐在地上,张着口喘起了粗气。朴桂东又重新背起了她。
艾妍儿去请了耕余堂的董医生,董医生亲自上门,检查了金雪梅的脚脖子,用了中药外敷疗法。一个礼拜下来,脚部消肿了。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五。学校不能上了,妈妈要上班。板儿爷来看了她一眼,又看他那些老书去了。金雪梅每天都卧在红木小床(八岁生日时,爸爸送给她的礼物)上,听着时钟嘀达嘀达地响声,打发着寂寞无聊的日子。
除了上学读书,朴桂东默默的负担起侍护她的任务。早晨起来,先背着金雪梅上厕所,然后打盆洗脸水来,洗漱完毕,还是给金雪梅扎两个乖乖角,再帮着她穿好衣服,总不忘嗅嗅她脖子处馨馨的体香,
这天中午,朴桂东满头大汗地跑回家中,递给金雪梅一束金达莱花,说:“接着,今天是你的生日!”说完,背起书包上学去。
哟!山坡上的金达莱花还在开着吗?金雪梅望着朴桂东远去的身影,不说一句话,脸上却绽放着一种异样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