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奇心的人都去看过盲马玻璃花,把它周围踩得一片糟烂。有人拂开它眼球上的雪,有人用手指在它阔大的肚皮上戳出一道道的雪沟,还有的人用脚踩着它硬梆梆的身子,一边向别人说着什么。人们满足了各自的心理离开去,只有孩子们还在它周围活跃,探索着能玩出什么新的花样。刘封林把孩子们轰散,一个人望着雪堆似的盲马玻璃花,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处理它。他脑子里很乱,事情太多:欣宏不辞而别,要选择一个代替他的新手,还要物色顶替盲马玻璃花的牲口,等等,他觉得这些事都非同小可,要细细地想好、细细地操办才行,而眼下最急于要做的还是先处理掉盲马玻璃花。他思前想后,揣摸再三。最后还是去找杀把子霍老三了。
奇怪的是,霍老三这次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平静和淡漠,他只从人缝往里溜了一眼就悄悄离开了。刘封林找到他的时陕,他立刻就堆起肉嘟嘟的笑脸,好象根本就不明来由似的。
“哎哟刘掌柜,稀客,你可是轻易不出油坊门啊。”
霍老三开口不提全村轰动的那件事,这使刘封林一下子就明白他是已有预防。老街久邻大半辈子,谁都摸谁些底细。于是刘封林就笑笑,开门见山:
“老三,你知道,这件事得你帮忙。”
“好说,好说,”霍老三也不再装聋卖傻,就顺着话味模棱两可地接下来。
“答酬么,按老规矩,照付一套下货。马大下货不能小了。”
刘封林察看霍老三的神色,见他象牙疼似地挤起一只小眼,苦丧着脸,堆缩起身子来。刘封林不等他把苦丧睑挤到火候,就又说:
“另外再加五斤精肉。”,
不想霍老三的脸越挤越难看,最后竟把—边的嘴角咧向耳根,简直是要哭的样子了。
“我的刘掌柜,你还不知道么?这些年我不大动刀了,再说也没舞弄过这么大的家伙。”
“直说吧,是不是嫌少?嫌少再商议。”
“少不少是另码事,”霍老三脸上复归正常,“你可知道,这是个出了大力的牲口,名声不坏。你可知道,现在什么话儿都有,传玄了,神神道道的传。”霍老三眨眨小眼,稍停一下又说道:“我霍老三也是有家口的人,我可不想招人说三道四……”
这话点了要害,也正是刘封林最顾忌的。他什么话儿没听到?亲哥刘封松就跟他说过:“埋了吧,它也换出来了……”可刘封林想想,还是不肯同意,好端端一大堆肉就埋了么?他见霍老三说这些,就问:
“那你说怎么办?”
“我说放那儿吧”
“救那儿叫它烂?”
“烂了也不孬,喂二亩好庄稼……”
刘封林知道霍老三是个耍起贫嘴就没头的人,于是就憋下口火气,说道:
“痛痛快快,你说吧,要多少?”
霍老三又堆起虑嘟嘟的笑脸,靠前些,又真诚又亲切地说:
“叫我说么,你不好太打它的算盘,一口肉不吃才好名声呢。人家要说,你看看,人家刘掌柜多慈心,多有德……你别忙,听我说完。我看,这件事就交给我,你一概不知……”
刘封林不爱听,拦住他的话头说道:
“废话少说,你要多少?”
“我的刘掌柜!这怎么是废话?你听我说完嘛。”霍老三正色道:“你刘掌柜是有头脸的人,我不能拒,我干。不过,你知道,赶上个冬天,冻得比石头都硬,得费多少工?得损多少刀口?你知道,劈块木头还满天渣呢,舞弄这么个硬家伙,掉秤能少了?”
“你要吧,你要吧!要多少?”刘封林不耐烦了。
霍老三就肉脸一沉,断然说道:
“我要一半!”
“—半!要我一半?”刘封林象是听错了耳,头抻得象个公鸡,冲着霍老三喊。
“要不就留着烂!。,
霍老三干巴巴地说完,头一歪,做出一副说什么也不能少的神气。不管刘封林怎么指指划划,怎样吵吵嚷嚷,他都没再说一句话。刘封林见已无价可讨,就猛跺—下脚,骂声“我****娘,就挨你这刀!”便气呼呼地扭头走了……
霍老三用刀背在盲马玻璃花脊梁上梆梆敲了几下,便蹲在一旁的雪地上抽起烟来。他用目光估着眼前的活儿,思来想去就剩下两难。这马太大,—个人翻不动身,这得有个帮手;另一难是盲马玻璃花已经冻成了冰葫芦,没法下刀。霍老三盯着盲马玻璃花抽完第三袋烟,对付的办法就都想好了,于是他站起来,往斜刺里踏开雪道,去找胡欢欢。
霍老三和胡欢欢算得上是一对朋友。胡欢欢做那些偷偷摸摸的事情,多半都逃不过霍老三的眼。有一次胡欢欢正趴在老孟起的黄瓜架下,一边咯吱咯吱地吃着,一边往兜里揣。忽然问听到一声不高不低的话传过来:“小心点啦,有人看见了。”胡欢欢猛地抽身想溜,一转身却正好撞见霍老三蹲在眼前。胡欢欢扑通跪下,递上一根黄瓜哀求道:“三哥放我,三哥饶……”霍老三却笑了,接过黄瓜边吃边说:“这算什么,谁还没打这时候过。我是提你个醒儿,身后也得长眼神……”这样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无底不知的朋友。后来,胡欢欢就常把偷来的东西送一点给霍老三,霍老三也偶尔回敬他点猪血羊杂什么的。曾经还有过那么一段时间,胡欢欢偷猫,霍老三杀。胡欢欢到集上卖了猫皮买回酒,两人就煮熟猫肉一起吃喝……纪小朵回娘家来不久,霍老三就发现胡欢欢瞟上了小朵。有一次他就对胡欢欢说:“老些日子没开荤了,怪馋的。”胡欢欢想走开,就装着不感兴趣的样子说:“我不馋。也不知怎么的,今年不大馋荤腥……”“你不馋?馋大荤腥我信!欺老三的眼不抓色么?”胡欢欢知道包不住,就承认说:“我想改好,娶了小朵。”“哼,扒皮我认你骨头,狗改不了****!”胡欢欢就熊唧唧地哀求道:“别声张,别声张三哥。别饱汉不管饿汉饥,可怜我胡欢欢吧,容我去做,别坏我好事,求求你三哥……”霍老三见胡欢欢软下来,就不再唬他,而且还如此这般帮他出了些主意……果然,胡欢欢跟纪小朵在盛夏结婚,到了秋后便现了原形,好吃懒做,对小朵母子俩打骂不断,还告诉霍老三说他要换回本来,“这半年我出的什么力?遭的什么罪?哼,她一辈子还不完!”霍老三就火上浇油:“对,妨汉的东西……”两个老朋友又常泡在一起了……有一次胡欢欢对霍老三发牢骚的时候,霍老三问道:“她是不是不让你上身?”“她敢!老子天天上!”胡欢欢把眼一瞪说。“这就不对了。”“怎么不对?””我问你,上身多少日子啦?”“半年多!”“那怎么还没带上?”。我的爹,对呀!”胡欢欢一拍脑壳,掉头就走:“这回我可好好收拾收拾她!”……
霍老三走近胡欢欢那三间老房,老远就听见胡欢欢在家里骂不绝口。他径直走进门去,见小朵娘俩象老鼠见了猫似的快速溜向了西间。他进东间,看到胡欢欢凶神恶煞般坐在饭桌旁边,地上有一只摔碎的碗,碗里的玉米稀饭溅得到处都是。“****养的,就给这饭吃呀?想饿死我呀?”见霍老三进来,胡欢欢还骂,“你看三哥,你就吃这饭食么?我这家长当得猪狗不如……”可霍老三并不理会这些,进门就掉头向后转身。
“欢欢,有话说。”
“就在这说,还怕那****养的听去?”
“欢欢,走!”霍老三加重语气,也不劝,右腿已经迈出了门坎。
两人走到盲马玻璃花那里,霍老三庄重地说道:
“欢欢,刘封林求我杀杀,答酬一套下货。我不能独吞,咱兄弟有福同享,分你一半。”
“哎呀三哥,你真是待我好啊,待我好啊,待我好啊……”胡欢欢惊喜得不知说什么好。肚子里馋水迴流。
霍老三又说:
“我一人不好舞弄……”
“有我!这还用说?”胡欢欢拍响了胸板。
“我想早些动手,用玉米秸烤,只是……我家不多……”霍老三说着。面带难色。
“嗨,烧我的!这还用说?玉米秸我有得是,不够还有几棵木头!”胡欢欢说得慷慨,一边挑着根大拇指往家里方向歪了歪。
“木头倒是用不着,只是烧你老些……”霍老三象是在为胡欢欢着想,犹豫了一下才痛下决心:“也只好这样啦。欢欢,咱说干就干,今天把草备下,明天—早就烤,我估摸头晌也就烤个不大离了,赶明晚就能吃上。咱说干就干,你回家搬玉米秸,我回去磨刀……”
胡欢欢一溜小跑回家。哗啦一下就拉塌了玉米秸垛,弄得满身是雪。小朵听到响声,领着小宝走出来,见胡欢欢扛着一捆玉米秸已经急匆匆地往山上走去。她估计胡欢欢不知又要上山烧什么燎什么吃了,便等他回来要搬第二趟的时候,就壮壮胆子小声问:
“这是干什么,烧什么吃也用不了这么多呀……”
“****养的。用你管!烧你还没到时候!”胡欢欢骂骂咧咧,又把一捆玉米秸扛起来。
小朵上前拉住玉米秸捆:
“都糟踏了,—冬烧什么呀……”
“烧你娘的腿!”胡欢欢走了一步没走动,又一晃还是没从小朵手里抽出来,便不管轻重,回身就是—脚。
小朵“哎哟”一声捂着肚子倒在雪地上,儿子呜呜哭着扑上去,娘俩抱成了一堆。“妈妈,家去吧,家去吧……”小宝边哭边拉。小朵站起身,抹一把儿子脸上的泪,咬住牙没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玉米秸围着盲马玻璃花烧起来,马身上的雪壳融化成条条小溪流下去。火堆周围的积雪也化开了,露出下面枯死的火绒草。雪水润进火堆里,伴着毕毕剥剥的玉米秸骨节爆裂声,滋滋啦啦地响着。两个人在火圈里外兴奋地说笑着,脸色通红。胡欢欢不断往火里加着玉米秸,火烤干了地面,连火绒草也烤干烧着了。马身上淌着水,湿漉漉的皮毛慢慢干燥起来,那纤密的火红色鬃毛在风中抖着,盲马玻璃花好象复活了一般。霍老三提着雪亮的大面儿剥皮刀,在马身上这里那里地敲着,又用脚不时地踩几下已经发软的马肚子……
盲马玻璃花被肢解开,被剁得零零碎碎。霍老三和胡欢欢全身都是马血,活象是用血洗过一遍。霍老三用还在滴血的红刀指着下货说:“欢欢,你回家拿个车篓,顺便招呼我儿一声。说好了,分你一半,家去烀吧。剩下的就不用你管了,我统统都送到刘封林家。咱这人办事,就这么够朋友……”
胡欢欢全身血淋淋地扛着半车篓下货回到家,把小朵娘俩都吓直了眼神!小朵“你、你”了半天没说成一句话,只是紧搂着小宝退到墙角一起发抖。胡欢欢连血衣也不顾得脱,抓一块马肝就放进锅里烀,烀熟了又拿到东间炕上,一边喝酒,一边手烫嘴燎地吃起来……过了一阵馋瘾后,他才对小朵吼道:
“一锅烀了!听见没有?—锅烀了!”
小朵神情麻木,好象浑身都不由自己支配,听见吼声就迟迟缓缓地动了起来。她涮了锅,洗了下货,放进锅里撤上调料,又拿来草点火烧着锅灶……小宝老老实实地偎在妈妈的怀里,不说不哭,只是紧揪着妈的衣边,两眼不离妈的眼睛。
火在燃烧,香味浓浓地弥漫了整个屋子。胡欢欢在炕上大嚼大吞,已经有些醉了,呜呜噜噜地喊道:“崽子,给你块,还敢不要?拿……拿去……”小宝离开妈的怀,接过一小块马肝走回来,扔进锅底就又不声不响地偎进妈的怀里,两眼仍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妈的眼睛。
胡欢欢烂醉如泥,打着响鼾睡过去了。锅里向外喷着滔滔的热气,那诱人的香味也更加浓烈。小朵停了火,在灶前坐了好久好久才站起来。她掀开锅盖,猛窜的气浪顶得她向旁闪了闪。她望着锅里还在鼓泡的热汤,就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瓶。她拿小瓶的手象突然不听使唤了似的举在半空,就那样一直举着,手背都被热气蒸红了。这段时间有多么漫长,多么漫长,多么漫长……突然问,她手腕一软,缩回来,把小瓶往锅台上一放,扑进西间炕上就呜咽恸哭起来……
小宝贴在妈腿边,一动不动地感受着她全身的剧烈颤抖。他的两眼幽幽地望着一个地方,就象他颖慧的内心一样,似乎把什么都看明白了。他悄悄离开妈的身边,走到锅台前,把那只小瓶里的东西全部撒进了锅里……
第二天一早,胡欢欢爬起来就接着吃马下货。早晨没事,半上午再吃的时候才崩然而死。小朵揪着儿子的耳根低声说:
“小宝,什么也别说,别说!别说!别说!就说是妈妨死的……”
这句话她嘱咐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