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笊篱头来了个算命的瞎子,算遍了全村,只算出纪小朵一人命不好,说她妨男人。那时候纪国精的齁病还不是太重,他就急急地追问瞎子:“你说具体点,男人多啦,公的都是。”瞎子眨着黑洞洞的眼窝说:“在家妨爹,出阁妨汉,养儿妨儿。”纪围精吓得狂喘起来,“这不是养个祸害么?”瞎子给他指出唯一的一条避祸路来,说往西十八里有个杂垃窝,嫁给那村一户姓余的人家就百祸皆消……纪团精牢记在心,等小朵十九岁时就把她嫁给了杂垃窝余家。
可怜小朵,十四岁上就背了个恶名声,不能抬头做人。论她的长相,她差不多能嫁到东面去,可瞎子一句语就把她扭了个大转身。笊篱头地处山里山外之间,上等闺女都嫁山外,中不溜的嫁本村,只有嫁不出去的才一路向西,好赖找个汉子。
嫁过去之后,小朵才明白了一切,原来瞎子就是她的公爹!她大哭—声背过气去,醒来又摸起剪刀往喉咙上穿,幸亏丈夫护得急,剪刀才只戳破了一点点皮。全家人都给她跪下了,哭得感天动地。小朵认了命,就不再寻短见,又发现全家人都对她敬若山神娘娘,她也就渐渐安下心来过日子了。她觉得丈夫人挺好,干活勤快不要命,只是口讷嘴拙,就会嘿嘿傻笑;她觉得光棍大伯子哥、婆婆和小姑子也都是些善良老实人,所以也对他们都挺好的。只是她还记恨公爹,半年多也没理他,直到她生了儿子小宝,心意才缓转过来。但是不管儿媳如何冷脸慢待,瞎子一真是满嘴宣传,说儿媳如何大贤大德,大福大贵。小朵听了,心里是又气又笑,有一次就咬咬牙堵他的嘴:“得了吧,我可是个‘在家妨爹,出阁妨汉,养儿妨儿’的祸害精!”,瞎子慌了,连连惊呼:“莫乱说,莫乱说哟……”“那不是你算的吗?”瞎子垂下头,惭愧得无地自容,叹口气说:“饶了我吧,就饶了我吧……人穷志短,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啊。”“那你也不该说妨自己的儿,妨自己的孙子!”瞎子哭丧着老脸说:“我那是有口无心,你别信,净是编着骗人的话儿。你要是还不解恨,就天天咒我吧,再不,我死给你看也行。”瞎子说着,真的就朝墙上撞,小朵眼疾手快,顺手扔过去一个枕头,这才让瞎子多活了些日子。她面色凄然,也深深地叹着气说:“可你到底不该说那样的话,我在心里记了五、六年,落了根,再怎么解释也没有用啦……”
小两口和和睦睦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丈夫天天在山里地里忙,小朵在家拉扯孩子。她还想干点别的,但全家人都不让她动手,甚至做饭洗碗都不让她沾边。她很少到娘家去,每次去—趟回来就打不起精神。她害怕娘家村所有人的眼神,那种疑问、有所期待的眼神刺得她万般惶恐……小宝刚刚两岁这年初秋,小朵果然就遭了塌天大祸:丈夫中午上山刨松树,傍黑就交叉扛着粗长死沉的两棵往山下走。窄窄的山道开在陡峭的半山腰上,丈夫不小心把松梢顶在百壁上,就连人带树翻下了山沟。全家人哭得死去活来,瞎子捶胸顿足,喊了几声“到底妨死啦,妨死啦,”就于当夜也撞墙而死。
好端端的生活就这样毁掉了。丈夫一死,全家人就都对小朵翻了脸。她哭,她冤,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简直都快发疯了。她几次想吊死了事,但每次都被儿子的哭声抓了回来。她泪眼模糊地望着那张酷似他爹的小脸蛋,把儿子死死地搂在怀里,“儿啊,妈死不起,妈死不起呀……”
转过年来一开春,小朵就狠狠心,抱着儿子离开了杂垃窝。
她硬着头皮走进娘家门,爹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娘也很少安慰她。她不是个不要脸皮的人,只要爹娘说一声叫她走,她就会一辈子再不进这个家。她现在不想死,她要眼看着“妨死了儿子”再心甘情愿地死,只要儿子还活着,她就是讨饭也要陪着儿子活。爹娘毕竟是爹娘,心里再不乐意,也到底没说出赶女儿走的话。她忍着吞着在娘家住下来,用块厚厚的灰毛巾包着头,吃饭不抬眼,走路不看人。她心里明明白白,听见看见的会是些什么……她整天儿子不离身,家里家外泼死泼活地忙,一面拉扯着孩子,一面几乎把家里的活儿全接了过来。她干家务活时娘都没处插手,要给她看孩子她不肯,小宝也不跟。开春以后就忙了,她用自己的旧衣服做了个背兜,把小宝装进去背着闲出两只手来干活。她捣粪、刨地,推粪把儿子放进车篓里,种庄稼浇水就用手提水桶……她孩子不离身,竟然什么活儿都能干下来。
玉米苗分叶的时候,火绒草也都拱出了地面。小朵家的地有一半都在西边黄砂丘上,地外就是连片的火绒草芽子。地里的火绒草也不少,都是从地下伸过根来发出的芽。火绒草咬庄稼咬得很厉害,什么庄稼遭了这些草就都别指望能长好。从前人们胡乱种上,能打回种儿就算不错。这年的地是小朵背着孩子种上的。
这时侯的活儿不忙了,主要就是松土锄草。小朵每天把家里应急的活儿都干完,其余的时间多半就呆在这些地里。快三岁的小宝已经会满地跑了,她弯腰锄地的时候就把小宝放在地头上玩耍,一边锄一边回头逗小宝。有时她蹲在地头地边上拔火绒草,小宝就会跟她一起拔,连玉米叶儿也偶尔揪了下来。这时侯小朵就咯咯咯咯地笑起来,说这说那,教儿子辨认玉米苗和火绒草。这就是小朵最最幸福的时刻!她把什么都忘了,她的柔美她的活力她的笑容都自然地展现出来,展现在这片绿茵茵的春天山野里,展现在还不能记事的儿子小宝面前……
然而有那么一天,当她跟儿子玩得忘乎所以、把包头巾都滑落下来的时候,有个男人就嚷了起来:
“哎呀呀,好白的脸,白死个人,晃死我眼!”
小朵骇然一瞥,就看见走来的是胡欢欢。她赶忙抓起包头巾裹好头,没来由地喝小宝一声,就低下头去又锄地了。
胡欢欢来到地边上,眉飞色舞地继续嚷道:“哎呀小朵,更俊了,更俊了,俊死个人!”
小朵把腰弯得更低,把锄拉得更有劲。胡欢欢又说了些什么,她都没回—声也没抬头看他一眼,直到胡欢欢走了,她才长长地舒出口气,摸摸撞鹿似怦怦急跳的胸口搂紧小宝。
说起胡欢欢来有些意思。他爹妈死得早,从小跟叔叔过。他那只斜愣眼越长越厉害,毛病也越来越多,上学不正经念书,下学以后又不正经干活。他偷鸡摸狗,钻菜园爬杏树,搅得四邻不安,家家遭殃。十八岁上,叔叔把他赶出门,他万般无奈,自立起门户来。他住着父母留下的三间老房,可是不务正业,坏得更出花样了。土地再次分到个人手中之后,他已经是个留着对分油头的精壮汉子了,可还是一人燎铁,单身孤影。他想老婆想得头疼,勤快了一年,第二年就开始把地撂荒了。他不下力挣,却从来不愁吃用——夜黑头往地里一转,园里一溜,就带回了够几天的吃食。谁心里都知道少的东西是叫谁愉去了,可是多年来惯了,也就没人再找上门费口舌。吃食是不用愁,可花钱愁,胡欢欢觉出了这个要紧也就想出了办法。他偷来嫩玉米、新花生、桃梨瓜枣出去赶大集,实了钱就割肉、添时兴衣服。不过他也有长远打算,知道这样的饭碗不好端,所以他也是谨慎行事,张家一把李家一把地凑。后来,人们就看到他骑着一辆半旧自行车,油头闪亮,满面春风,铃声不断地出进笊篱头。
就是这样的一个胡欢欢,小朵没出嫁的时候就知道他——她家也没少遭他的殃。可是这五六年来不了解他有没有变化,只是从那惊慌一瞥中,发现他头发不再油亮,满面不再春风,跟甩汗出力的庄稼汉没多少两样。
从那天之后,小朵就算是被胡欢欢缠上了。他有事没事总爱到小朵地里来,蹲在田埂外面,朝小朵说这个说那个。开始几次,小朵总足不接腔,心想这样他就自知没趣不再来了。可是不行,他还是经常来。有时候他也不说什么,就那样蹲在田埂上看小朵锄地,有时还捉个蚂蚱掐个花儿逗小宝。再以后,胡欢欢就提出帮小朵锄地,每一次都被小朵摇头拒绝了。可是胡欢欢这人是能拒绝得了的吗?有一次他就抓着锄柄硬要帮,小朵知道摇头已经没有用了,于是就又羞又恼地开言吐语:
“俺领你的情,俺不用。锄你自己的吧……”
小朵这句话明显是软硬顶回的意思,她知道他从来不种地,可这句话却偏偏中了胡欢欢的下怀。从小朵一回村他就注意上了她,见小朵种玉米他也把玉米种。这次小朵终于开口,他心里真是欢喜得不行。他指着北面自己的地说:
“我的地早锄完了,你看看,玉米苗不比你的差。”
小朵不由地抬头向北望去,她分不出哪是胡欢欢的地,但见每块地里都是—般高的青青玉米苗。她心下狐疑,没说什么,就使劲抽回锄柄,沙沙几下锄向前去。胡欢欢先是一愣,接着就赶前几步,又抓住了小朵的锄柄:
“我帮你锄吧,反正我的地锄完了,这时候闲着。”
小朵又往回抽,没抽动,反而触了一下胡欢欢的手,她满脸胀得通红,真想恶言恶语骂开他。可是她有资格骂谁呢!她气喘不止地瞅着自己的手,却用几乎是哀求的语调说道:
“俺求求你,别再缠磨俺,让俺过几天清静日子吧。俺遭的罪不算少了……”
胡欢欢不知怎么松了手,愣愣地看着小朵往前锄,在她身后咕哝:“我遭的罪也不少……”
接下去的话,小朵再没听清。
三遍地锄过,玉米苗已经长得齐腰深了。小朵在别的地里忙了些日子,最后一遍玉米地又该锄丁。玉米长得真好啊,高得都淹了头顶,秸杆儿粗壮,叶儿宽长,玉米穗儿鼓出来,顶着水嫩粉红的穗缨缨。这一切都预示着丰收,证明着小朵半年的操劳没白费。火绒草这时侯也长成半腿高,密匝匝覆盖了荒丘野岭。什么东西都在这个夏季里开始孕育成熟。
小朵扛着锄头,牵着儿子的手往山上走。小宝这半年来也长了个子,也变得更加懂事,小朵干活的时候他不再缠身,总爱一个人玩,一片一片地揪火绒草叶,垒石子,用小棍拨拉小虫和蚂蚁什么的。这使小朵干活更方便,也更省心了。娘俩来到地头时,小宝便看着妈的脸,用小手指着地外的火绒草说:“妈妈,我在那边玩,不磕倒,我听话……”小朵就笑着蹲下身子,给儿子整好衣服,嘱咐他玩够了就喊妈妈。
小朵一边望着儿子走进火绒草丛,一边把锄头落下去。可是她—锄没拉完就觉出有什么不对劲,低头一看,原来地里已经锄过丁。她心里吃惊,逐个垄沟看下去,发现只剩下最后几垄还没锄。她转瞬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她顺着玉米叶缝望过去,果然就看见胡欢欢正在低头往这边锄。她心头一热,便拢拢包头巾,也低头往前锄起来,一边锄一边回想这些日子与胡欢欢之问的一些事……
胡欢欢自从那次硬帮没帮成之后,就不再光说不动手了,他主动带着锄来锄,有时也蹲下来拔火绒草。小朵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越来越分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她从十四岁起,就把自己看作是个最苦命、最下等的人,在她那装满苦水的心里,她把任何一个人都看得比自己命好,比自己高贵,她什么时候见过人对自己这么低三下四啊!看见胡欢欢一次次这么忍辱负重,象变了个人似的这么肯用力帮人,她嘴上虽不说,心里却在一阵阵感动,一阵阵惭愧,一阵阵泛起无端的烦恼。她对胡欢欢的看法在默默中变化着,到后来胡欢欢终于说出那些实质性的话时,她已经完全变过了对他的看法,暗中把他看作是一个可以委身的人了。
那天胡欢欢说道:
“我算了算,你今年不是二十四,就是二十五,我比你不是大七岁,就是大八岁。”
“你说些什么呀……”小朵心里一动,知道窗户纸就要点破了。
“我是说我太大了,可也不坏。男大七,坐金椅,男大八,跨金马。”
小朵心里急跳,脸上却袭上了一丝愠色。
“我看就行,”胡欢欢接着又说,“就是怕你看不上我。我这人一般都看不上,也确实是有点儿毛病,不过是老早老早以前了……小朵,你跟了我吧。”
“不,不,”小朵本能地连连摇头,却不知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也不知想说的究竟是什么。
胡欢欢抻着脖子闻:“小朵,你不稀跟?”
“不,不……俺是寡妇。”
“我知道,我知道,咱不在乎!你稀跟么?”
胡欢欢急猫急狗地望着小朵,呼呼的鼻息都喷到了她脸上。小朵歪头看远处的儿子一眼,深长地叹了口气:
“俺名声不好啊……”
“这怕什么!我也名声不好,还得了个外号叫三只爪,不过,不过是以前……”
“俺妨汉……”
“不怕不怕,咱不怕!这是封建迷信,没影的事。”
“俺带着个孩子……”
“带孩子更好!省事啦……”
胡欢欢以为小朵还要说什么理由推辞,但小朵什么也不再说,只是深深地把头低下去。他—把抓住小朵的手,一边抖着一边追问“跟不跟?跟不跟?”但小朵就是不吐一个字。她用力往后抽着手,实在抽不回,就只好由他握着。胡欢欢往前凑了凑,急急的说道:
“说来说去还是不跟,多好的亲事你不跟!把话说白了吧,我找个老婆不好找,你找个汉子电是难,咱俩半斤对八两,多么般配!你还不跟?你还不跟?纪小朵,你这是成心把我往绝路上推呀,不为你我肯种这份地?出这份力?古话还说呢,浪子回头金不换!我回了头,为你小朵回了头,你得跟!你得跟哪……”
小朵被胡欢欢摇得浑身发抖。她看他一眼,目光又立即被那双喷火的眼球烫了回来。她感到心里一片火烧,知道再被抖下去就受不了啦。她喊一声“小宝”,再看一眼胡欢欢,到底咽下了那个“跟”字……
小朵往前锄着,胡欢欢也往前锄着,两人离两三步远的时候,就同时直起了腰。胡欢欢光着膀子,赤着脚板,挺壮实的上身被玉米叶划出—道道红丝,满头的汗水把头发都粘贴在脑门上。小朵满怀感激,没说什么,只扯下包头巾递了过去。胡欢欢急忙接住,咧嘴笑着,没头没脸地擦起来。两个人就那样隔两三步远面对面地站着,互相都能闻到对方的汗味。他们呆呆地相望着,一时间仿佛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小朵的脸又白又圆,在阳光下闪着尚未衰尽的青春光泽。不知她心里猛生了什么念头,脸上倏地潮红起来,只觉一阵心旌摇动,眼前一晕就倒向前去。胡欢欢赶忙扔了锄,双手接住了她的身子。小朵被那双大手一触,转瞬间就又睁开了眼睛。她直愣愣地望着胡欢欢说:“你能对我好么?能对小宝好么?”。“能!能!怎么不能?”她幸福地闭上眼,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意,从胡欢欢怀里滑下去,滑躺在那两三步还没锄完的硬地上……
外面阳光正好,玉米叶在风中咝啦啦地摇曳响动,这时候小宝在火绒草丛里玩兴正浓,当小朵和胡欢欢走出玉米地时,他正在往—个蚂蚁洞里撒尿呢。
小朵跑过去抱起儿子,嘴唇叭叭地直亲他的脸蛋——不管将来如何,此刻她是心满意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