笊篱头遭了大旱!除了北山老水库外,所有的坑塘水湾都干出了老底子;除了中央井外,所有的水井都枯得提不上水来。田里裂着密密麻麻的干缝子,玉米苗全都黄蔫蔫的半死不活。人们在街上在山上匆匆奔忙谁都没有个笑模样。男人到老水库抢水浇苗去了,女人也都从中央井里往家抢水。剩下些不中用的老人则凑在孟家铁匠棚前的空场子上,一边抽烟干熬,—边骂天骂地,骂东山兔子西山野鸡。齁子纪国精气力最短,但他骂得却是最凶。他常常能下气不接上气地骂上半天,有时越骂火气越大,竞直梗梗地跳起身,手举烟杆指天大骂:“他妈妈!要干死人哪……齁儿齁儿,逼人逃荒啊……齁儿齁儿,他妈妈!逃荒逃荒逃荒吧……”
中央井被抢水的女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人都提了一只系着井绳的水筲,钻着人缝往里挤呀挤。本来四方的井沿。上对角站两个人正合适,圆圆的井筒子里顺两只水筲正合适,但井沿上却排满了脚,井筒子里也总是有三、四只水筲上下动。水筲多了摆不开,就听得空水筲在井底撞得咣咣响。水筲在下面打仗,人就在上面烦对方碍事,但脸对脸不好骂,就用屁股往后顶着,侧着脸儿向后骂:“挤啥抢啥?抢撞井呀?轮到的时候没人跟你争!”,骂了白骂,没人接腔。反正人人都有轮到开骂的时候。这样吵吵闹闹,拥拥挤挤,打水的速度非常慢。你摆水我也摆水,结果谁也摆不成;你拔水往上提,我放筲往下顺,结果你上不来我也下不去。好不容易提上一筲水来,往外走就更是困难。谁也不肯往后退一退,往旁闪一闪,就全靠提水筲的人撅起屁股往后硬顶。等最后披头散发顶出人堆的时候,往往只剩了半筲水,甚至连筲碰翻,空忙了一场。于是倒霉的人骂声连天,就气哼哼地更加用力往前挤。大家相互借劲,直挤得井沿上的人站不稳脚跟,没法摆水;直挤得其中一个跨着井口扑倒向前,扑得对面的人象麦捆似的纷纷仰倒的时候,这场拥挤才得停歇。被压倒的人破口大骂,一个个象翻身的母鸭手脚乱动,推开压在身上的腿和头,抓挠自己伤着没有。如果没人伤着,骂声转眼就变成了一片嘻嘻哈哈的笑闹声;如果有人伤着,那么其余的人就都默不作声,只听她一人骂去哭去。但不管怎样,水还是要抢,拥挤吵骂还要继续。在那干旱的日子里,中央井天天都被抢水的女人围得水泄不通,象一大群母蜂嗡嘈不散。
男人们起早贪晚,从北山老水库往自家的玉米田里挑水浇苗,连懒汉也变得勤快起来。天一亮离开热炕头,把担杖往肩上一搁,两手再把担杖钩和筲把握在—起,这一天就放不下几回了。人们都低着头,脚步如梭,憋着力气去抢那湾子救苗的浑水。扑楞楞趟进水里,担杖不离肩膀,左手向前一摆,右手向后一摆,直起腰板就往外走。走进田里把腰一弯,左手一摁,右手一摁,两筲水眨眼间就被地缝吸个干净。老水库里的水一天比一天少,眼看着也快要亮出老底来了。水底的烂泥翻搅上来,那水简直就象一湾浓稠的泥汤。挑到田里一倒,筲底总是淤着那么厚厚一层。都想舀个满筲,于是就都往水深的地方去,走来走去,水库中心就挤成了人堆,筲和担杖也不时地碰撞在—起。浑浆浆的水里,鱼显得更加密集,只见一条条黑纹哧溜溜地乱蹿。不知是谁先扔了担杖,从脚底下摸出条鱼来,啪地一声摔进空筲里,嘴里恶狠狠地骂道:“他妈妈!不浇啦,抓鱼!竟然就一呼百应,人们统统扔了担杖,提了水筲,弯下腰四处乱摸起来。—条条鱼摔进水筲里,啪啪啪啪响声不断,人们就渐渐有了笑样,有了快活的笑骂声。到后来,干脆都随手撂了水筲,摸到鱼就往外扔,只见空中划过一条条自线、黑线,水边的泥地上落满了各种各样的小鱼。大家越抓越欢,你争我抢,搅得老水库里泥星飞溅,水花四起,沸沸腾腾象开了锅。直到再也摸不到鱼了,大家才在水里停了手。水面不动,人也不动,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然后就爆发出一片开心的哄笑声,因为人人都变成了鬼模鬼样的泥猴子。出了水湾。满地的小鱼分不清你的我的,于是就文有人喊起来:
“他妈妈!一堆烧了吃,谁也不准拿回家!管他天王老子,老婆孩儿,活到地头死,吃饱不饥困!”他这一喊,大家就都跟着忙起来,捡鱼的捡鱼,拾草的拾草,没—个不是乐颠颠的。火堆点起来了,鱼都扔了进去,不一会就飘出了诱人的香气。大家七手八脚地扒拉着火堆,烫手燎嘴地吃着烧鱼,把鱼头鱼刺扔得到处都是。鱼吃完了,火熄灭了,大家的眼神也都暗淡下来。想想刚才的这场闹腾,人人都觉得稀里糊涂,象中了魔法。
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这是不打算好好过日子啦!
旱情在继续。老水库干了,中央井只能在上午打上水来,要停上半天一夜才能积蓄起第二天的用水。人心骚动,慌恐不安,好象随时都会发生什么意外。村里下了死令,把全部的牲口和大车都集中起来,装满水缸水筲和坛坛罐罐,到十里外的东鸭河去拉水。到那里一看才知道,河水不让随便取,说是要保证城里用水。但取水的人太多,岸边密密麻麻,什么力量也把守不住漫长的河岸。笊篱头离那儿太远,一天只能拉回三、四趟来,仅仅能勉强维持全村人畜饮用。可是,假如继续干旱下去,假如东鸭河也干枯了呢?人人都不敢往后想!拉水这个法儿,是唯一的一条道儿,一线希望,但也是经不住倚靠的最后的一丝界线。
有一天,拉水的队伍刚刚进村,就听好几个声音在大呼小叫:“快点吧!纪齁子要烧房啦!”人们闻听,个个大惊失色,扔下大车就往纪国精家涌。
纪国精的房子四周围了很多人,窗上门上都有,他已经被人拉到了门口外面。他光着上身,两眼通红,胳膊乱抡,两脚乱跳,口口声声要烧房子,要逃荒,要死。他的女人一边哭一边往院外纪国精那里点点戳戳:“……死鬼呀,也不知中了哪路邪火呀,天天要好的吃,要酒喝呀,说不知今死明活呀,吃光了拉倒啊……死鬼呀,喝多了呀,要烧房啊,我就护哇,他就打呀,把我肋巴踢断了哇……死鬼呀,你烧吧,你逃吧,你死吧!哎呀呀,这千死人的日子没法过呀……”她拖着长腔哭着骂着,一把鼻一把泪,不止不休。
纪国精还在跳脚吼骂,他拼命趄仰着身子向后挣扎,说非烧了这座房子不行,说如其这样遭罪干熬,不如烧它个精光,无牵无挂去逃荒,死也死个痛痛快快。人们耐心地劝解他,安抚他,他大概也累得没了力气,全身—松就蹲在了地上,气喘不止,连咳带喘抽了袋烟,又突然跳了起来,连跑带奔地向西而去:“他妈妈!不放这把火……齁儿齁儿就不痛快!“
人们一时都傻站在那儿,不知他要到哪里去,去干什么。等有人疑心不妙的时候,西面堆草垛的场上已经冒起了浓烟。西面的场上,差不多家家都有草垛堆在那里,天干草干,什么都干,要是火连成片,全村的房子都要被烧个净光。入们发疯般向西跑去,一边大声咒骂纪国精,一边顺手操起了铁锨、木棍和随便什么能用的东西。火焰已经蹿起了高儿,整整—个草垛燃得象个巨大的火球。幸亏纪国精点的是自家草垛,他的草垛又在边上,四周也没有别人家的草垛紧紧挨着。人们围成圈扑上去,用棍子往火里敲,用铁锨往上扬土,还有的人在往远处搬邻近的草垛。大火太烤人,人们都不敢太近前,结果扬土扔石头都无济于事。纪国精一边嚷着“烧啊!烧啊”,一边在人群里舞舞扎扎乱跑乱蹿。人们恨他恨得要命,就有人用膀子扛他,用脚踢他,什么难听的话也都骂了出来。有个小伙子直冲过去,一腿把他扫到在地。他哎哎哟哟地哼哼着,捂着腿挣扎起来的时候,竟然还是嚷着“烧啊,烧啊,烧它个溜光!”于是另一个小伙子又直冲过去,一弯腰把他扛在肩上,大步向火堆走去。人们在四周一片声地喊起来:“对,对!烧死他,烧死这个祸害精!”小伙子当真把他扔进了火堆里。纪国精带着一身火苗跳了出来:发疯—般在人群里横冲直撞,声嘶力竭地狂呼乱叫,两眼血红,象个火神。等人们醒过神来,纪国精身上的火已经连着了两座草垛。人们赶忙去扑刚烧起来的草垛,但扑灭一垛,另一垛又腾起了火苗。纪国精被这混乱的热闹场面刺激得更加兴奋,扭着麻花阵儿喊出一声声“好火!好火!”他的喊声正如火上浇油,惹得人人恨上加恨,于是就又有人把他打倒了,拳脚交加,棍棒齐落……
事过之后,纪国精落下一身烧伤,象个丧家狗似的灰气满面。那天他确实是因为喝多了酒才烧了自家的草垛,差点祸及全村。他好不后海,再此不提烧房子逃荒的话,也没再打骂他的老婆。现在人人都有权力取笑他辱骂他了,他知道他已经成了人们的眼中钉,成了这个村子的“祸害精”。过去他天天喊逃荒,那是有口无心,只是为了释怒泄火,图个痛快。可现在,他难过地觉得人人都在使着心劲赶他出村,逃荒这条路,真是不走不行了。
旱情在继续。
纪国精又迟疑了两天,再也没有理由拖延下去了。他头天夜里收拾好一个人的行装,心想明早再不反悔的话,这次就是真走了。然而在天不亮走到院子的时候,天上不知何时开始已经下雨了!纪国精惊得不敢相信,以为是在梦里头。他踢掉鞋子试试地面,地上一片粘湿。他褪光衣服,身上立刻落满凉丝丝的雨点。他还是不敢相信,害怕是在梦里头。直到满街响起“下雨啦——下雨啦——”的狂喜喊声,响起“呱哒呱哒”的开门声和“噗哧噗哧”的踩水走路声,他这才相信是真的!他赤身裸体一动不动地站在雨地里,泪水合着雨水满脸交流,两脚在越积越厚的泥水里越蹂越深……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