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干旱的日子里,山上的几千亩松林也在遭难。无数的松蛾一路交配着,从西北方向蜂涌而来。松树正在泛油脂、抽新枝的当口,土黄色的松蛾在松香里欢舞,将一串串谷米似的籽粒潲进树皮缝里,潲在松叶和鹅黄的新枝上。等旱情解除,人们刚刚缓过精神劲来的时候,幼蚕已经破壳而出,一溜溜从树皮缝里蠕动出来,象蚂蚁般裹满了每一棵树。
灾难接踵降临,阴影笼罩着笊篱头的每一张脸和每一个角落。到处都死气沉沉,连高声大嗓的叫骂声也很难听到。
幼蚕源源不断地从树皮缝里往外爬,这是几十年不见的大虫荒,年轻点的人根本就不曾认识过这些黑黝黝、毛刺刺的松蚕,就是年纪大些的人也只有望虫兴叹,束手无策。
传说孟庆海有办法,人们便纷纷走到他的山峦里去看。可是一看就失望了,原来孟庆海的办法不过是用棍子捅树皮缝!这个蠢笨的办法谁都能想到,但这哪会有什么用处?大家抽一会闷烟,摇头叹气一番也就散开了。
盂庆海还是捅松蚕,隔着纪国精的山峦,高鸿运也在那边捅。在笊篱头村,他们两个都是出了名的精细人,一样的寡言少浯,—样的会过日子,他俩跟纪国精可不一样。他们三家连片,山峦部分在火石垃子沟的东山坡上。纪国精不捅松蚕,而且绝大多数的人家也不捅。他也不常到他的林子里来,来一趟也象是屁股带火,急匆匆转眼就不知窜到哪块地里去了。
有一天他出现在火石垃子沟的时候,盂庆海和高鸿运几乎同时喊住了他:“老纪,忙点正经的吧,整天瞎跑。”“老纪咱三家连片,俺都捅松蚕,你怎么不捅?”
“出那份瞎力……没用没用……”纪国精连连摇头摆手,四下瞅瞅想溜走。
“不捅不要紧,看好地边,跑过虫子可不行。”
人家说得有理,纪国精想走也走不开了。他低头在肚子里搜罗应付的话儿没搜到,就只好粗喘几声,折根松枝拿着,走到临着孟庆海的地边上。
孟庆海干得细心,两眼很近地瞅着松干,手里的松枝一下一下地往树皮缝里捅着、豁着。他是把着地边逐棵捅的,捅过的树上满是粘稠的虫酱。纪国精看了—会也捅起来,但他是个没有耐性的人,捅不上十下八下就随便又换一棵树,不大一会就烦起来:
“没有用!白费力气没有用……捅也捅不净,他妈蚂,越捅越多!”
“没用也得捅。跟人得病是一样,能治死也不能眼瞅着病死。不就这么个理儿?”
纪国精觉得活茬不顺,就不再说什么。他胡乱地捅着,捅几下换—棵,换来换去就转到了林子北边。高鸿运也在耐心地低头捅松蚕,纪国精说道:
“按说么,都有天敌。……一物治一物儿,怎么呢……怎么就没有治服……这虫虫的?”
“没有有什么办法?捅吧老纪,想三想四没有用,人就是天敌。”
话茬还是不顺!纪国精退回林中,用树枝对准一棵树发狠地点点戳戳:“他妈妈!捅、捅,捅!捅死这些害人虫……捅!捅!捅!”戳点不解恨,他就把松枝插进树皮缝里一豁到底豁得皮屑乱飞,虫酱溅到身上脸上。他发愁地环视着满树满林子的松蚕,愁重了就蹲下抽烟,再愁重了就跳起来,随便照—棵树上猛捅猛豁一顿。有时候他干脆用脚踹树,用松枝乱抽,再象一头困兽似的转圈乱踩落下来的松蚕。密集的松蚕捅也捅不净,刚捅过的树皮缝里转眼又爬进新的去。他捅不下去了。
他象被逼迫着给别人干似的,避开邻居的耳目便偷偷溜出去,转上一大阵子再偷偷返回来。他把见闻告诉孟庆海和高鸿运,说山顶上的虫子更密,人家都不捅;他说他顺着山岭一直走出去几十里,外村的山上也都一样;他说不管哪儿的松林都是毁定了,除非来场急病统统病死,趁早别这么白忙下去。孟庆海和高鸿运都不大理他的话,只顾干自己的,要不就是拿呛人的话儿噎他。他越来越觉没趣,往外偷跑的趟数更频繁。
几天以后,有架飞机从空中飞了两个来回。飞机飞得很低,连机身下的轮子和五星都能看得清楚。纪国精警觉起来,摔了树枝就飞奔上山。他追着飞机一直向西北方向跑去,等返回来的时候就站在最高的那座狮头山上喊叫起来:
“有救啦……有救啦——飞机打药……照着火打……都点火,点火!快点火啊——”
纪国精站在山顶上一边呐喊一边向西北方向比划,告诉人们他去看了个明白,外村都在山上点火,指引飞机撤药。人们一时被他弄得发愣,他便一路飞奔下山,见人就大喊着重复说明。他跑进火石垃子沟,顺着岭岗拉起—堆堆柴禾点上,他一边拉柴点火一边继续喊叫:“动手老孟!动手老高!拉柴、点火、快点快点!飞机打药……见火就打……快点快点!”孟庆海和高鸿运都不响应,他也不管,还是一边叫喊一边拉柴点火。他一个人竟飞快地点起了六个火堆,浓烟连成一串,在岭岗上形成了火龙。果然飞机返回的时候,就顺着火石垃子沟掠过去,留下了一片药雾。纪国精兴奋得在山岭上跳高,整个山林也都跟着欢腾起来。一柱柱浓烟在松林上空升起来,这里那里,象开花一样一团跟着一团。孟庆海和高鸿运也终于行动起来,搜寻着干柴湿柴往岭岗上搬。这一来纪国精便腾出身子来了。他甩下火石垃于沟,到处奔跑,指挥着人们这里堆柴那里点火。他兴奋若狂。两脚象踩了弹簧,到处跑跳喊叫,他哪里出现哪里就顿时起火。飞机又飞了一个来回,同样也都撤下了两片药雾。也许是飞机飞得还是过高,白濛濛的药雾浮在空中,象云絮一样飘来飘去。纪国精望着离去的飞机一个劲地挥拳跺脚,喊声不断:“高啦高啦……低飞!低飞!贴着树梢……这里、那里,还有那里……”他骨瘦如柴的身子在渐散渐低的药雾中时隐时现,而他齁齁喘喘的喊声却非常清晰在这段时间里他大放光芒,不亚于那撒药的飞机,走到哪里都倍受欢迎。
飞机来来去去的目标是西北方向,都是顺路在这里撒下些药来。飞机撒了一天的药,最后一次不知是机翼擦了山崖还是扫了塑梢,发出一声刺耳的噪响,闪了一下刺眼的亮光,然后就飞向东去再没回来。
人们急急忙忙低头查看,遗憾的是地面上并不见药死掉落的松蚕。也塑是药雾飘走得太多,也许是药力不行,也许时间还段,药没生效。人们把希望寄托在明天,心想也许得过一夜才能起作用。可偏偏这天夜里就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不管因为什么,反正死掉的松蚕没有多少,而且成批成批的松蚕正在健康地成长起来……
失望而更加绝望,农活又一天紧似一天,上山的人明显减少了。当然,象孟庆海、高鸿运这样抽空上山治松蚕的人也就更少。
松蚕长到能吃松针的时候,用棍子捅就不大管用了。松蚕挺着满身的黑毛,互相摩擦着在松树上爬行。一对对坚硬的门牙衔住松针就不松,从梢一直嚼到根。治虫子的人都换了剪刀,对准松蚕一铰两段,盂庆海、高鸿运都是用这个办法铰松蚕。纪国精再也没管他的山峦,但却一直在笊篱头的山里转悠。有一段日子里他说要耐心等待,说飞机一定会第二次、第三次来撒药,他甚至在大大小小每个山头上都备下了柴堆,只等飞机一来他就点火。后来他又说飞机上肯定掉下了什么东西,很可能是个非常重要的零件,所以飞机不能来。他想找到这个东西……
虫荒不可遏止地继续着。到了秋后,寸把长的松蚕都吃成了,到处找地方结茧。除了几小片松林之外,几乎所看的松树都被吃光了松针和枝梢,秃成了一片黑压压、光溜溜的枯枝枯干。这真是一片奇异的景观,到处是茧——树上琳琅满目,遍地果实累累!
这时候人们全都上山了,带着篮子、水瓢和剪刀,说呀笑呀逗呀闹呀,也不分谁家的山峦,见茧就铰;铰开茧壳,取出蛹来,回家炒着吃,炸着吃,烧着吃,腌着吃——满村飘香!
铰完了茧就开始往家里刨死树。松枝烧火,松干卖钱。大部分松干都可以做椽木,有些人家就留下来,留着盖房时用。
笊篱头的山上荒凉如洗,劫后余存的松树零零星星,就象遗留在山上的几片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