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过的真快,我离开北京大学,已近五十年了,许多往事已记不清。上述诸事尚能忆其梗概,但拉杂陈述,不成体系,故题之为琐忆。如有不符事实之处,尚祈阅者指正。令人难忘的叙永生活
周明道
抗战时期,西南联合大学始终处于惊涛骇浪之中,而我们班所遭遇的风浪更大。但可喜的是毕业人数却最多。如今虽已时过境迁,但每每回忆往事,当初的一切情景却历历在目。
报考和旅程
1940年的大学统一招考是在后方各大城市举行的。我当时正好在昆明,于是自然而然地报考了西南联大。记得当时的考试是在7月中旬,昆华中学南院、北院都是考场。一连几天考下来,大家莫不筋疲力尽。考完以后,大家纷纷找路子打听分数,等候发榜。此刻,日本侵略军已进兵越南。海防、河内相继失守,河口、老街一些桥被破坏,我国失去一个通往外洋的港口。以前,昆明虽常有警报,但都有惊无险。现在却不同了,重磅炸弹震撼了这座后方的古城。大东门一带,血肉横飞,地上,墙上溅满了鲜血,惨不忍睹。联大、云大也没有逃过这一劫难。
时局如此紧张,把人的神经拉得紧紧的。大概到了10月才发榜。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才算放下心。学校为了应付时局,决定把招来的新生迁到四川去,通知明年元月中旬到叙永报到上课。于是新同学们纷纷各自设法找门路,拉交情,搭西南运输处的汽车前往。有的取道重庆转泸州到叙永,有的直接到叙永。我在昆明整整耽搁了两个月,只好成天泡在车站。总算老天不负有心人,阳历年一过,便碰上一辆由仰光运钢筋到泸州去的商车。经司机垂怜,我付钱后搭上了这辆车。经过几天艰难险阻且心惊肉跳的奔波,终于平安地抵达叙永。
分校的生活
叙永有东西二城,中间隔一条河,依山傍水,景色秀丽。河上有两座桥,以通东西二城。“双桥观月”为叙永八景之一。联大的校舍也分布在东西二城,正式的名称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叙永分校,当地人简称为西南大学。
在西城有条忠义路,路边有座春秋祠,据说是由几个陕西籍的盐商集资建造的,规模相当大,檐牙高啄,雕梁画栋,建筑极为讲究。大殿前面有戏台,左右厢房都是木造二层的。楼下好像由文学院和师范学院的同学住,法商学院的住楼上,理学院的住大殿,助教住后进,工学院的住隔壁的南华宫,女同学住东城的帝主宫。我们这期600多人便这样分头住下了。南华宫房子比较破旧,除了作为工学院的宿舍外,还有一间可供200来人上课的大教室。因为大一新生的功课以必修课为主,这间教室被利用的时间也最多。帝主宫因是女生宿舍,被列为禁地,男士不能随便进入。教授们则住在春秋祠对街的一所大院落里。
学校的重心在东城的文庙,房子比较宽敞。办公室、教室都在那里。院子里有座无线电台,用的是手摇发电机,由物理系的一位女助教司话务,可以与昆明通话。所以学校虽然分为二部,但在行政及指挥方面尚可统一。
西城有两座城隍庙,其一在川滇公路旁,人称府城隍庙,破烂不堪。另一座在忠义路尽头到东城去的拐角上,是一所有地下室的建筑。学校修葺一番后,作为我们的膳堂,比府城隍庙漂亮得多。每当下课以后,学生们便成群结队由春秋祠和南华宫而来,手里捧着碗筷或漱口杯,走一路叮当响一路。开学未久,我被选为伙食委员,负责领米、买菜、监厨、管帐,向同学催讨伙食钱,忙得不亦乐乎。
大队人马开到叙永后,办好入学手续,尚未开课。适逢春节,不免要庆祝一番。当地有位相当有声望的老先生,送来几十坛黄酒和两只半猪,慰劳我们这批后学之辈。这下全校大打“牙祭”,有酒有肉,足足忙了3天。
因开学迟了几个月,必须迎头赶上。功课一堂接一堂,同学们也奔波于文庙和南华宫之间。4月份一次期末大考后,休息了一个星期,算是“寒假”。接着第二学期开始,到8月15日考完了最后一门功课,算是读完了大一。
当时在叙永分校任教的几位老师有:分校主任杨振声先生,杨先生的衣冠最为整齐,身上永远找不到一条绉纹,走路也是那么从容不迫,有外交家风度。教务长樊际昌(逵羽)老师,负责文法学院,也是叙永分校的创设人。生物系有李继侗先生,地质系有袁复礼先生,数学系有曾远荣先生,工学院有褚土荃先生,教微积分的是赵淞副教授,政治学是龚祥瑞教授,化学系唐助教,地质系助教为苏良赫,体育是黄中孚先生,数学系助教是刘欣年,外文系有杨周翰、王佐良、王还、查良铮,还有张振先夫妇。
开学后一个多月,蒋、梅二位常委莅校,这是二位在我们面前正式以校长身份出现的第一次。当时日寇步步进逼滇境,昆明受到威胁,甚至有人觉得叙永也靠不住。所以梅校长在训话中说:“有的人说这里不安全,我想要求安全,那大概也许只好搬到喜马拉雅山上去,可是我们还不敢一定这样说……”为政不在多言,一年内校长训话只此一次。
叙永的西城因有公路通过,所以变成了商业区,较大的商店都在那里。东城比较安静,是住家的好地方。那里的商店性质和西城不同,卖纸的、刻书的、印佛像的都在那儿。但无论东城西城,生活用水全仗人力由水井或河里去挑。没有电灯,同学们每人都有一盏油灯,点起来直冒黑烟,味道也不好受,热度高而亮度低。近视眼的同学往往把灯放在书本和眼睛之间,常把头发烧焦。
东西城各有一个公园。西城公园实际上是一所嘈杂喧闹的露天茶馆;东城公园位于城墙边一座小山上,内有个小茶馆,去的人不多。每到星期天,几个人往往在那里泡上一天,一来贪图它的清静,二来可以欣赏四周的景色,三来徐徐而来的清风吹在身上,格外舒服。那里的厕所很有特色,它是由山顶上凌空架出去的,粪缸却在山腰。两者相距至少在30尺以上,所以没有臭味。
四川素称天府之国,叙永这块地方也算相当富庶。我们刚到那里的时候,刚好是橘子收成的季节,通红的橘子又大又甜,水分又多,吃在嘴里十分过瘾。
东城外有座山,远看遍体通红,所以叫红岩,放“寒假”期间,我们曾结队远足爬红岩。山上都是大块的砂岩,石缝里长出少量树木花草。苏良赫先生乘此机会向大家解释什么叫风化,怎样是侵蚀,比课堂里讲更为明白。山顶上长的都是不知名的草,高2尺许,只有羊肠小道可能。山顶上积水很多,泥泞不堪,爬上去的同学没有不挨摔的,爬起来至少是半个泥人。
抗战期间大后方的物价波动很大。我们刚到叙永时,学校里的伙食似乎只要15元一个月。不久,物价飞跃高升,伙食费也逐月上涨。那时,我们正是食量最大的时候,无余米可剩,不若女同学饭量小,可以剩米换菜。当菜碗里出现少许带些肥肉的肉皮时,便是数天一遇的加菜了。
不久,重庆发起了献金运动,各地纷纷响应,联大也开始捐款,只可惜为数太少。于平津一带来的同学自告奋勇公演平剧,以售票所得捐款,七拼八凑的共募集了七八千元钱。这次演出,连场面都是硬凑的,有的同学还是第一次登台,但毕竟在叙永曾轰动过一阵呢!
叙永的那条河流到西城时拐了个大弯,傍山处有座小小的龙王庙,高不到3尺,宽2尺左右。河水有深有浅,水流很急,清澈见底,可以游泳。一入夏季,男女同学纷纷前往西城外去游泳。有一年夏天,天气奇热无比。好长一段时间,天天晴空万里,入夜星光灿烂,丝毫没有下雨的意思。中午,室外阳光下的温度据说超过华氏120°,居民纷纷把水泼到屋顶上以减低室内温度,不到午夜体想上床。当地人开始求雨,先由县太爷下令停屠3天,接着又是一个3天。停屠对本校同学来讲,简直是痛痒无关。另由居民用草扎成一条长龙,其形式和迎神赛会中的龙一样,由十来个男子光着上身,抬着游街。街上居民事先到河里挑了几担水放在门口,等草龙来到门前,便用水勺舀水使劲泼到抬龙者身上去。虽然如此,老天爷仍未下雨。于是当地人便说全是因西南大学这些女生在河里洗澡,冲犯了龙王。还在庙里晒了一大堆裤子,亵渎了神明。所以上苍震怒,停止下雨以示薄惩。有一天下午,帝主宫传来消息说,有一位菲律宾来的女侨生因为天太热中暑死了,大家不禁愕然。说也奇怪,这位女同学一死,当天晚上便下了雨。
四川多茶馆,叙永也不例外。茶馆即“摆龙门阵”之所在,同时也是戏院和新闻交换所。同学们既无处可去,校舍内亦无开水可喝,唯一的办法是上茶馆;何况尚可省油钱,汽灯的光亦较桐油灯为亮,一举数得,何乐不为?茶博士们的技术,可说是炉火纯青;2尺开外处,居高临下将茶水冲下来,居然一滴也不漏到碗外,此非数十年苦练不为功。有时泡上一整天,还可把茶碗交给茶博士寄存,下课再来。吃饭时再寄存,饭后再拿出来。几次三番的,早已无一丝茶味了,可是茶博士们绝无不豫之色,服务态度着实令人钦佩。
叙永分校由头到尾仅8个月。时间虽短,但就联大来说,其功绩也是不可磨灭的。它培养教育了我们这一班600多人。对同学们来说,这一段生活也是令人难忘的。留别北大学生的演说
刘半农
今天是北京大学第22周年的纪念日。承校长蔡先生的好意,因为我不日就要往欧洲去了,招我来演说,使我来演说,使我能与诸位同学,有个谈话的机会,我很感谢。
我到本校担任教科,已有3年了。因为我自己限于境遇,没有能受到正确的、完备的教育,稍微有一点知识,也是不成篇段、没有系统的,所以自从到校以来,时时惭愧,时时自问有许多辜负诸位同学的地方。所以我第一句话,就要请诸位同学,承受我这很诚意的道歉。
就我三年来的观察,知道诸位同学,大都是觉醒的青年;若依着这三年来的进行率进行,我敢说,将来东亚大陆文化的发展,完全寄附在诸位身上。所以我对于诸位,不必再说什么,只希望诸位本着自己已有觉悟,向前猛进。
如今略说我此番出去留学的趣旨,以供诸位的参考。
我们都知道人类工作的交易,是造成世界的原素;所以我们生长于世界之中,个个人都应当做应当做一份的工。这做工,就是人类的天赋的职任。
神圣的工作,是生产工作。我们因为自己的意志的选择,或别种原因,不能做生产工作,而做这非生产的工作,在良心上已有一分的抱歉,在社会中已可算得一个“寄生虫”。所以我们于这有缺憾之中,要做到无缺憾的地步,其先决问题,就是要做“益虫”,不做“害虫”。那就是说,应当做有益于生产的工作者的工,做一般生产的工作者所需要而不兼顾的工。
而且非但要做,还要尽力去做,要把我们一生的精力完全放进去做。不然,我们若然自问——
我们有什么特权可以不耕而食?
我们有什么特权可以不织而衣?岂不要受主的裁判么?
这便叫做“职任”。
因其是职任,所以我们一切个人的野心或希冀,都应该消灭。那吴稚晖先生所说“面筋学生”一类的野心,我们诚然可以自分没有;便是希望做“学者”做“著作家”的高等野心,也尽可以不必预先存着。因为这只可以从反面说过来,若然我们的工做得好,社会就给我这一点特别酬劳;不能说,我们因为要这个特别酬劳才去做工(我们应得的酬劳,就是我们天天享用的,已经丰厚)。若然如此,我们一旦不要了,就可以不做,那叫得什么责任?
如此说,可我此番出去留学,不过是为希望能尽职起见,为希望我的工作做得圆满起见,所取的一种相当的手续,并不把留学当做充满个人欲望的一种工具。
我愿意常常想到我自己的这一番话,所以我把它供献于诸位。
还有一层,我也引为附带的责任的,就是我觉得本校的图书馆太不完备,打算到了欧洲,把有关文化的书籍,尽力代为采购;还有许多有关东亚古代文明的书或史料,流传到欧洲去的,也打算设法抄录或照相,随时寄回,以供诸位同学的研究。图书馆是大学的命脉,图书馆里多有一万本好书,效用亦许可以抵上三五个好教授。所以这件事,虽然不容易办,但我尽力去办。
结尾的话是,我是中国人,自然要希望中国发达,要希望我回来时,中国已不是今天这样的中国。但是我对中国的希望,不是一般的去国者,对于“祖国”的希望,以为应当如何练兵,如何造舰,我是——
希望中国的民族,不要落到人类的水平线下去;
希望世界的文化史上,不要把中国除名。
怎么样才可以做到这一步?——还要归结到我们的职任。北大之精神
马寅初
今日为母亲29周年纪念,令人发生深切之印象。现学校既受军阀之催残而暂时消灭,但今天之纪念会,仍能在杭州举行,聚昔日师友同学至200数十人之多,可见吾北大形质暂时虽去,而北大之精神则依然存在。
马寅初塑像回忆母校自蔡先生执掌校务以来,力图改革,五四运动,打倒卖国赋。作人民思想之先导。此种虽斧铖加身毫无顾忌之精神,国家可灭亡,而此精神当永久不死。既然有精神,必有主义,所谓北大主义者,即牺牲主义也。服务于国家社会,不成一已之私利,勇敢直前,以达其至高之鹄的。
苟有北大之牺牲精神,无论举办何事,则结果之良好,俱可期而待。今以浙江一省而论之,如以北大牺牲精神,移办政府党务,则不出一年,必可为全国之模范省。盖浙江现时之地位,较它省优良之点甚多。财政之统一一也:浙江之财政厅,尚能统辖全省财政,较之江苏、安徽、福建等省。但远过之。江苏因为孙传芳之战事未了。所统一者仅长江以南之一部分。安徽在前数月间虽征收税吏,但归二三军队首领所委派。福建那菜担妓女,亦俱贴印花,其财政上之紊乱,可以想见,至湖广江西等省,更无须深论矣。金融之平稳二也。全省无滥发纸币,引起金融之忧乱。军队之统一三也。教育这优良完全四也。此次革命军兴,全省所受之损失不大五也。既具此五种之优点,苟政治能上轨道,办事人员俱抱北大精神而徐图改革,则将来之浙江,必较今日可以远胜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