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大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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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北大与学生运动(8)

第二,为此运动,学生界的出版物,突然增加。各处学生皆有组织,各个组织皆有一种出版物,申述他们的意见。单说民国八年一年之内,我个人所收到的学生式的豆腐干报,约有四百余份之多,其他可无论了。最奇怪的,这许多报纸,皆用白话文章发表意见,把数年前的新文学运动,无形推广许多,从前我们提倡新文学运动,各处皆有反对。到了此时,全国学生界,亦颇不到这些反对,姑且用它一用再讲,为此“用它一用”的观念的结果,新文学的势力,就深深占入学生界的头脑中去了,此为五四运动给予新文学的影响。

第三,五四运动更予平民教育以莫大影响。学生注意政事,就因他们能够读书,能够看报之故。欲使平民注意政事,当亦使他能够读书,能够看报;欲使平民能够读书,能够看报,唯一的方法,就在于教育他们。于是各学校中,皆创立一个或数个平民学堂,招收附近平民,利用晚间光阴,由各学生义务教授;其结果,平民教育的前途,为之增色不少。

第四,劳工运动亦随五四运动之后,到处发生。当时的学生界,深信学生一界,势力有限,不能做成大事。欲有伟大的成就,非联合劳工各界,共同奋斗不可。但散漫的劳工,不能发生何种势力,欲借重之,非加以组织不可,于是首先与京汉路北段长辛店的工人商议,劝其组织工会,一致奋斗。一处倡之,百处和之。到了今日,各处城市,皆有工会组织,推原求本,当归于九年以前的五四运动。

第五,妇女的地位亦因五四运动之故,增高不少。五四运动之前,国内无有男女同学之学校,那时,妇女的地位,非常低微。五四运动之后,国内论坛,对于妇女问题,渐生兴趣,各种怪论,亦渐渐发生了;习而久之,怪者不怪,妇女运动,非独见于报章杂志,抑且见诸实事之上了!中国的妇女,从此遂跨到解放的一条路上去了。

第六,彼时的政党,皆知吸收青年分子,共同工作。例如进步的党人,特为青年学生,在他们的机关报上,辟立副刊,请学生们自由发表意见。北京《晨报》的副刊,上海《民国日报》之“觉悟”,即其实例。有的机关,前时虽亦有副刊,唯其主要职务,不外捧捧戏子,抬抬妓女,此外之事,概非所问;五四以后,他们的内容,完全改变了:诸如马克思、萧伯纳、克鲁泡特金等名词,皆在他们的副刊上,占着首席地位了。

其在国民党方面,此种倾向。益觉显著。论日报,则有《民国日报》的各种副刊;论周报,则有《星期评论》;论月刊,则有《建设杂志》等等;其影响于青年学生界者,实非微事。非独此也,他们并于民国十三年中国国民党改组之际,正式承认吸收少年分子,参加工作,此种表示,亦因受着五四运动的影响之故,其中尤以孙中山先生最能体验五四运动的真意义。彼于一九二○年正月九日那一天,写信给海外党部,嘱以筹金五十万,创办一个最大的与最新式的印刷机关,其理由,则为:

自北京大学学生发生五四运动以来,一般爱国青年,无不以革新思想为将来革新事业之预备;于是蓬蓬勃勃,发抒言论,国内各界舆论,一致同倡,各种新出版物,为热心青年所举办者,纷纷之伪政府,犹且不敢撄其锋。此种新文化运动,在我国今日,诚思想界空前之大变动,推原其故,不过由于出版界之一二觉悟者,从事提倡,遂至舆论放大异彩,学潮弥漫,全国人皆激发天良,誓死为爱国之运动。倘能继长增高,其将来收效之伟大且久远者,可无疑也。吾党欲收革命之成功,必有赖于思想之变化,兵法攻心,语曰革心,皆此之故;故此种新文化运动;实为最有价值之事。

——孙中山先生致海外国民党同志书

孙先生看出五四运动中的学生,因教育的影响,激于义愤,可以不顾一切而为国家牺牲;深信思想革命,在一切革命中,最关紧急;故拟创办一个最大的与最新式的印刷机关,尽量作思想上的宣传工夫;即在他自身的工作上,亦可看出这一点来。民国八年以前,孙先生奔走各处,专心政治运动,对于著作上的工作,尚付阙如,只有《民权初步》及《实业计划》二部分的著作,于民国八年以前作成;民国八年以后,他的革命方向,大大转变了,集中心力,专事著作,他的伟大著作,皆于此时告成。这是什么缘故呢?就因为他认定思想革命的势力,高过一切,革命如欲成功,非先从思想方面入手不可,此种倾向,亦就因为受着五四运动的影响的结果。

五四运动为一种事实上的表现,证明历史上的一大原则,亦可名之曰历史上的一个公式。什么公式呢?

凡在变态的社会与国家内,政治太腐败了,而无代表民意机关存在着;那末,干涉政治的责任,必定落在青年学生身上了。

这是一个最正确的公式,古今中外,莫能例外。试观中国的历史,东汉末年,宦官跋扈,政治腐败,朝廷上又无代表民意的机关,于是有太学学生三万人,危言正论,不避豪强;其结果,终于造成党锢之祸,牵连被捕死徙废禁的,不下六七百人。又如北宋末年,金人南犯,钦宗引用奸人,罢免李钢以谢金人,政治腐败,达于极点,于是有太学生陈东及都人数万,到阙下请复用李纲,钦宗不得已,只好允许了。又如清末“戊戌政变”,主动的人,即是青年学生;革命起义,同盟会中人,又皆为年轻的学生;此为中国历史上的证据。又观西洋历史,中古时代、政治腐化,至于极点,创议改革者,即为少年学生;一八四八年,为全欧革命的一年,主动的人皆为一班少年学生,到处抛掷炸弹,开放手枪,有被执者,非遭死戮,即被充军,然其结果,仍不能压倒热烈的青年运动,亦唯此种热烈青年运动,革命事业,才有成功之一日,是以西洋的历史,又足证明上面所说的一个公式。

反转来讲,如果在常态的社会与国家内,国家政治,非常清明,且有各种代表民意的机关存在着;那末,青年学生,就无需干预政治了,政治的责任,就要落在一班中年人的身上去了。试观英美二国的青年,他们所以发生兴趣,只是足球、篮球、棍球等等,比赛时候,各人兴高采烈,狂呼歌曲;再不然,他们就去寻找几个女朋友,往外面去跳舞,去看戏,享尽少年幸福。若有人和他们谈起政治问题,他们必定不生兴趣,他们所作的,只是少年人的事。他们之所以能够安心读书,安心过少年幸福者,就因为他们的政治,非常清明,他们的政治,有中年的人去负责任之故。故自反面立论,又足证实上面所讲的历史上的公式。

自从五四运动以来,中国的青年,对于社会和政治,总算不曾放弃责任,总是热热烈烈的与恶化的挣扎;直到近来,因为有些地方,过分一点;当局认为不满,因而丧掉生命的,屡觏不鲜。青年人的牺牲,实在太大了!他们非独牺牲学业,牺牲精神,牺牲少年的幸福,连到他们自己的生命,一并牺牲在内了;而尤以二十五岁以下的青年学生,牺牲最大。例如前几天报上揭载武汉地方,有二百余共党员,同时受戮,查其年龄,几皆在二十五岁以下,且大多数为青年女子。照人道讲来,他们应该处处受社会的保障,他们的意志,尚未成熟,他们的行动,自己不负责任,故在外国,偶遇少年犯罪,法官另外优待,减刑一等,以示宽惠。中国的青年,如此牺牲,实在牺牲太大了!“五四”偶谈

傅斯年

我从来不曾谈过“五四”,这有个原故:第一、我也是躬与其事之一人,说来未必被人认为持平;第二、我自感觉“五四”运动之只有轮廓而内容空虚,在当年——去现在并不远——社会上有力人士标榜“五四”的时代,我也不愿附和。

但,现在局面不同了,“五四”之“弱点”报上常有所指摘,而社会上似有一种心愿,即如何忘了“五四”。所以我今年颇有意思写写当年的事实和情景,以为将来历史家的资料,不意观光陪都,几乎忘了岁月。今天有一位西南联大的同学来强我写此一文,恍然一悟,今年的“五四”只有三天了,不禁感慨系之。于是在一小时写此一短文。

“五四”去今年二十四年整,以近代中国局面变化之迅速而奇幻,若有人说,所谓“五四的精神”在今天仍可尽为青年所采用,是绝无这个道理的。时代已变,社会与政治的环境大有不同,若仍沉醉在这个老调,岂不近于傻,或近于情痴?不过,若有人说,“五四”全未留下好东西,应该忘了他,似乎也没有这个道理。就外交上说,有“五四”的动荡,而后巴黎和会上中国未签字,而后又华盛顿会议,而后有美日在远东之大不协,不协之久,至于开仗。这一线上固然有许多的原因,然而“五四”总不可不算是一个连锁的不可少的一节。“昔日即今日之原因”,然则“五四”自有其历史的价值。就文化说,他曾彻底检讨中国之文化,分别介绍西洋之文化,时所立论,在今天看来,不少太幼稚的话,然其动荡所及,确曾打破了袁世凯段祺瑞时代之寂寞。若说当年学生不该反对政府,则请勿忘当年政府正是穷凶极恶的北洋系,安福系。若问当年学生何以闹学潮,则亦是一种自然界之公式而已。昔日之事未必即可为今日之师,故今日自然绝不该是反政府闹学潮的时代,但,也不要忘了当年情景不同,若以今日之不当如此,岂是历史学之公道?“五四”在往年遭逢“不虞之誉”,今日又遭逢不虞之毁,我以为这都是可以不必的。

今年追想“五四”,我以为有几点似乎不可忘了。

第一、“五四”已经成就了他的使命了。当年蔡孑民先生之就北大,其形势如入虎穴。蔡先生之办学,兼容并包,原非徒为国民党而前往(这个中间自然还有一段故事,恐怕是吴稚晖先生知道最清楚。)然而蔡先生提倡潜修,口号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其结果是出来一团朝气。犹忆“五四”以后有人说,北洋政府请蔡先生到他的首都去办学,无异猪八戒肚子中吞了一个孙悟空。“五四”之后,南至广州,北至北平,显然露出一种新动向,其中固是爱国主义与自由主义并行(后来又有共产党加入),然而此一动向,激动了青年的内心,没落了北洋的气焰,动荡了社会上死的寂静,于是当时各方从新起一新阵势,而北伐之役,甚至北伐以前的几年,革命的运动,得到全国有知识青年之多数拥护。虽然共产党也在中间摸了不少的鱼,而走入其他歧途者,亦复不一形态,然而其为颠覆军阀之前驱则一也。

第二、“五四”未尝不为“文化的积累”留下一个永久的崖层。因今日文化之超于原人时代之文化者,以其积累之厚也。积累文化犹如积山,必不除原有者,而于其上更加一层,然后可以后来居上,愈久愈高。若将旧者拆去,从新自平地建设起来,则人类之文化,决不会“后人胜过前人”的。试以今日欧美之文化论,今日所见者,有希腊人之遗物甚多,大多偏于哲学,有罗马人之遗物不少,大多偏于法律,有文艺复兴时代之遗物,大多以人之自觉为主,有开明时代之遗物,大多以人之求知寻理为主,有法兰西革命之遗物,即所谓“平等自由博爱”也。此中尽可这里修改一处,那里补进一块,然而必为层层堆积者,而后有今日之富也。“五四”之遗物自带着法兰西革命之色泽,而包括开明时代之成分。由前一点说,可以蔡先生一篇小文为证。当时之北洋军阀,以及其文化的发言人,指新士风为“洪水猛兽”,蔡先生在他那篇小文里说:“不错,今日之士风,可以算是洪水,而今日之军阀,正是猛兽,即非用洪水淹此猛兽不可。这话在当年是何等勇敢,何等切实。洪水是不可为常的,洪水过了,留下些好的肥土,猛兽却不见了。由此一点说,当时所提倡的是“科学与民主”,自民八至民十五左右,学自然科学人文科学者之增加,以学问为事业之增加,遂开民二十以后各种科学各有其根基之局,似与“五四”不无关系吧?即在今天说“科学与民主”,也不算是过时罢?

今日世界文化之灿烂,由于积累而成,□□所说。不过现在却有两种人要把自原人石器时代的文化起点,一齐拆去,重新盖起来,尽抹杀以前的累积。这两种人,一是布尔希维克主义者,一是纳粹主义者。我们当然是不走这两条路的,那么就要走积累一条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