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源耿介孤僻,落落寡合。但是从北平沦陷后,他却始终抱定“誓饿死不失节”的气骨。当我们南下时,他因体弱累重,事实上不能离开北平。于是二十六年度一整年就隐居却聘,食贫自守。直到二十七年秋天才到辅仁大学哲学系和司铎书院教几点钟书,月入一百三十元。后来因发“非过教”的言论得罪了天主教神父,第二年就没有续聘。他在战前,自奉相当丰厚,每食非鱼肉不饱。但在辅仁教书时因为入不敷出已经减到每天一粥一饭。离开辅仁,生活更加困难。他在三十年四月二十五日给建功和夏卓如的信片里说:“弟自离辅大后,生事良苦。岁杪又举一男(共五男一女),牛乳竟月费二三十金。诸儿量其宏,每日食十斤(玉米或小米一餐)。且全家长幼均多病,……以贫困故,概不服药。老父因仰食者众,且季弟营小医院于沪,两年来亏耗血本万金,今年不复能相济。然誓饿死不失节!……”自此以后,他从每天一粥一饭减到每天两顿粥,到最困苦的时候,全家只落得日食一粥了!经这样冻馁折磨便饿死了一个傲骨嶙峋,临大节而不可夺的朋友!过了两三个月他的夫人也因贫病交迫追随金源于泉下了!
我自己从七七事变后,悲愤中只好借辛勤工作来排遣愁烦。由七月十六日起,每天除去为维持学校残局来开会和晚间听中央广播电台报告战况外,每天总花去五小时去写我的《临川音系》。直到九月二十五日才把前三章的全稿写定,第四章的表格完成,就在三十日交给周殿福,谭志中,吴永祺三位分别赶抄。十月二十七日先把这一部分清稿托锡予带交傅孟真和赵元任。在这期间,工作虽然紧张,心境却异常难过!故都沦陷之后,是否还应该每天关在屋里,埋头伏案的去作这种纯粹学术研究?这件事的是非功罪颇不容易回答。可是当时我想我既不能立刻投笔从戎,效命疆场;也没有机会杀身成仁,以死报国;那么,与其成天楚囚对泣,一筹莫展,何如努力从事自己未完成的工作,藉以镇压激昂慷慨的悲怀?假如能在危城中,奋勉写成几本书,以无负国家若干年养士的厚惠,那么,就是敌人把刀放在我的脖子上,也会含笑而逝,自觉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学校,对得起国家!
九月二十五日那一天,忽然接到元任九月八日从长沙铁佛东街二十五号寄给我的一封信,信里完全用亲戚间问讯的口气,全篇不加标点符号。上款称“莘田二哥”,和平常惯用的“迪呀莘田”迥然不同;下同署名“赵重远”,也是由废弃已久的别号“宣重”引申出来的。他用隐语告诉我中央研究院迁湘后的近况,和经费的情形,劝我立刻南下。末了儿又用反切语说“匣姥,照线,状齐去志,尚,帮合入没,匣合去快。”影射着“沪战事尚不坏”六字。居然没被敌谍侦查追究也可算是奇迹了。过了两天毅生又接到前面所引胡先生从九江轮中寄来的那封信。我自从接到赵、胡的两封信以后,好像注射了两针强心剂,越发的紧张工作起来。除去把临川方言的特别词汇和不规则的读音摘记出来以外,又和周祖谟,郁泰然合作,依照时地编订《汉魏六朝韵谱》,和周殿福,谭志中,吴晓铃,吴永祺合作,分类重抄《经典释文》的卡片。到十一月中我离开北平时,居然能把有关《经典释文》反切的材料交太平洋行(Pacific Storage and Packing Corporation)运到青岛,再转香港。我真不能不感谢我这些患难相依的伙伴儿了!然而十一年后我又回到北平,才知道泰然从昆明回来没几天就因癌症长逝,志中在敌伪盘踞的期间也因贫病交迫早已夭亡!永祺的下落不明,殿福又因不足自赡而改业!这都是很可痛惜的。我愿意拿我这些工作永远纪念着他们!五四运动纪念
胡适
一、五四运动之背景
中国加入欧战时,全国国民,皆抱负极大希望,以为从此以后,对外赔款,可以停付——至少可以停付五年;治外法权,可以废止;关税主权,可以收回。当时,日本人已先中国数年,加入战争,派遣军舰、专与东方的德国势力为难;接收青岛,续办胶济路,所有德国人在华的势力,居然落到他们手中去了。彼时中国人尚不如何着急;因为日本政府曾有表示,望此次接收,不过暂时之事,将来“终究归还中国”;不料到了第二年——一九一五年,日本非独不把山东方面的权利,交还中国,抑且变本加厉,增制许多条件,向中国下“哀的美敦书”,强迫中国承认,中国无法,只能于五月九日签字承认。于是中日二国的感情,越弄越坏,坏到不可收拾了。
中国正式加入欧战,是一九一七年。前此之时,虽有华工协助协约国与德国开衅;但未经中国政府正式表示,到了一九一七年,中国政府,公然向德绝交,向德开战。翌年十一月十一日,德国终于失败了,一种代表军国主义和武力侵略主义的势力,终于被比较民治化的势力屈服了,欧战遂此告终,全世界人皆大庆祝此双十一节,中国自亦受其影响。五月十六那一天,所有北京城内的学校,一律停课,数万学生,结队游行,教育部且发起提灯大会,四五万学生,手执红灯,高呼口号,不可谓非中国教育界第一创举。影响所及,遂为以后的“五四运动”下一种子;故虽谓五四运动,直接发源于此次五六万人的轰轰烈烈的大游行,亦无不可,非独此也,教育部且于天安门一带,建筑临时讲台,公开演词。事后北大停课三天,要求教育部把此临时讲台,借给北大师生,继续演讲三天。演讲时间,每人限以五分钟,其实,每人亦只能讲五分钟,因为彼时风吹剧烈;不到五分钟,讲员的喉咙,已发哑声,虽欲继续,亦无能为力了。因此,各人的演讲,非常简括,却又非常精采,此后在《新青年杂志》上所发表的如蔡元培的“劳工神圣”和我的“非攻”等篇,皆为彼时演词之代表。但有人要问,我们为什么要如此做呢?原来彼时北京政府,“安福俱乐部”初自日本借到外债六万万元,一时扬武耀威,非常得意。我们见之,虽有非议,亦无法可想,彼时既有教育部首先出来举行公开演讲;我们亦落得惜此机会,把我们的意见,稍微发泄发泄。后来,我因母丧离开北京,故未得亲自参加这个大运动的后半剧。
“五四”运动中,北京大学师生
勇敢地走在反帝爱国斗争前列
一九一九年一月十八日,交战诸国开和平会议于法国Versailles宫(即凡尔赛宫)中,中国人参加者,有政党的代表,有各政府的代表,又有用私人名义去参加者,以为美国威迩逊总统的十四点,必可实行,中国必能在和会之中,占据许多利益;至少,山东问题,必能从和会中得着满意的解决。然而威迩逊毕竟是一个学者的理想家,在政治上玩把戏,那里敌得过英国的路易乔治及法国的克列孟梭这一班人呢?学者遇着“老虎”,学者惟有失败而已。
二、五四运动之发生
四月二十八日,国际联盟条文,正式成立,尚觉有点希望。过了二天,到了四月三十日那一天,和会消息传出,关于山东方面的权利,毕付与日本,归日本处理。消息一到,前此满腔热望,如此完全失望了!全国愤怒,莫能遏制,于是到了五月四日那一天,学生界发起北京全体学生大会,开会以后,到处游行。(外传北京学生会曾向东交民巷各公使馆表示态度说不确。)后来,奔到赵家楼胡同曹宅,撞破墙壁,突围而进,适遇章宗祥在那里躲避不及,打个半死,后脑受着重伤;当场即被捉去学生二三十人,各校皆有,各校校长暨城内绅缙名流,皆负责担保。后来消息传到欧洲,欧洲代表团,亦大受感动,同时更用恐吓手段,打电报给我国出席总代表陆征祥,如果他糊里糊涂的在山东问题条文中签了字,他的祖宗坟墓,一概将被掘;外交团迫于恐吓,自不敢轻意签字了。于是在五月十四那一天,中国代表团,又在和会内重新提出“山东问题”,要求公平办法始终没有得着好的结果,而中国代表亦始终没有签字,所以然者,实因当时留欧中国学生界亦有相当的运动,包围中国公使馆不许中国官员擅自签字之故。可是这样一来,当时办教育的人,就棘手了,好在他们亦不欲在这种腐败的政府下供职,于是教育部中几个清明的职员及北大校长蔡先生等人,相继辞职。那时,政府正痛恶那一班人,他们既欲辞职,亦不挽留。然而当时的学生界怎能任这一班领袖人物,轻轻引退呢?于是大家主张挽留。为欲营救被捕的学生,为欲挽留被免的师长,同时又要继续伟大的政治运动,故自五月二十日起,北京学校,一律罢课,到处演讲。诸如前门大街等热闹地方,皆变成学生的临时讲场了。对于城内交通,不无影响,于是北京军警,大捕学生。但军警捕捉学生越着力,学生的气焰,越加热烈,影响所及,全国学生,相率罢课,天津的学生界,于五月二十三日起,宣布罢课;济南的学生界,于二十四日宣布罢课;上海的学生界,于二十六日宣布罢课;南京的学生界,于二十七日宣布罢课;后来连到军阀的中心势力所在的保定学生界,亦于二十八日决议罢课;向者为北京学生界的爱国运动,今其势力,已风动全国学生界,而变成全中国的学生运动了。同时北京被捕的学生,亦益发增多城内的拘留所,皆拘满了,一时无法,就把北大第三院,改成临时拘留所,凡遇着公开讲演的学生,军警辄把枪一挥,成群的送入北大第三院内,院之四周,坚筑营盘,昏夜看守。后来第三院的房子内住不下了,又把第二院一并改为临时拘留所。斯时杜威博士适到北京,我领他去参观就地的大监狱,使他大受感动。后来,忽有一天,到了六月三号那一天,院外的营盘,忽然自动撤销了,看守的军警,各自搬场了,一时不知其故,后来才明白上海学生界,即在六月三号那一天,运动商界,一律罢市三天,并要求政府罢免曹、陆、章三人的职务。政府见来势汹险,无法抵抗,终于屈服下来;自动撤销营盘,自动召回军警,即是政府被人民屈服的证据,而曹、陆、章三人,亦于同日被政府罢免掉了。此为五月四日到六月三日几近一月中间的故事,最后的胜利,终于归属学生界了。
三、五四运动之影响
如今且约略考究五四运动的影响,它的影响,计有二方面:一为直接的影响,一为间接的影响。直接的影响,能使全国人民,注意山东问题,一面禁止代表签字;一为抵制日货,抵制日货的结果,许多日本商人,先后破产,实予以重大打击,故日本野心家,亦渐生戒惧之心了;再加上其他友国的帮助,故于一九二一年“华盛顿会议”中,当中国代表重新提出山东问题时,中国着实占点便宜。其结果,日本终于把山东方面的权利,“终究交还中国”了。
至于间接的影响,那就不能一样一样的细说了!
第一,五四运动引起全国学生注意社会及政策的事业。以前的学生,不管闲事,只顾读书,政治之好坏,皆与他们无涉。从此运动以后,学生渐知干涉政治,渐渐发生政治的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