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大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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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北大素描(1)

北大被包围在这样的环境中,一面是幽美的山光水色,一面是金迷纸醉的繁华市场,所以学生们在明窗净几间研读之余,他们的幽美有趣的生活环境,也许不是其他都市里的学生所能望其项背的吧?

联大琐记

李钟湘

联合大学同学的生活,确是饱尝艰辛,他们大多从沦陷区冒生命危险而来。在校生活全赖政府贷金,起初尚足以维持营养,后来物价上涨,政府无法随物价而增加贷金,连温饱二字都很难求。大部分同学只有一套内衣裤,一袭长衫,一条卡基布西裤和一双皮鞋。衣服穿脏了利用午睡时间洗一洗,晒干了再穿,好在昆明一年好天气多。爱穿西服的学生,衬衫只有领子和袖子。每年冬春二季,昆明天气晴爽,且不下雨,因而校内井水干枯,饮水洗脸都成问题,起初学校用两位女工分舍送热水,其后也免了。再加上宿舍电灯常常停电,图书馆座位不够,因而凤翥街茶馆便成了读书玩桥牌的场地,但风翥街狭小,马粪铺地,鸡犬相闻,实在太脏太乱,后来多半转移到文林街去,文林街茶馆便与联大同学结了不解缘。

联大的新校舍,在昆明北郊大西门外,有泥土板筑的围墙,分南北二区,中隔环城马路。北区较南区大约四倍,有大门相对,初时大门尚可关闭,其后风雨侵蚀,无钱修理,门虽设而不关。进大门有土路稍宽,由南向北直通北墙小门。路西为生活区,进门处左边有校警室,面对小操场,操场之北为军训教官室,再北有宿舍约32栋。二十九年被日机炸毁两栋,每栋宿舍中间为甬道,两边各置双人木床约十张,可容四十人,两床间有一长条木桌,本为自习之用,但因灯光黑暗,同学多半在茶馆读书,长桌仅供堆置杂物而已。宿舍长方形。泥土板墙,南北为门,东西各开小洞四五。并竖以木棍,初时冬季尚糊以棉纸,其后棉纸亦免。中竖木棍,仅防君子耳。茅草为顶,每年冬季加盖新草,冬暖夏凉,虽偶有漏雨,同学即在室内撑伞而睡。宿舍之北为厕所及盥洗室,盥洗室空屋一栋,中间设砖架,洗脸在此,洗澡则须於深夜,不怕冷之同学方可为也。旁有一井,雨季有水,干季则於晨起前先为厨子汲去,昆明自秋迄春,晴天无雨,井枯无水,以致饮水为难,同学好坐茶馆之一因也。到了雨季,尚未踏实的泥土,整个翻起来,到处泥泞,从寝室到教室,图书馆到饭厅,泥巴坑、小水沟不计其数。校舍西有小门,出门小桥流水人家,而师院附中在焉。土路之北端小门,外为铁路,越路为山坡,且小起伏,为跑警报之绝好去处。校内土路之东为教室,土路之旁有水池,池旁有树二三侏,树旁还有两三块大红石,池内满生青苔,青苔下有时蛙声鼓鼓,亦一景也。春季因无井水,同学以面盆取池水置之床下,晨起去其上面之青苔,下面之泥土,中间之水用以洗脸。水池旁有广场,为学生聚会之处,北有升旗台,台后即大图书馆,可容六七百人,黑木大桌,长板凳,每至考试,天不黑同学便拥在门外等开门,尤其到了晚七时开门前,同学更多,门一开蜂拥而入,大门时被挤坏,盖参考书不多先到者先借,后到者只有叹气而已。且座位有限,抢不到只好去茶馆,斯亦泡茶原因之一也。再北有小水沟,沟北有大饭厅二栋,有桌无凳,八宝饭立而啜之,亦不以为苦。想吃饱必须早到,否则只好闻余味而已。然从无因为争食而生纠纷也。广场东有一小径,径东墙内为教室,小径通东北区,亦有教室六栋,图书馆瓦顶有门有窗,稍具规模,教室则土壁铁皮顶,每遇骤雨则铮铿有声。

出新校舍,越环城马路,进门即为南区。围以土板墙。南区整个属于理学院,另外有校医室,铁皮顶土板墙,但有门有窗,校医室外面为生物系实验场所。高崇熙教授改良培植的剑兰,美而艳,有时盛开其间,为整个南区增色不少。出便门数十武,进城墙缺口西南行为昆中北院。

北院位于昆明城内,面临文林街,据云为李鸿章祠堂,由文林街进大门有大殿,悬金底黑字“乾坤正气”匾额一方,因而被校方名此殿为“乾坤正气”大型教室也。另一大型教室为“昆北南食堂”。再进为一运动场,场边有二层楼,原有单身教授宿舍,后改助教宿舍。宿舍与操场间有矮墙相隔,宿舍之东有小径,路边荒草没胫,乱石成堆,循小径东北行,有砖造教室数间,尚称整洁,出北院大门,越文林街为南院。

南院在文林街之南,与北院相对,本为高年级同学宿舍,民国三十年后改为女生宿舍,男同学非经许可,休想越雷池一步也。进门有小型操场,原有大教室二间,其一为“南天一柱”,本一大殿,有匾题曰“南天一柱”,因以为名焉,廿九年夏日机肆虐,去其屋顶之北半。“昆南阅览室”亦大教室也。民国三十年后南院改为女生宿舍,男同学可望而不可及矣。

联大的教授清苦的生活,必令你不敢相信,民国二十九年至三十年因避日机轰炸,散居各处,他们每天到校上课,至少要走20里路,根据吴大猷教授的忆述:“累不必说了。皮鞋走石子铺的路一天来回20里,不几天便要打掌。更苦的是袜子。那时我有一条黄卡基布的裤子,膝盖都补上大膏药或补钉,在学校里有些人穿的会好些,但不管谁穿什么,也没有人觉得奇怪。”

“我买菜煮饭倒不很怕,最生气的是生不着炭风炉。我知道生火的方法,但实行时有时不灵,有时将未燃的炭放在邻居的火上,等烧红了再拿回自己的炉上。早上有课时,我便提了菜篮和一把秤,带到课堂的黑板下,等下了课再买菜回家,有一天好容易买了两条鲫鱼,拿回来放在小院子水缸前,正要洗它,入房里不过几秒钟,出来时已少了一条鱼,一看便见一只乌鸦衔了一条鱼飞上房顶了。虽然说,能被乌鸦衔上房顶的鱼大不到那里去,但正因为鱼不大,两条丢了一条,是很惨的事。”

民国二十七年学生贷金每月7元尚有鸡蛋可吃,每星期可打牙祭有鸡有肉,三十七年贷金已到200元,到了民国三十三年贷金涨到1000元,食有八宝饭、老菜叶、毛皮肉,早上稀饭两大桶,花生及咸菜一小盘,午晚四盘菜两桶汤,米由政府配给,砂石稗子糠杂其中,米色红故曰八宝饭,买菜在下午3时之后菜市将散未散之时,残菜剩肉,囊括而归,故菜为老菜叶、猪皮带毛。早上校门前一列长摊的鸡蛋饼和油条豆浆,文林街小吃馆的米线饵,给了很多的诱惑,但非人人可享。老教授负米数十里外,气竭而不怨,豆牙菜煮豆腐,一家四五口,如此而已。箪瓢标饮,弦歌不辍,其坚毅有如此者。二十九年间日机滥肆轰炸,上课时必须提高警觉,警报一响,立即外奔,警报分三段“预行”“空袭”“紧急”。初闻空袭警报而跑,继则见预行而跑,最后胆量稍小之同学,见晴天则开溜,所谓跑晴天是也。一日之间,警报有达数小时者,不仅无法上课,甚或终日难得一饱。直至三十年十二月,陈纳德将军率美国志愿军飞虎队来昆明,即不见日机踪迹矣。

昆明四季如春,风光明媚,对联大师生亦有其影响,风景古迹有足记者:翠湖在昆明城内,虽曰四季如春,但一年也有不同景物,从每一面去看翠湖,均有其不同的面貌,每天饭后,多数同学,大都喜欢在翠湖散步。城外有英国花园、莲花池,稍远有金殿。黑龙潭在昆明东北,唐梅宋柏,古木参天,有潭甚清,其色黑故曰黑龙潭。滇池西岸有西山。沿山凿洞。寺庙佛像充其间。春秋佳日,最常去的还是滇池北岸大观楼,楼在滇池中,前有三潭印月,旁有草坪广场,可供野餐,聚会咆哮吟咏,楼门有一长联值得一记:“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岁: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草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碣,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题为孙髯翁所作,不知何许人也,用这样一副一百八十字长联,写尽眼前风光,满怀往事,诚佳作也。

汉花园的冷静

柳存仁

当民国二十一年的五月初旬我还住在上海的时候,有一天接到北大的友人谢君的一封信。信上最后的一段文字大意说:我所住的西斋,环境非常幽静。窗外种植有几株丁香,开着浅紫色一球球的朵子,又香又美。听人家说,汉花园那边的丁香,这两天开得更是茂盛,老是想去瞧瞧,可惜总没有空功夫。

这几句话留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他所写的这一封信,至今仍旧缄藏在我的裱就的信箧里面,并不是因为谢君的文字和他的一手赵松雪体的字迹的娟美,而是信里的所说的话的情趣令人心醉。西斋,早就是我所听熟了的名字。差不多在同样的一年,我从施蛰存、杜衡等人编的《现代杂志》上面,也偶然的看到周启明先生的《苦雨斋日记》的片断的影写版。好像有两天的日记都记着,详细的文字我已经记不清了,大约是:连日苦于淫雨,学校中东西斋积水没胫。在我的头脑里觉得这真是一个叫我喜欢的地方。下雨,最是我愿意看和愿意听的境界,不管它是迅雷闪电,黑云笼罩,还是细雨连绵,凉风凄凄,甚至于“道是无晴却有晴”的江南天气,我都会觉得心快神怡。我不怕在大雨中把我的周身衣服弄得潮湿,原因只是想更听得清楚一点究竟是大雨点子打在碧绿的细长叶脉的芭蕉叶上清脆,还是小雨点和叶面的接触所发生的沙沙的声响,容易勾起在远乡的旅人的愁思。

这是雨中的西斋,北京大学的西斋所映照在我的想象中的幻影。除了西斋而外,还有的是汉花园,译学馆,东斋,五斋……又有清香袭人的丁香,又有积水没胫的阶石,又有古树交映青苔满目的宿舍…

隔了不久,我真的到了北平,在一个清朗的早晨,我第一次去拜访这个闻名已久的汉花园。汉花园的地点在东城北河沿畔,这个“花园”所包括的区域,南至大学建筑外面的碎石马路,名称叫做花园大街,西至松公府内的北大图书馆及北大文科研究所正门,东面围墙外是两岸夹着细条的杨柳的宽大的河沟。河水是一向干涸的,积尘满天,和中法大学的校舍隔着“鸿沟”,遥遥相对。一阵子扑面的狂风卷着黄沙吹来,能够叫你立刻睁不开眼睛,在模糊的影像中可以使你望见金黄色的柳条映着闪烁的太阳光线飞舞。刘半农先生曾经说过,北大之有北河沿,简直可以媲美英国剑桥大学的“剑桥”。这话大约是不错的,听说校内早拟设法浚通沟内的淤泥,并灌入清洁的水流,成功后预料那一定可以替大学区域添上一个值得无限留恋的好景。不过也许是为了经费上的困难,和浩大的工程的不易着手,以至于良好的根深蒂固的保守观念不住的在学校当局的心理上作祟,这一点终于没有能够早日实现出来,而且一直到现在也不会实现。北面就是椅子胡同,那是北平的新科班“戏曲学校”的所在,在北大的新宿舍的阳台上,可以远眺到他们的戏台。

我这样详细的去记叙汉花园的周围的风景和地段,一点儿也没有想宣传它的优美,同时,你应该可以从我的文字中体会出来,它是的确不够伟大。关于汉花园的名字的历史沿革,正和北京大学二院所在的马神庙,图书馆、研究所所在的松公府和八公主府,三院宿舍所在的旧译学馆一样,你应该都可以从北平市上最流行的游览指南上面寻找出来,比我所能够告诉你的更要清楚详细。然而关于这一座建筑了差不多四十年的红砖瓦的三层大高楼,这就是汉花园的本部的最主要的房子——北大第一院——的印象、生活和故事,你一定不能够从游览指南或任何指南里寻找出一点简单的介绍。

这里面的生活,并不是刻板化,也不是机械化。但是却可以说是相当的冷静。

如果你是怀着一颗远道“慕名”而来的诚心,已经在广州的岭南大学,武昌的武汉大学,或杭州的之江大学住了一年,负笈远来投奔名校转学的话,那我真不敢想象汉花园——北京大学第一院(文法学院)——给予你的第一个印象或打击,将是怎样的惨酷、无情和冷淡。汉花园的建筑,外表是坚实的,不过也已经渗染着一种风吹雨打Weather beaten的色彩,很容易叫你引起和陋旧、保守、陈腐、甚至于龌龊……相像的联念。盘花式的旧铁门常开着,门上并无可以使你认明不误的招牌。那一块棕黑色硬木白字直书的长条匾额:“国立北京大学第一院”是挂在顺着水泥径走进去的红楼廊下的圆石柱上面的,字迹很是黯淡,好像同仁堂乐家老药铺的仿单一样,外行的人绝难认识明白。当然,在眼前已经成了“孤岛”的上海,许多大学只能租赁着商场、大楼的某一二层房屋,已经不把铜制的擦得雪亮的招牌挂在校门外面了,你仅知道沪江大学是在某路二零九号,而光华大学则在另外一条马路,它的门牌的号数则是四二二。可是,用相像的例子去解释在好几年前的北大,当然并不能得到同样的意思。在北平,谁都知道“顶老”的大学是在北河沿,而石驸马大街的师大,则又被公认做“顶穷”的地方。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是顶老的,总应该有他的老谱,用不着登报扬名,用不着满街满墙的贴“随到随考报名二元”的广告,以广招徕。譬如你从前门车站雇洋车连拉人带铺盖卷,只要说上一声上汉花园,没有一个洋车夫不知道他应该拉到哪儿歇腿的,并且也知道你决不是花得起冤钱的公子哥儿们,所以车钱也并不多要。如果你坐到了汉花园的门口,觉得这个大学的校舍真是简陋,比不上岭南、武汉、之江的大礼堂的金碧辉煌,那也难怪。不过我应该警告你,你即使在北大念完四年本科和两年研究院,你也找不着北大的真正的礼堂究竟在哪儿,而且这个汉花园的红楼的建筑,就算退一步讲,不算是整个北大中唯一的最好的洋楼,它仍不失为几个最好的当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