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笨人的成圣之道: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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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草履虫时代的终止(2)

王恺运的评判引起了曾国藩知交好友郭嵩焘的极度不满,他说:“李秀成以三十万众,困曾军三万人,搏战四十余日,用火药轰其营垒,破其地道无数,极古今之恶战。壬秋(王恺运)一意掩没其劳,以数语淡淡了之,真使人气沮。”

那么,王恺运又为何刻意压制这场战役,贬低曾国荃呢?

这是因为,这场战役太重要了,它实际上是双方实力转换的一个关键节点。这一仗,李秀成的精锐基本上已经拼光,短时间内很难恢复元气,双方攻守的态势彻底扭转。除了盘踞于天京城等有限几个城市,坐吃等死之外,太平军再无余力组织起有模有样的反攻。

同情洪秀全的史学家痛斥李秀成作战不力,贻误了大局——可是拜托诸位大哥,李秀成这边的生力军已经完全拼光了。你还要求他作战有力,这岂不是扯淡吗?

说到底,是洪秀全的愚讷,葬送了太平军最后的机会。李秀成初时的判断是无误的,号称八十万的太平军,实则三十万,但这三十万人之中,大多数是裹胁而来,与曾氏兄弟从家乡带出来的子弟兵根本无法相比。单说雨花台下双方十比一的伤亡率,就已经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

天国日落,洪秀全的荣华富贵,也该到埋单的时候了。

太平军的覆亡已经进入了倒计时,此时如王恺运等人,意识到曾国荃正要留名青史,立下不世功勋,所以这些最擅长扯皮的文人,立即流露出一副怪怪的嘴脸,开始声讨曾国荃的误国无能,试图把曾氏兄弟从人生的顶峰推落下来,摔个身残骨裂,这才堪合大家的心思。

4.玩得非常嘿皮

话说曾国藩正在安庆城中度日如年、如坐针毡、惊恐不已地等待着湘军崩盘或是曾老九战死的噩耗,却突闻太平军竟然抢在湘军前面崩盘了。顿时,曾国藩立即走笔如飞,写信给曾国荃,叮嘱弟弟立即佯追太平军,乘机后退到安全地带。

曾国藩可不认为这场胜利有什么决定性作用,战场这地方是人类社会变数最多的所在,倏忽突变、变幻无常才是战场上的规律。倘太平军发了狠,再行集结组织反攻,那可就说不定谁输谁赢了。

可是曾国荃收到书信,并无回应。曾国藩知道弟弟仍然是功名心太盛,死也舍不得离开天京城下,就一封接一封地不停写信,并临时创造出呆兵、活兵之理论。大概的意思就是,听大哥的话速速撤兵保命,就是活兵。非要跟大哥抬杠,趴在天京城下等死,这就是呆兵。曾国荃被骚扰得烦不胜烦,干脆明确表态,管他什么呆兵活兵,他绝不退兵,没二话。

曾国藩急了,生恐什么地方再冒出一支太平军援兵,就让水师统领杨载福去劝说曾国荃,让曾老九赶快撤回。不曾想,杨载福却反过来劝说曾国藩,为什么要撤兵呢?嗯,此时太平军已经是惊心丧胆,不堪一击,正好直击而落天京,一战而收全功,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要退兵?

嘿,杨载福居然也不肯撤兵。他这样想是有道理的,因为他是水师,而太平军是没有水师力量的,无论战局如何凶险,也伤不到杨载福的一根手指头。隔岸观火,杨载福更愿意冒险——倘有不测,付出代价的又不是他,他当然乐见其成。

曾国藩无奈,只好又去找左宗棠,让老左说句公道话。不曾想,左宗棠旗帜鲜明地支持曾国荃和杨载福,为什么要撤兵,嗯?为什么?

左宗棠和杨载福都支持曾国荃——但要命的是,当时曾国荃就这两个支持者。余者,曾国藩的幕僚和智囊,众口一词,都在指责曾国荃孤兵冒进,轻陷死地。甚至有更尖刻的,直截了当地认为,曾国荃非克金陵之人。

也就是说,当时湘军内部的主流观点都是与王恺运同出一辙,认为曾国荃所谓血战云云,不过是瞎掰胡说,根本就没什么真刀实枪的战事,没有嘛,怎么可能有?众口一词,纷纷要求把曾国荃从天京城下调回,另行制定攻克天京的方略。

这时候的曾国藩全然没了主意。他想,要不,咱们听听领导的?领导高瞻远瞩,听领导的准没错。

这个领导,当然就是朝廷了。于是曾国藩上奏,再一次要求朝廷派出德器大员,前来主持工作。他还开了一个详细的名单,列出需要朝中德器大员领导的地方官员的职务和姓名。只不过,与上一次的要求相比,他没有再说自己要退居二线,但朝廷怎么也得给他派个政委来,没政委的部队,不好带啊。

可是很奇怪,这份奏折递上去,朝廷却悄无声息,毫无响动。曾国藩把这个无声的回复认为是对奏折的驳回。

没有德器大员来领导,还得由曾国藩自己来。这一来可不要紧,从此大江南北,江浙四省,统统落入了曾国藩的手掌心。

那么,朝廷这时候为什么不吭声呢?

其实,这个结果曾国藩早就预料到了。他明知道此时北京城中说话算数的慈禧及恭亲王都是些稚气未消的年轻人,正因为年轻,什么事都敢干,如政变这种事,成功率低到了微乎其微,他们不知天高地厚乱来一气,居然成功了。但年龄局限了他们的见识与经验,对于东南战局,两眼只有迷瞪。反正看着这个曾老头玩得挺嗨,感觉还是蛮有味道的。

而曾国藩正是掐准了他们这一点,明知这世上根本不存在德器大员这种生物,却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朝廷委派。年轻的慈禧和恭亲王哪里晓得去什么地方找德器大员,只好聪明地闭紧嘴巴不吭声,以免出糗。

于是曾国藩一跃而成为清帝国实力最强的地方官员,再以他惯有的一根筋及低调,就足以保全身家而不会遭遇危险。

不管怎么说,朝廷不吭声,不派德器大员来主持工作,还得由曾国藩自己来。于是曾国藩率浩浩荡荡的幕僚班子离开了安庆,前往各地视察工作。

曾国藩视察了一个月,先是抵达天京城下的雨花台,检查过曾老九的大营,又到滁县、和州、巢县和无为等地,把途经的湘军营垒及壕沟都仔仔细细地检查过。最后的结论是,围城的湘军营盘坚固,没有危患,目前湘军各部之间,关系和谐,哪怕是李秀成再来一波八十万大军狂攻,应该也没问题。

曾国藩欣然撤销了让曾国荃退兵的命令。

此时天京城中,李秀成正向洪秀全苦苦哀求,他的老巢苏州正被李鸿章的淮军欢天喜地地狂攻一气,老巢若失,李秀成死无葬身之地。他恳求洪秀全放他回苏州,解决了李鸿章就回来。

这节骨眼上,洪秀全却露出一副山大王的怪嘴脸,竟然勒索李秀成,必须拿钱十万,否则不让李秀成走。李秀成无奈,变卖家产,满足了洪秀全的敲诈,临行时洪秀全又限他归来时日,限期不归,嘿嘿,后果你自己考虑吧。

被这么折腾一番,李秀成心神大乱。到了苏州,察觉城中诸将都已经有了向淮军投降之心,不忍手足兄弟自相残杀,叹息而去。

苏州被李鸿章占领,城中诸王被李鸿章诱杀。而杭州也由左宗棠夺回,此后,太平军所占据的城池名单迅速缩短。很快,名单上就剩下天京城了。

孤城天京,就此成为曾国荃盘子中的美食。现在曾国荃坐下来,戴上餐巾,拿起餐刀,开始不疾不徐地切割、分食。

但这个过程,何其艰难!

5.天京变妖大案

曾国荃是个典型的缺乏创意者,他进攻天京,来来去去只有三招:爬城墙、打地洞、搞策反。

第一招就是爬城墙。要知道,天京城的城墙,周长九十六里,城中军民只有三万人,军队不过一万人,要守这么长的城墙,人手的分布是个要命的问题。从理论上来说,只要趁着夜黑,找一段无人看守的城墙,悄悄地爬上去,后续络绎而上,就可一呼而入,夺下城池。

但这个理论上应该成功的法子,却硬是没有成功。原因是曾国藩这边的士兵也只凑出五万人,五万对一万,尚未达到《孙子兵法》中“十则围之”的标准。这五万人分布在周长九十六里的城墙上,同样是寥如辰星,屈指可数。如果湘军这边集结人力,城上的太平军也随之平行移动,予以阻击。如果不集结兵力,分布爬行,先不说城墙坚固、城堞高峻,最低处也有七丈有余,就算克服诸多困难,仨瓜俩枣费尽力气爬进去,还不够城上的太平军砍的。说到底这个办法听起来头头是道,等到执行时,才知道根本不具可行性。

爬城墙这一招很快就被放弃了,曾国荃改打洞而入。但糟糕的是,李秀成却回来守城了,有他在,打洞而入也变得不具可操作性了。

李秀成命城中军民登上城楼,观察湘军动向,看什么地方有大股人员集结,有土方作业,有挖出来的泥土,又或是建起了什么用以掩护挖地洞的建筑物。与此同时,李秀成命军民于城中挖了许多深洞,埋放大缸,令人蹲在缸中,屏息静气地倾听,以判断湘军打洞的方位。

一旦湘军把地洞挖入城中,李秀成这边准备的三道大餐,就足够湘军喝上一壶的。

第一招是在与城墙平行的方向开挖深壕,这是曾国荃用以对付李秀成的招。横壕可以截断湘军的地道,令其炸药不能奏效。第二招是与湘军对挖地道,抢先截住湘军,让湘军无法进入。第三招比较干脆,直接用重锤将湘军的地道砸塌。

但最终,李秀成的这三招,一招也没派上用场。湘军的确是在挖地道,而且也挖穿了——挖开了护城河。当时的太平军惊讶地站在城楼上,看着下面的护城河里,钻出一些老鼠般的两足动物,喊叫着向城墙上砰砰乱撞,把太平军笑得前仰后合。

曾国荃好不郁闷,遂令以重炮轰击城墙,就瞄准一个地方,不停地轰击下去。效果还真不错,轰塌了一段城墙。但由于隔着一条护城河,湘军根本无法组织进攻,眼睁睁看着太平军不紧不慢地又重新把城墙封死了。

前两招全部失败了,曾国荃端出第三招,隔空喊话,政策攻心。

首先,湘军启动当地的社会关系,试图与城里的人进行联系。其次,湘军用箭将劝降书射入城中,鼓励军民踊跃献城。宣传单第一时间被送到洪秀全的面前,洪秀全最憎恨不是他写的文字,当即下令:“有得清妖文书者,必须上报,不准私拆,违者严惩。”

洪秀全知道自己没多长活头了,他现在所希望的,就是将尽可能多的无辜者强行拖入坟墓之中。但是别人却缺少为他殉葬的冲动,于是天京城中,一场激烈的反特斗争开始了。经常有愿意投降的人通过飞书与湘军联系,密议杀死城上的哨兵,接应湘军上城,甚至有一次差点成功,只是因为中途被巡查的哨兵发现,才功亏一篑。

生的欲望,如地下积岩下的熊熊烈火,在人们心里燃烧。天京城终于曝出大案:陈德凤变妖案。

变妖,是洪秀全别出心裁创造出来的怪词,是指不替他去死,想跳槽到朝廷那边活命的意思。陈德凤之变妖,分上集和下集两个部分。上集是城中守将陈德凤封松王,他不知怎么与湘军的萧孚泗联系上了,却被洪秀全的大哥洪仁发侦破,于是将陈德凤锁拿。

李秀成与陈德凤私交甚厚,就去找洪仁发,洪仁发收下一大笔钱,就将陈德凤放了。这个过程就是陈德凤变妖的上集,陈德凤变妖可以理解,毕竟生存是人类的本能。但洪仁发在这节骨眼上还琢磨收钱,这可是千真万确的死要钱。

接下来是陈德凤变妖下集,这一集的主角却是李秀成的妻舅宋永祺。这家伙本事也不小,和曾国藩的一个幕僚建立起秘密联络,负责天京城的地下工作。他先来找李秀成,要求李秀成在一纸献城书上签字,临阵起义。李秀成心里好不别扭,虽然拒绝,却也无心揭发举报——都这时候了,还闹腾个什么劲呢?

宋永祺发展李秀成为下线不成功,就又去找已经暴露的陈德凤。或许是两人的暗号没有对上,陈德凤不信任宋永祺,怀疑他是洪秀全派来诱骗自己的,就向李秀成核实。结果在核实过程中,被天京刑侦人员——这个部门叫掌刑部,类似于刑堂的概念——莫仕葵给侦破了。这个莫仕葵本事不小,连这种事情都能侦破,有点搞刑侦的天资。

宋永祺变妖,震动了整个天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当李秀成再次出巨资赎人的时候,这件事就不许不明真相的群众再议论了。宋永祺也被李秀成花钱赎命,无人追究。

此时的天京城里,气氛已经诡异到了极点。如陈德凤、宋永祺两人被公开了湘军地下工作者的身份,却不被追究刑事责任,仍然在城中招摇过市。不杀陈德凤、宋永祺,只是希望城破之日这两人也能投桃报李,救自己一命。此时太平军上层已经心理崩溃,每个人都在各自寻找出路。单只是骗惨了最底层的士兵们,还在城上血战湘军。

虽然陈德凤、宋永祺得以不死,可天京城却始终不肯开门投降,这惹火了曾国荃,他不得不使出最后的毒招:饥饿战术!

饿死城里的守军,届时城门自开。

可曾国荃绝没有想到,天京城尚未饿开,湘军自己却饿得兵丁四散,险些崩盘。

6.空前饥饿大赛

曾国藩在他的日记中记载了东南半壁连年征战,民不聊生的惨状:

同治二年四月二十二日,乱世而当大任为人生之大不幸。是日淫雨竟日,彻夜不息,忧灼之至。皖南到处食人,人肉始卖三十分一斤,近闻增至百二十文一斤。句容、二溧八十文一斤。荒乱如此,今年若再凶歉,苍生将无噍类矣!乱世而当大任,岂非人生之至不幸哉?

曾国藩报告说,皖南人肉涨价了,价格连翻了两番。从每斤三十文,直冲到每斤一百二十文,或许是创了历史新高。

人肉涨价,这个意思是说,东南战地想找个活人杀来吃都越来越难了。这情况是可以理解、可想而知的。打洪秀全十二年前起事,窜出广西,选择天京为自己的安乐巢时,就已经注定了这个结局。

整整十二年以来,东南半壁从无一日消停,太平军、清军、湘军,也包括淮上流窜来的捻子,大股人马过往者往往在几十万。这么多的军队来来去去,相互攻战,犹如黑色的腐蚀性毒火,将这片土地上的生灵涂抹殆尽。百姓的日常生产与生活遭到了无可修复的破坏,沦为饿殍或是被强横者吃掉,是弱者无可逃避的宿命。

百姓如此,军队也好不到哪儿去。湘军本来就饱受时疫的折磨,再加上粮食短缺,营养不良,大批的湘军没被太平军杀死,却病死在肮脏的床榻上。曾国藩最小的弟弟曾贞幹就是因为长期患病,病死在雨花台大营。

为了对抗太平军的大股人潮,曾国藩不断扩编湘军。早期初出湖南,水陆两师不过六万,由曾国藩发饷的,不过是两万人。到了对天京城长围坐困的时候,单只是城外的湘军就有五万人。除此之外,李鸿章、左宗棠相继崛起,还有些名气虽然不如他们俩大,但也要轧闹猛崛起的不知多少人,都是招兵买马,表态向朝廷效忠的武装人员,总数已经达到三十万。

百姓或饿死,或被吃掉,又或是加入三十万的军队之中,等着发饷发粮——可这种情况,又上哪儿弄钱发饷?

就为了钱,左宗棠和曾国藩翻脸了。

左宗棠是大才,其人在历史上的地位与作用丝毫也不亚于曾国藩。早期曾国藩派他去经略浙江,他身边只有六千人。折腾了一段时间,他的队伍迅速扩张到了四五万人。如果不是手里没钱,老左仍然会继续扩张下去。为了解决这几万人的吃饭问题,左宗棠向曾国藩提出,把上海方面给的四万协饷分给他一部分,多分点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