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故事: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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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作家在工作(1)

任何文章的初稿都是狗屎。

——欧内斯特·海明威

The Writer At Work

反面人物塑造原理

以我的经验,反面人物1(对抗力量)塑造原理,是故事设计中一条最重要而又最不被理解的定理。对这一基本概念的忽略,是一些剧本及其所拍摄影片之所以失败的首要原因。

反面人物塑造原理:主人公及其故事的智慧魅力和情感魄力,必须与对抗力量相适应。

人性从根本上而言是保守的。我们绝不会去做不必要的事情,绝不会耗费不必要的能量,绝不会去冒不必要的风险,绝不会去做不必要的改变。我们为什么要?如果有容易的方法得到我们所要的东西,为什么要采用困难的方法呢?(当然,“容易的方法”都是因人而异且主观的。)因此,什么东西将会使一个主人公变成一个完全充分展现与发展的、多层面的,并具有高度移情作用的人物?什么东西将会把一个没有生命力的剧本激活?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存在于故事的负面。

反对主人公的对抗力量越强大越复杂,人物和故事必定会发展得越充分。“对抗力量”并不一定是指一个具体的反面人物或坏蛋。在适当的样式中,大坏蛋,如终结者,也可能是一种赏心悦目的人物,但我们所谓的“对抗力量”,是指对抗人物意志和欲望的各种力量的总和。

如果我们在激励事件发生的当刻,研究一个主人公,将其意志力的总和以及智慧的、情感的、社会和身体的能力,与来自其人性深处的对抗力量的总和以及他所面临的个人冲突、对抗性机构和环境进行比较,我们应该能够明确地看出,他是一条战败狗2。他有一次机会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但只有一次机会。尽管来自他生活中一个方面的冲突看似可以解决,但是,当他踏上其求索之路时,各个层面对抗力量的总和应该显得势不可挡。

我们将能量注入故事的负面,不仅是为了使主人公和其他人物得到完全实现——这些角色便足以挑战并吸引全世界最优秀的演员——而且还为了将故事本身带到线索的终点,带入一个辉煌而令人满足的高潮。

依据这一原理,试想,如何去描写一个超级英雄?如何将“超人”变成一条战败狗?核弹固然是趋于正确方向的一个步骤,但这是不够的。试看马里奥·普佐为《超人》第一集创造的精巧设计。

马里奥让超人(克里斯托弗·里夫)和莱克斯·卢瑟(吉恩·哈克曼)对垒,卢瑟策划了一条穷凶极恶的毒计,同时朝两个相反方向发射两枚核弹头,一枚瞄准新泽西,一枚指向加州。超人不能同时分身出现于两个地方,所以他将不得不做出两害之轻的选择:到底救哪儿?新泽西还是加州?他选择了新泽西。

第二枚核弹头击中了圣安德烈亚斯断层,引发了一场地震,加州面临着被抛入大海的危险。超人潜入断层,利用自己身体的摩擦力,将加州并回大陆。但是,地震却夺去了路易丝·莱恩(玛戈·基德)的生命。

超人含泪跪倒。突然之间,乔艾尔(马龙·白兰度)的形象出现,说:“汝切勿干预人类命运。”一个不可调和的两善之间的两难之境:一边是父亲的圣律,一边是他所爱慕女人的性命。他触犯了父亲的天条,围绕地球飞行,让这颗行星逆转,时光倒流,使路易丝·莱恩得以复生——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幻想,把超人从一条战败狗变成了一个真神。

◎将故事和人物带到线索的终点

你的故事是否具有如此强大的负面力量,以至于正面力量必须不断获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超越力量?下面是一个可以指导你进行自我评判并回答这一重大问题的技巧。

你可以用故事中押上台面的首要价值作为开始。例如,正义。一般而言,主人公将会代表这一价值的正面;对抗力量则是负面。不过,生活总是微妙而复杂的,很少是简单的是非、善恶或对错。负面性也有程度的区别。

首先是矛盾价值,正面的直接对立。在这种情况下,则是非正义。有人犯了法。

然而,在正面价值和矛盾价值之间还有相反价值:一种既有些许负面而又并非完全对立的情境。正义的相反价值是不公平,一种负面而又不是非法的情境:裙带关系、种族主义、官僚拖延、偏见,以及各种各样的不平等。不公平的肇事者们也许并没有违犯法律,但是他们既非正义也不公平。

然而,相反价值也并不是人生体验的极致。在线索的终点还横卧着负面之负面(否定之否定),一种具有双重负面性的对抗力量。

我们的主体是生活,而不是算术。在生活中,两负并不得正,两个否定不等于肯定。在英语中,双重否定不符合语法规则,但意大利语却可采用双重甚至三重否定来表达一个否定陈述,以使其形意相符。在痛苦时,一个意大利人可能会说:“Non ho niente mia!”(我永远不会没有得不到任何东西!)意大利人很懂生活。双重否定只有在数学和形式逻辑中才会变成肯定。在生活中,事情只会变得越来越坏,每况愈下。

一个在冲突的深度和广度上进展到人生体验极限的故事,必须依循以下型式来运行:这一型式必须包括相反价值、矛盾价值和否定之否定价值。

(这一负面变化的正面镜像是渐入佳境、锦上添花,终致完美无缺。但是,由于神秘的原因,根据这一进展过程来操作,对讲故事的人来说却是有害而无益的。)

否定之否定(负面之负面)是指一个复合否定,其中生活情境不仅会在量上变坏,而且还会在质上变坏。负面之负面已经达于人性黑暗势力的极限。就正义而言,这一状态即是专制。或者可以用一个既适用于个人政治也适用于社会政治的短语来表达:“强权即真理。”

试看一些电视侦探系列片:它们是否都达到了极限?《侦探斯本瑟》、《昆西》、《神探可伦坡》和《她书写谋杀》中的主人公都代表着正义和维护这一理想的斗争。首先,他们面临着不公平:官僚不许昆西进行尸体解剖;一个政客幕后操纵,企图让可伦坡脱离案子;斯本瑟的委托人对他撒谎。历尽艰辛越过了一个个由不公平的力量制造的期望鸿沟之后,警察终于发现了真正的非正义:有人犯罪。他击败这些力量,使社会恢复正义。大多数犯罪剧中的对抗力量都绝少超越矛盾价值。

试将这一型式与《失踪》对比一下。这是一部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影片,讲述一个美国人埃德·霍尔曼(杰克·莱蒙)在智利寻找在一次政变中失踪的儿子的故事。在第一幕中,他便领教了不公平:美国大使(理查德·文图尔)为他提供了半真半假的信息,希望他打消搜寻的念头。但是,霍尔曼坚忍不拔。在第二幕高潮时,他发现了一个可悲的非正义:新政府谋杀了他的儿子……其间还有美国国务院和中央情报局的参与。霍尔曼于是极力试图伸张正义,但在第三幕,他到达了线索的终点——遭受一种无望昭雪的迫害。

智利正处于专制统治的深渊。军政府的将军们可以朝令夕改,你星期一的合法行为到星期二可能变成非法,并在星期三因此而遭到逮捕,在星期四被处决,到星期五一早又变成合法。正义根本就不存在;生杀予夺全在独裁者一念之间。《失踪》无情地揭露了专制统治的最后极限……而且不无反讽意味:尽管霍尔曼无法控告智利的独裁者,但他在全世界人民面前将其揭露于银幕——这也许是一种更加甜美的正义。

黑色喜剧《伸张正义》则更进一步。它让正义循环了一个圆圈,回到正面价值。在第一幕中,律师阿瑟·柯克兰(阿尔·帕西诺)在不公平面前挣扎:巴尔的摩律师协会迫使他告发其他律师,而一个残酷的法官(约翰·福赛思)利用职权阻止了柯克兰的一个无辜委托人的复审。在第二幕中,他勇敢地面对非正义:这位法官被指控毒打并强奸一名妇女。

但是法官有他自己的计谋:法官和律师之间的仇恨众所周知。实际上,律师最近还当众揍过法官。所以,这位法官将要迫使律师在法庭上为他辩护。当柯克兰出庭辩护时,媒体和陪审团将会认为法官无罪,因为他们相信没有一个律师会去为一个自己所仇恨的人辩护,除非他确切地知道被告无罪,出于原则不得不为之。律师企图逃脱这一圈套,但最后却被逼到了负面之负面:一个由最高法院的法官们所把持的法律专制集团,利用敲诈威逼的手段来迫使律师就范,为他们的朋友辩护。如果他拒绝的话,他们将会揭发他过去的绯闻并取消其律师资格。

然而,律师却不惜违反法律来与他所面临的不公平、非正义和专制集团奋勇抗争:他走到陪审团前面,宣布他的委托人“有罪”。他知道他的委托人就是强奸犯,他说,因为他的委托人告诉过他。他当众毁了法官,为受害者赢得了正义。而且,尽管这一惊险游戏标志着律师事业的终结,但正义却像一颗钻石一样光芒四射,因为它并不是那种将犯人关进监狱时的短暂的正义,而是那种打倒专制者的辉煌的正义。

正义的矛盾价值和否定之否定价值之间的区别,也就是违法者相对有限而暂时的权力,和立法人无限和持久的权力之间的区别。是一个有法可依的世界和一个强权即真理的世界之间的区别。非正义的绝对渊薮并非罪恶,而是由政府对其公民所犯下的“合法”罪行。

我们还可以举出更多的例子,来阐明这一变化型式是如何在其他故事和类型中运作的。首先是爱情:

恨别人已经是够坏的事情了,但是即使是一个厌恶人类癖患者也会去爱一个人。当自爱消失,一个人物开始厌恶其自身的存在时,他便到达了负面之负面(否定之否定),他的生存便成为人间地狱:《罪与罚》中的拉斯科尔尼科夫。

第二种变体为:

你宁愿跟谁发生关系?是一个恨你而且老实承认的人,还是一个你知道恨你但又假装爱你的人?正是这一点将《普通人》和《闪亮的风采》推向了家庭剧的顶峰。许多父母恨他们的子女,许多子女恨他们的父母,他们争吵,打闹,诚实地说出来。在这两部优秀影片中,尽管父母深深地厌恶、暗暗地憎恨他们的孩子,但他们却假装爱他。当反面人物加上这一谎言时,故事便运行到了负面之负面。一个孩子怎么能够抵御这种境遇?

当首要价值是真理时:

善意谎言之所以属于相反价值,是因为其目的常常是善意的:满脸印着枕头皱褶痕迹的爱侣一觉醒来,互相夸赞对方是多么的漂亮。明目张胆的谎言家知道真理何在,只是将其掩盖起来以获得好处。但是,当我们对自己撒谎,而且还相信自己的谎言时,真理便消失,我们已经堕入负面之负面:《欲望号街车》中的布兰奇。

如果正面价值是意识,即完全清醒明白:

这是恐怖片的衰变型式,其中的反面人物都是超自然的:《吸血鬼》、《罗斯玛丽的婴儿》。但是,我们不一定要信教才能把握遭天谴下地狱的含义。无论地狱是否存在,现世提供了它自己的炼狱,较之那种悲惨的境遇,死亡将会是一种恩赐,我们会求之不得。

试看《谍影迷魂》。雷蒙德·肖(劳伦斯·哈维)似乎是完全清醒明白的。然后,我们得知他已经被“催眠后暗示法”洗脑,这是一种无意识的形式。在这一力量控制之下,他犯下了一系列谋杀案,包括杀死自己的结发妻子,但是他的一切行为都有某种程度的无辜,因为他只是一个邪恶阴谋的走卒。但是,当他恢复意识,明白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别人都对他干了些什么时,他已然坠入地狱。

雷蒙德得知,是他那乱伦而为权力疯狂的母亲下令给他洗脑,利用他策划了一个攫取白宫控制权的阴谋。他可以冒着生命危险来揭露其叛乱的母亲或者干脆把她杀掉。他选择了杀人,不仅杀死了他母亲,而且还杀死了继父和他自己,于负面之负面那令人震慑的高潮中使他们三人同遭天谴,共赴地狱。

如果正面价值是财富:

在《华尔街》中,盖柯总有一种匮乏之感,因为对金钱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身为亿万富翁,其行为取向却犹如一个饥渴的毛贼,从不放过任何非法的机会来牟取钱财。

如果正面价值是人与人之间的公开交流:

其负面价值有诸多变体——沉默、误解、情感阻隔。“疏远”这一无所不包的概念是指这样一种情境:人虽然和人在一起,但总感觉格格不入,无法充分交流。而在隔绝状态,你却无人可以交谈,除了你自己。当你连自我交流都失去,还在内心深处忍受着某种交流缺失的痛苦,那么你就到了负面之负面,进入了一种疯狂状态:《怪房客》中的特列尔科夫斯基。

理想或目标的完全实现:

妥协意味着“让步”,愿意接受不够理想的事实,但不是完全放弃。而负面之负面却是娱乐业中人不得不防范的事情。诸如此类的想法:“我无法拍出自己想拍的优秀影片……但色情片不是能赚大钱吗?”如:《成功的甜头》和《靡菲斯特》。

聪慧:

无知是由于缺乏信息而导致的临时愚蠢,但愚蠢却是冥顽不化,无论你给他多少信息。负面之负面则是双向愚蠢:从内在而言,一个愚蠢之人相信他是聪慧的,如无数喜剧人物的自高自大;或从外在而言,社会以为一个愚蠢之人是聪慧的。如:《妙人奇迹》。

自由:

限制具有诸多不同的程度。法律制约着我们,但使文明成为可能,而监禁则是完全负面的,尽管社会发现它有用。负面之负面也是双向运作的。从内在而言:自我奴役要比奴役更糟。一个奴隶尚有其自由意志,他会想方设法逃跑。但是用毒品或酒精来腐蚀意志力并使自己变成其奴隶却要坏得多。从外在而言,貌似自由的奴役便激发了长篇小说《1984》以及根据该小说改编的多部影片。

勇气:

一个英勇的人可能会因一时的恐惧而暂时受挫,但他最终还是会采取行动的。而懦夫却不会。不过,如果一个懦夫采取了一个从外表看来貌似英勇的举动,那么故事便到达了线索的终点:散兵坑外战火弥漫,洞内一个受伤的军官对一个懦夫士兵说:“杰克,你的战友们已经没有弹药了。你穿过雷区,把这几箱弹药给他们送去,不然他们就顶不住了。”于是,懦夫士兵掏出枪来……将军官击毙。第一眼看来,我们可能会想开枪打死一个军官确实需要很大的勇气,但是,我们马上就会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怯懦到了极点的行为。

在《荣归》中,鲍勃·海德(布鲁斯·邓恩)上尉为了离开越南,不惜朝自己腿上开枪。后来,在他的次情节高潮处,海德面临着一个两害之轻的选择:屈辱而痛苦的活VS具有无名恐怖的死。他选择了更容易的路,投水自尽。尽管有些自杀是英勇的,如政治犯因绝食而死,但在大多数情况下,自杀便到达了线索的终点,只是一个貌似英勇实则缺乏生的勇气的行为。

忠诚:

相反:一个已婚妇人爱上了另一个男人,但没有任何行动。在内心深处,她暗暗地对两个男人保持忠诚,但如果被她丈夫发现,他会把她的离心视为背叛。她会辩解说她并没有和另一个男人睡觉,所以她从没有不忠诚。感情和行动之间的区别常常具有很强的主观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