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聊将锦瑟记流年:黄仲则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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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清梦难寻

[壹]

风亭月榭记绸缪,梦里听歌醉里愁。

牵袂几曾终絮语,掩关从此入离忧。

明灯锦幄珊珊骨,细马春山剪剪眸。

最忆濒行尚回首,此心如水只东流。

——《感旧杂诗》(其一)

而今潘鬓渐成丝,记否羊车并载时。

挟弹何心惊共命,抚柯底苦破交枝。

如馨风柳伤思曼,别样烟花恼牧之。

莫把鹍弦弹昔昔,经秋憔悴为相思。

——《感旧杂诗》(其二)

柘舞平康旧擅名,独将青眼到书生。

轻移锦被添晨卧,细酌金卮遣旅情。

此日双鱼寄公子,当时一曲怨东平。

越王祠外花初放,更共何人缓缓行。

——《感旧杂诗》(其三)

非关惜别为怜才,几度红笺手自裁。

湖海有心随颖士,风情近日逼方回。

多时掩幔留香住,依旧窥人有燕来。

自古同心终不解,罗浮冢树至今哀。

——《感旧杂诗》(其四)

“风亭月榭记绸缪,梦里听歌醉里愁。”——仲则的杂诗,无论是言情还是抒志,都让人感慨暗生,有不忍释卷之感。

这组感旧杂诗,毫无意外是追忆当年恋情的,先叫我想起《两当轩集》里初露情意的五绝《别意》——别无相赠言,沈吟背灯立。

半晌不抬头,罗衣泪沾湿。

这诗中离情满满,思情俨然。年少的人,陡然看到这样的诗,若是触动心肠,会忍不住心伤落泪吧!年长的人,心头亦会泛起几丝惆怅、嗟叹……谁没有经历过离别?越是深爱的人,临别一刻,所能付之于口的话越少。是觉得两心相照,又觉得言浅意深,千头万绪。

以为有些话不说出来,也能明白。谁知道有时候,就没有以后了。

临行意迟迟,就算是絮语密密又如何?这誓言的网,挽得住你的心,挽不住你的脚步,你我终归各奔天涯。

“而今潘鬓渐成丝,记否羊车并载时。”这是说经年之后,清梦难寻,忆起旧事,不胜唏嘘。

大约在仲则十七岁的时候,他离开常州老家前往宜兴氿里继续攻读。据说,寄居在氿里的姑妈家的他,爱上了自己姑母家的婢女,也 有说表妹。此女在他心中,是娟秀明慧、万般可人的,“明灯锦幄珊珊骨,细马春山剪剪眸”即是赞其美貌,纤柔动人。

他二人两心相许,可惜有缘无分,一个嫁作他人妇,一个另娶别家女,这一段未了的感情,成为他心中抽丝剥茧的隐痛。

大约在他后来浪迹江湖时,还有过几段露水情缘,对方是颇有才情的歌妓。不得不提的是,黄仲则年少清俊,论者称其“美风仪,立俦人中,望之若鹤”,“风神玉立,世比叔宝。年未弱冠,所撰小赋新诗,已有烟月扬州之誉”。

此言或者过誉。反正我单看纳兰的画像,是不能怦然心动的,仲则的长相,大抵据此不远。但若言其清俊,气质忧郁脱俗,应该是合理的。除却诗词,仲则亦通书画音律。这样鹤立鸡群、落落寡欢的少年才子,赢得几位少女的芳心,大抵是不难的。

清俊、忧郁、有才的男子容易引起女子的注意、悯惜、爱慕,他们也敏感、多情,容易与女子产生情感上的呼应。

那些曾经邂逅的女孩,成为他生命中重大而婉转的秘密。我不认为他的情诗(《感旧》、《绮怀》等等),是写给某个特定的女孩的。这些感情的经历,这些女子的形象,最终沉没在他的生命中,融会成一个模糊而鲜明的形象,成为他诗词中常见而不可复制的记号。

他纪念她们,追寻情感的踪迹,写下她们。然而,在他落笔之后,她们已不再是她们。

最终,诗歌成为他内心的供词,并不能通过考据去对应某个人、某件事。

男人善忘,是豁达也是无情,他们通常不太会记得和某个人相处的过程和细节,不要奢望他们的记忆系统和女人一样精确缜密。对男人而言,能有情有义,心存留恋,将深情延续已属难能可贵。

再来看《花前曲》两首——

巡檐花满地,倚栏香留枝。

看花易肠断,攀树最相思。

——《花前曲》(其一)

水流既入海,月缺能重圆。

花落树犹在,花前人可怜。

——《花前曲》(其二)

这两首《花前曲》很有古乐府歌谣的情致。乐府歌谣看似浅白,然则赋、比、兴深藏;要想写得自在,不露形迹其实不易。

这两首诗写别后相思,看花望月,无不伤怀。回忆是白色的梦田,他擅长回忆,热衷回忆,辗转流浪其间,乐此不疲。

[贰]

前情述毕,才切入这篇的正题——开篇所引《感旧杂诗》(四首)。

这四首诗语意时轻时重,韵律自成,情意跌宕起伏,如山路折转,引人入胜。看他娓娓写来,有时,我会想,遇着这样的人,也许就是上天给那些埋没了名姓、形影的女孩最后的一点暖意和慰藉,即使这完成并不在当时,亦不为她们所知。

单看这些言语所绽放的动人情意,是会让年方少艾的人心生期待,奋不顾身的。情爱暗藏锋锐,磨人、伤人恰是不动声色,深可见骨的。

那年遇见,得你青眼相看,温柔照料,一双璧人,以为可以携手相伴。你曾表示愿随我湖海漂泊,做一对同命鸟。不料风波迭起,你我最终离散。当年被你称美、为我自负的才华,而今想起,原来不值一文。

近来接到你的书信,不再怨我浪迹流离,只愿我安好。我感慨甚于旧时,却也于事无补。

往昔良辰好景,如今只能在梦中照会。

在某些路口,认清彼此的难处和软弱,不再奢求对方给予,所有的约定都作废。曾经期许的结局,并未得到。

世间的路有千万条,你我也不能再同行,再好再好的时光,身边相伴的人,也不再是彼此。

我不是你的归宿,你也不是我的归途。

有些人注定不会遗忘,彻骨的惊动后,仿佛不期路过的风景,确然地消失在彼此的生命中,再不相见,再难相见。

“自古同心终不解,罗浮冢树至今哀”,如那隋人赵诗雄于罗浮山间醉倒,梦中与美人的相见相亲,醒来见月落参横,惆怅万端。我与你的缘分也是如此清浅吧!

韶华渐逝,尘缘似水,遗憾我依然未能心如止水——为了忘记你,你们,耗尽了一生岁月、心力。

“湖海有心随颖士,风情近日逼方回”亦是有典故的。颖士,指盛唐散文家萧颖士,他才高博学,作为唐代古文运动的先驱,知名于当时,但其性情暴躁,喜怒无常,相当难相处。他有一仆人,每每遭他毒打,遍体鳞伤。有人不忍,便劝这个仆人,离开他另寻出路。仆人说,我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是我爱慕他的才华,羡慕他博大精深的学问,所以甘愿留下。可惜,这位爱才的仆人,最终还是被暴戾的萧颖士给打死了。

我突然想到这个典故,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仲则在此处引用此典,当然不是说自己性格暴躁,导致当年分手,而是说,当年的这位(些)女孩也爱慕他的才华,表示愿意和他一起湖海浪迹。

仲则在诗中以贺铸自比,谓自己风情大减,称唯有写断肠词句的功力见深。贺铸最为人称道的《青玉案》这样写道:“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对诗人而言,女子芳踪难觅,有时只是引发人生感慨的“比”。他们真正在意的,是心中无端的愁绪。就像贺铸在妻子死后所写的悼亡词,其实真正在意的,是伊人去后,自己的孤单和寂寞。

难以承托无助和孤独,必须如水滴般坠落下来,这是促使他们写下断肠句的原因。仲则的感旧诗,亦中此意。

人的一生能够觅得良伴,得到一份无亏无欠的感情,这样的机会弥足珍贵。即使有此机缘,亦需要长久的包容和扶持。很多人在持久的考验中败下阵来,溃不成军,进而显露出性格中残损的部分,相互诋毁、伤害,不遗余力。

——所以在仲则诗中看见这些关于旧事的记忆,我是有感的。触摸到一颗温软的、不肯老去的灵魂,心有遗憾,心存暖意,坦然相告。

感念这坦诚的纠结,执着的诗意。

大多数感情都短暂而有憾。因有憾而铭感五内,恰是因此方能得到完满的可能。只是伤害会叫人退惧,转而心存戒备、敌意森森,难以领会、了知这因缘形成的内在深意,放弃这实践和考验。

比之疏离、亲密之后的失落,叫人更痛不可当,难以承担面对。

不断地相遇,告别。一次次擦身而过却不肯放弃,意图捕捉生命中嶙峋可辨的温暖,不甘淡忘、放下情爱的甜蜜,饮鸩止渴,甚而以之傍身,即使后来知道,那只是自己的幻觉。

在思忆中辗转,甘愿承担周而复始的痛楚。缱绻前情,成为仲则一生未能摆脱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