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聊将锦瑟记流年:黄仲则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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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青衫落拓

[壹]

淦江一夜大风雪,病热忽减身知寒。

晓闻饭香腹饥吼,生气自怪来无端。

同舟估客喜相贺,长年柁工心始宽。

我曾大小数十病,虽脱鬼手生则残。

有如老将身经百余战,遍体刻画皆疮瘢。

重经战处始长叹,孤军弱垒心茫然。

我思冥中亦岂厌狂客,几度得遣吟魂还。

或者天意忌作达,坎壈使识为人难。

否则山灵水怪夜神哭,畏我幽僻工雕剜。

明知无益来为祟,汝曹再至真无颜。

我歌至此哑然笑,呼藤僵立行蹒跚。

推篷急欲看日影,风前独倚愁孤孱。

呜呼!病而得愈且休叹,但恨失却半月船头山。

——《病愈作歌》

《病愈作歌》紧接前首,一扫抑郁低沉,病愈之后的振奋和欣悦见于行间韵脚。熬过了风雪之夜,终熬到了拨云见日之时。

又逃过一劫,数日来消耗掉的元气慢慢恢复。

这些时日,屡受病痛折磨,几番死里逃生,再没有人比他了解病中的忐忑心酸。

是他不该命终于此,前路崎岖漫长,仍要他摸索前行,接受考验。

是天意作弄吗?定要他身负其才其志而身受其苦。或者该感激病痛?让他体悟到随时可能死去的恐惧,因而有了体验真实的勇猛精进之心。

生命终止不是可悲的,可悲的是碌碌无为死去。感激这无常一次次擦身而过,清晰显现,让他生出“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的厌离心——是有怨仍无悔,要浪游人世间。

乾隆三十四年,十二月中旬左右,仲则抵达湖南,作《夜泊闻雁》、《湘江夜泊》及《屈贾祠》等诗,篇篇俱为佳作。

独夜沙头泊,依人雁几行。

匆匆玉关至,随我度衡阳。

汝到衡阳落,关山我更长。

凄然对江水,霜月不胜凉。

——《夜泊闻雁》

三十六湾水,行人唤奈何。

楚天知梦远,湘月照愁多。

霜意侵芳若,风声到女萝。

烟中有渔父,隐隐扣弦歌。

——《湘江夜泊》

雀窥虚幙草盈墀,日暮谁来吊古词。

楚国椒兰犹自化,汉庭绛灌更何知?

千秋放逐同时命,一样牢愁有盛衰。

天谴蛮荒发文藻,人间何处不相思。

——《屈贾祠》

这几首诗写伤旅之情,诗意新尖,其意其境不弱唐人。晚潮风势急,寒叶雨声多。湘楚之地水深岩峭,云烟苍茫绕孤崖,令人易发悲声,如仲则所言,“萧萧落木动微波,自古湘中有怨歌”。(《见湖上阻风杂诗》其一)传说舜葬于苍梧,娥皇、女英哭夫,泪洒于竹,自投湘水。《九歌》有《湘君》、《湘夫人》,乐府有《湘中怨》,皆哀怨之辞。

往事余山色,流年是水声。惆怅从今客,经过未了情。自屈子沉江之后,言湖南已绕不开他去。昔年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仲则言“烟中有渔父,隐隐扣弦歌”即用其典。自屈原与渔父相遇之后,士人与渔父的角色互换也产生了,看不透辗转红尘为忠孝节义所缚的就是士人,看透了鼓枻而去江海寄余生的就是渔父。

湖海苍茫,我自逍遥垂钓,管是谁的天下,谁坐朝堂?又引出“清浊”、“醉醒”之辨,世皆浊时,独清也难,世皆醉时,独醒亦苦。从俗还是不从俗,各遂其志吧!

仲则自是不肯从俗的,他悼屈原和贾谊,字字句句,何尝不是在顾影自怜?“千秋放逐同时命,一样牢愁有盛衰。”怀古诗,说穿了,不过是借言他人事浇自己胸中垒块。

“天谴蛮荒发文藻,人间何处不相思。”他是自发自觉自动将自己归于屈原贾谊同道的,也就归入了怀才不遇为世所弃之流。其实,仲则算是很幸运的,远没有他自怜的那么惨。他所投奔的长官王太岳学识渊博,是一位宽仁待下的长者,对于邵齐焘的这位关门弟子,他是力所能及地包容关照。

饶是如此,仲则提笔还是幽怨绵绵。这首《春日楼望》便是明证——一碧招魂水涨津,远山浓抹雾如尘。

忽风忽雨春愁客,乍暖乍寒天病人。

芳草远黏孤骑没,绿杨低罩几家贫。

天涯飞絮归何处,不到登楼也怆神。

天涯漂泊,人如飞蓬飘忽无定,不知何处是归宿,即使不登楼远望,心内业已凄怆,更何况登楼远眺?

王粲作《登楼赋》,赋中有言:“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憯恻。”

王粲为建安七子之首,与曹植并称“曹王”,也是一位有才无运、英年早逝的典型。他生逢乱世,到处迁徙流亡,作《登楼赋》时流亡生活已超过了十二年。功名未竟人将老,山长水远归途艰,念及家乡令人心悲。人都有怀乡思归之情,不得意时此心更甚。

荒洲古溆,断梗疏萍,更漂流何处?《登楼赋》想必很叫仲则心有戚戚。虽然王粲身在乱时,仲则生逢盛世,然,盛世的光芒,并没有照拂到他身上,青衫潦倒,前途难济,千古同悲。

乾隆三十四年,经过了康雍乾三代的苦心经营,清王朝的强盛已经达到某个高点。但所谓盛世,仍是某种虚妄构想。社会和个人现状的差异决定了没有绝对的公平,更不能保证人人衣食无忧。均贫富,等富贵,任何时代都不要作此妄想。

[贰]

就在乾隆三十四年,距常州不太远的苏州元和县出了一个状元陈初哲,其人出身书香门第,传闻又风流倜傥,一表人才,三十三岁便蟾宫折桂,而仲则还挣扎在乡试的道途上,中举遥遥无期,跋涉在谋生的路上。

试看他游耒阳时,吊杜甫衣冠冢所作《耒阳杜子美墓》,便知仲则心中感慨积愤——得饱死何憾,孤坟尚水滨。

埋才当乱世,拼力作诗人。

遗骨风尘外,空江杜若春。

由来骚怨地,只合伴灵均。

杜甫之死,人多谓是醉饱所致。《旧唐书·文苑传》载:“永泰二年,(杜甫)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于耒阳,时年五十九……宗武子嗣业,自耒阳迁杜甫之柩,归葬于偃师县西北首阳山之前。”

江水涟涟,孤坟寂寂,屈贾祠也好,杜甫墓也好,都掩不了萧条冷落。“埋才当乱世,拼力作诗人”——仲则此言,我是不大认可的。他认为生当乱世,埋没了杜甫治国理政的才能,不得已,只好将全部心力用于写诗了,这是不准确的,表面是叹杜甫,实际上不如说是在叹他自己。

杜甫中年以后的际遇和他留下的诗篇,摆脱了世家子弟的骄傲和清高,很容易让后世寒士引为同道中人。实际上杜甫亦是世家子弟,他的祖父杜审言,是个狂傲到令人无语的人,因狂而开罪同僚,痛失其子,也秉性不改。

虽然后来家道中落,杜甫到底也曾有过白马轻裘的少年时期,底气是不弱的。他自称“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也曾做过种种使酒骂座的事。其实老杜性格不拘小节,简傲放达,不是拘谨小心之人。

读杜诗,会感觉深刻多于刻薄,期望多于失望,他的诗是醇厚而充满力度的,因他着眼的,不是一己的际遇悲喜。曾在朝廷短暂任职的经历,提振了诗人的信心,参与了国家管理,加深了他对政治的理解。有从仕经历的诗人,内心深处家国之心的凝聚力,与毫无从仕经历的人相比,还是有差别的。

即使后来远离了长安,杜甫依然以诗论政,以诗记史,虽贫贱以终,忧国忧民之心不改。将自身的命运与国家盛衰兴亡联系在一起,这份心胸已不是寻常人可比,这也是后人尊他为“诗圣”的原因。

杜甫后来的流离失所,更多是激发了他对寒苦的体验,加深了他对黎民的同情,对现实的思索;经历了安史之乱的忧患,历练了他的仁者之心。

我知仲则一定觉得,年年岁岁,前来凭吊的,无非是他这样的有心失意人罢了,他们是“傲骨铮铮,世所难容”,这样想着,不免又高洁几分,心中更宽慰几分。他站在那里怀想前辈高人——忧生吊古,徒生寥落之感,又愿他们的精神如杜若春生,承继不绝。

如他自己寄友人(仇丽亭)的诗中所言:“忧生兼吊古,那不鬓星星。”屡试不第对自负其才的仲则打击是巨大的,他屡次表达了对现实和科举的失望,却又不甘心就此罢手。这是他一生纠结的根源。

不甘心,是多么委屈的词。

我甚为喜欢他在湖南时写给洪亮吉的两首《寄洪对岩》——霜雪天边首重搔,君诗读罢诵离骚。

湘江一夜浪头白,苦竹三更猿啸高。

摇落只因王粲目,风尘谁解慕容刀。

无才愧我长沙客,忆煞东吴旧酒豪。

——《寄洪对岩》(其一)

南冠学戴竟何心,落日登临怆别深。

岳麓天高归雁急,苍梧野尽暮云沉。

江山惨淡埋骚客,身世凄凉变楚音。

昨梦湘灵烦寄语,此间千载待君吟。

——《寄洪对岩》(其二)

不知洪亮吉收到此诗时是何感受,反正我看了是心惊。他虽豪情不减,奈何红尘蹉跎。展信读来,竟无一语是祥的,简直是向死而生,叫人想安慰都无从安慰起。

这样的诗,不是平安家书,想来他也只敢寄给稚存,对他倾吐心中悲怨。

不堪无酒夜,回首梦烟波。这乾隆盛世在他看来,是江山惨淡,直如败絮,风吹吹就散了。这么多人行走在世上,而他却觉得无处容身。

闲看人间得意人、少年狂生,敢骂朝纲不振,天地不仁。然而,对国事有看法和见解,与是否有治国理政的才能是两回事。

能力如支票,只有兑现了才有用。

仲则乡试不第,是否就意味着朝纲混乱,人心不古呢?我想大可不必作如此极端论断。他不中举,有人中举,他不能为官,有人为官,官声还不错(譬如此时的陈初哲,譬如日后的洪亮吉),他这般牢骚满腹只能证明他天生不适合科举,不适合为官。

这里还有一首《把酒》——

把酒意如何,深宵幽感多。

春心怜径草,生意抚庭柯。

名岂身能待,愁将岁共过。

由来著书愿,禁得几蹉跎。

见他在感慨,说着杰出的人,生前多坎坷,死后才能成名(“名岂身能待,愁将岁共过”);又在伤感自己著书立说传世的愿望几经蹉跎(“由来著书愿,禁得几蹉跎”),我不禁叹气摇头。

其实他在王太岳幕府中度过了一段相当闲逸的时光。其间,他借着幕客的身份在湖南一带游历,登衡山,泛舟彭蠡,游洞庭,涉匡庐,几乎走遍了湖南各处,诗是作了不少,要说他对本职工作有什么贡献,那是可以忽略不提的。即便如此,王太岳还每每称赏他的诗作,待他着实不薄。

以他这样孱弱的身体和散漫的心性,即使有机会入仕为官,又岂能对他有过高期待?我理解他,置身颠沛中,必须找到聊以安慰的理想来支撑未来。但我不同情他。

若怪世道纷乱,他的处境比之王粲如何?彼时豪强割据,中原遍地烽烟,才真正是朝不保夕。就算是归附强者,也保不准何日命丧他乡。

困住人的,是命运吗?还是我们对命运的误解?心不能御外物,终被外境所困。我不讳言仲则性格上的失败,他看世道不顺眼,世道又岂能轻易叫他如意?

如仲则自己所言:“湖山本是君家物,风月翻添客里愁。”这一路漫游,见山川如诗,河流如歌,恣意昂扬,虽于仕途无寸进,对诗风转捩却有极大助益。

山河无主,江山有思,采风观土,固有新奇之趣,然胸中块垒不能因眼界拓宽而纾解,是他的一大局限,一大悲。

又想起李义山诗:“贾生年少虚垂泪,王粲春来更远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若觉世已醉浊,不耐久耽,何妨隐身山林,著书立说,耕三寸心田?若嫌世无知己,又何妨笑对人言,拂衣而去,将寂寥深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