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顷,版舆又行进起来。元春右手握住一个腊油冻佛手,左手不住地摩挲它。那腊油冻佛手,不懂行的人乍看见,会以为是蜡制的摆设;其实那是用一种极罕见的蜡黄色冻石精雕而成的古玩。那本是前些年贾母做寿时,忽然来了一位外路和尚,笑嘻嘻献上的,阖府称奇,贾母甚喜,摆玩良久,后来赏给了凤姐儿,最后又由王夫人等进宫请安时,献给了元春,说是佛手又叫作香橼,暗合元春之名,想来元春常玩,必能永邀圣宠——那蜡黄色,与代表皇位尊严的明黄色十分接近,真是难得!
元春摩挲着腊油冻佛手,忽又杂念丛生。
宫中嫔妃争宠之烈,不亚于众王争位之酷。这且不去想它,自己的进宫争宠,实在关系到整个家族的命运。虽能有很多机会随侍圣上,但圣上是严禁女人干政的,而又喜怒无常,多疑多怪。这回巡游南方,路经平安州,见到节度使,圣上毫无悦色。而大老爷贾赦,偏与这位节度使过往甚密。即将接驾的金陵省体仁院总裁,这官位原是至亲甄家的,圣上却已在前几年查抄了甄家,如今将这官儿赏给了原在京城中臭名昭著的仇都尉;这些事情里,都埋伏着许多不利贾氏的孽债。而这回随行的官员,那位姓袁的,圣上让他拜见自己,脸上竟公然一派冰冷;倒是那姓邬的还颇谦恭,对了,记得太太提起过这人,老太太八十大寿时,此人曾送过一架上好的玻璃围屏,与宫中所用不相上下……
因之,这巡游的前程,还不知究竟能否顺利;所出场的人五人六,都居何心,宜慎加考究……此时雨中弃大路而奔小道,更不知圣上是何用意……
元妃胡思乱想未了,而銮驾已停。
先听见六宫都太监夏守忠请安的声音。稍许,小太监掀开舆帘,抱琴过来搀扶。敢情是已到了临时驻跸之所。
3
那是一所丘陵环抱的道观。元妃娘娘进驻东跨院中。
雨停云霁。夕阳斜照,丛竹滴翠,元妃更衣净面后在廊中漫步,旅途劳累,竟一扫而光,很是心旷神怡。
抱琴紧伺元妃身边。元妃抚摸着未漆而泛着蜜光的廊柱,赞叹说:“这是怎样的木材啊,看来并非檀木,竟比檀木更致密幽香!”
抱琴因道:“适才听夏老爷说,这便是樯木。唯有此地才产。最珍贵难得的!”
元妃不禁心中一动:“樯木?难道说,我们到了潢海铁网山了么?”
抱琴道:“可不是这个地名。不过夏老爷说,这才刚到边上。往里去,还深得很呢!看来万岁爷围猎,就在这山里了吧!”
元春不禁脱口说:“那秦可信,不就圈禁在此地么?”
抱琴并不在意。她发现了院中一样东西,很高兴,走过去细看,报告说,“娘娘,巧啦!这儿有现成的乞巧盆哩!”
那院子里,有一雕花石台,石台上,放置着一具双耳铜盆,里面储满雨水。抱琴试着用手磨擦那双耳,盆里的水,顿时仿佛鼎沸起来。抱琴高兴得爽笑起来。
元春走了过去。她对抱琴又现烂漫风采,很是欣悦。抱琴打小就在府里侍候她,后来随她进宫,自从当了宫女,禁中规矩比府中严了百倍,抱琴变得不仅不苟言笑,就是声量高些的时候,也不再有过。没想到这回随驾巡游,却难得有这么个空当儿,开怀一笑。
元春在盆边驻足,伸手摸了摸盆中水,还算温和。因问抱琴:“你给我带上乞巧针了么?”抱琴说:“正当节气,我自然给准备着。今晚定有大月亮,娘娘无妨在此乞巧,也算一大乐事了!”
正说着,夏太监来,抖着一脸的笑纹,请安后传旨说:“万岁爷在正院接见大员们,并要与袁、邬二帅议事,因派小的来此安排娘娘先用晚膳。”
元春便对他说,“给我尽量捡些素净的菜肴。有清粥小菜最好!”
元妃用过晚膳,天已黑净,天上果然一块紫云移开,露出一轮圆月,月光中有蝙蝠剪翅翻飞。
抱琴拿来一根九孔银针,元春在院中水盆边,先对天默祷一阵,随即便将那针往水面上轻轻一放,只见那针在水面上旋转两圈后,便漂定水面,不再移动。元春抱琴两双眼睛,盯准了那乞巧针在水盆底上的投影……
抱琴先看出来,竟是很粗黑的一道。元春原期待那针上的九孔,无论如何能在盆底上漏出些奇妙的图案,没想到却粗黑得那么完整。
元春正心中思忖,抱琴嘻嘻地笑着说:“这影儿,倒让我想起归省那年元宵节,娘娘作的那首灯谜诗来了: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背了三句,她停住了,因为那首谜底为爆竹的灯谜诗,最后一句是“回首相看已化灰”,想起来实在不够吉利;于是抱琴转而引申说:“娘娘请看,这影儿多像一个胖娃娃呀!胖小子出世,那呱呱的啼声,不也正是身如束帛气如雷吗?不也会一声震得人皆恐吗?不也就能使妖魔胆尽摧了么?”
抱琴的话,正合元春的私心。她正待再俯首细观,却忽然院门边响起一声:“好个能使妖魔胆尽摧!”
原来是圣上来了,元春与抱琴惶恐中赶忙跪接。
月亮照着一处神秘的山坳。那是潢海铁网山最险恶的一隅。
山顶上,在密密的樯树林中,隐藏着哨楼,日夜监视着那通向这一地点的唯一路径。在半山的竹丛中,隐蔽着完整的庄院,一应生活所需的房舍物件,应有尽有。而在山阴的一片台地上,则有一个练兵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