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去岁下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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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她的话带我回到过去,我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想站在过去的时光里静静地看她,梳着羊角辫、穿着粉红小花的裙子的她也静静地看我,慢慢地,笑容浮上嘴角。忘不了和她肩并肩走过的路,那时,还不敢拉她的手,也不知该怎样走下去,只知嗅着她淡淡的清香,和着路边芙蓉花的味道。如今,月光下,那番羞于告人的心情远去了,不再回来了。

在医院打点滴时,她要去小解,我问护士我能不能进去,护士说行,她说不用,可眼神中却尽是心满意足的爱意。我给她解开腰带,褪下裤子和内裤,等她小解完,再给她提上内裤和裤子,她像是比以前胖了,屁股大了些,内裤提得有些费劲,而她就靠在我身上,心安理得。

打完了点滴我又送她回家,她问我:“还敢娶我吗?”

“你敢离吗?”

“不嫌我脏?”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我真受不了你,能不能不说这种话啊?我是那种人吗?”我的反感让她不知所措,我又颇感内疚,我又说:“以后不要讲这种话了,好吗?咱们不是说好的吗?你要是不想回家,现在就去我那儿,怎么样?”

“不怎么样。”

“为什么?”

“感觉被你包养了,还对我那么凶。”

“我不对,我道歉,可你也不能说那话!我觉着你不必再回家了,要不你回去拿点衣服,咱们就走。离婚嘛,慢慢办。”

“不太好。”

“又怎么了?”

“我会被判重婚罪的。”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好像我让你包了似的。那你还打算回去?你不会是不想离吧?”

“你以为离婚那么容易啊?”

“对,这事我是不该过问的,扮演的角色也不光彩。”

“我说了你不能过问了吗?真的是,就算咱们结了婚,也难免吵架,闹不好还得天天吵。”

“吵架是难免,可也未必不幸福。”

“为什么咱们以前不吵呢?”

又是一个不难回答却难启齿的问题。初恋中的少男少女有几个吵架的?拖家带口过了大半辈子的又有几个不吵的?

给她送到家,她要我上去坐会儿,我没去。我想跟她说:要是不想离就别离了。可我没说。

她说的没错,婚不是那么好离的。我不好问,她也没讲。一个月过去了,她还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之下。那段时间,不知是不是喝酒的关系,我的心脏总是隐隐作痛,我知我大限不远矣,在青春的年纪。大夫还是建议我手术,不许我再喝酒。我的小说还是没个头绪,从未那样的怀疑自己,怀疑到情愿被郑海燕一枪打死,可若真是那样,干吗不回去看看孟欣呢?

我跟老丁说我不能再陪人喝酒了,他说好,他还是劝我去手术,我说:“再等等看吧!”他心事重重地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我觉着他比以前瘦了,好像头发也比以前稀少了。我劝他少去泡吧了,他笑笑说知道。后来,济南有两个朋友来北京,约好要和他吃饭的,我给他打电话,通了可就是不接,发了短信也不回。我打他家里,家里也没人接,又打他父母那儿,他也不在他父母那儿。我去了后海,他常去的酒吧都找遍了,不在。没办法,时间到了,我只好一个人去了,人家问起老丁,我不知就里,也不好撒谎,只好实言相告,人家笑说:“左拥右抱,酣酣入睡呢吧?可得劝劝老丁,悠着点儿,虽说四十而‘立’吧,可说到底,还是身子骨要紧。”说实话,我都替他羞愧难当,要知道,他从未这样过。到了下午,总算接了我电话,我问他怎么了,他说睡过头了。我跟他说老赵他们已回了济南,他问我怎么跟人说的,还说我不会说话,连个谎不会撒,说:“我这些天睡眠一直不好,吃了点安定,多睡了会儿,怎么了?”我什么话也没说,能说什么呀?也是,本来天下就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也正好去我梦想中的贵州,牵一头温柔的驴子,咏着雅姆的诗篇,用我真挚的文字为着他人的幸福而默默祈祷。可事后他又跟我道歉,说他自己精神恍惚,也许真该去安定医院了。

江童说她老公不同意离婚。不离更好,属于我的空气锤不知哪天就敲响,是疲惫的心再也承受不了的惊吓,沉重的眼皮闭上了就再不想睁开,未知的未来的世界开了门,好奇了一生的我去了就再也回不来。我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说:“你的事情你拿主意,不管怎样,我都支持。”她问我是否是由衷的话。当然是了,离不离的,管我什么事?我跟她说了大夫跟我说的话,也跟她讲了我的意思。我明确地跟她说:“你离不离婚的问题与你我的关系是两码事,你想想,如果没有我这个人存在,那么你是离还是不离。海因里希·伯尔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分明就是通奸。如果你们有爱情,你们就好好过;没有,你自己拿主意。牢记:离不离婚,是你自己的事情,也许明天我就死,所以跟我没关系。”

老丁真的在抽大麻。有次我给他打电话,他就是不接,我直接找到他家,他一开门,一股子恶臭。我问他什么味儿,他说没什么味儿,眼神还躲躲闪闪。我早就怀疑他在抽大麻,行为越来越反常,好长一段时间了,恨不得把所有的活儿都交给我,工作室也少去了;脾气也反常,跟他说个什么事儿,不是心不在焉就是烦躁不安。我问:“大麻吧?”好像我的声音多大似的,吓了他一跳。

世界的罪恶与荒唐远远超出人类的想象。就连老丁这样的人都抽上了大麻,还有什么奇迹不会上演?老丁的堕落,让我怀疑起了全人类。如果人类就是这副操性,那么世代的苦苦挣扎又有何用?我又有何用?老丁抽的不是大麻,是虚无,一个抽掉了骨头的虚无主义者。

他若不戒毒的话,我想和他分道扬镳了。第二天,他去了工作室,在花园里我们一番长谈。他说:“你知道我写不了诗,我有多痛苦吗?我也不是不想写,可我不是这块料啊!以前我认为我是可以的,可当我发现我不可以的时候,你知道我什么感觉吗?这个世界上,有个作为诗人的我,死了。”

“你写得不错,何苦妄自菲薄呢?”

“不用安慰我。看一个人是不是诗人不是看一首诗两首诗,而是看这个人,这个人本身是不是诗人。当我发现我不是这种人的时候,知道我想干吗吗?我想念一首我最喜欢的诗,然后从楼上跳下去。为什么没跳呢?因为我不知道最喜欢的是那首诗,好像一首诗也不记得了,就像是一首诗也不曾看过一样。我记得有个日本作家,名字不记得了,自杀了,因为他痛恨他不是无产阶级家庭出身。我曾经是那么想做一个诗人般纯真、崇高的人,可惜,无论是能力还是性格,遥不可及。”

“何苦如此悲观呢?不做诗人就不是一个纯真和崇高的人了吗?”

“首先我要说,这不是悲观,而是客观。不知多少年轻人和曾经年轻的人也曾怀揣诗人的梦想,可他们是吗?他们差得太远。他们轻而易举地放弃了梦想,他们成为了另一种人,卑贱的、屈辱的活着,心灵交给他们的话,他们一辈子也没个机会道出。你要我这么活着?生不如死。再说,你说不做诗人也可以做一个纯真和崇高的人,是,没错,也许对别人没错,可对我不是,没有了诗的净化,我只有堕落。我以为我换个活法、换张脸,我会快活地活着,可惜不是。诗人的路就诗人的路,没有什么可以替代。天路客的幸福只有天路上寻找,绣榻上没有,高粱地里也没有。”

“还是戒了吧!毒品毒害的不仅是你的身体,更是心灵和思想。”

“灵魂深处的苦闷是戒不掉的。”

“灵魂的自在是于不断的追寻中维系的。”

“我是个贪图安逸和享受的人,恐怕是戒不掉了,早早晚晚死在这上头了。”

“送你去戒毒所吧?”

“监狱一样。”

“你就是犯了罪,不是吗?”

“是。”

“既然是,为什么不去呢?你,逃不掉的。”

我给他送进了戒毒所,他跟他爸妈说他出差了。一个月后给他接了回来,一天到晚我就跟他在一块儿,晚上睡在他家。他觉着很是过意不去,晚上就去他爸妈那儿了,住了没几天又搬了回来,受不了他爸妈的唠叨,尤其是他妈。我劝他找个女朋友,要是好就跟人家结婚。他还真找了个,地铁上认识的,当晚就带回了家。过后才知道,女的结婚了,老公是海员。我以为他情绪会很低落,还好,他就跟没这么档子事儿似的。

江童到底还是离了婚。她问我是不是还爱着孟欣,若是孟欣也在北京,我会选谁。可能会选择孟欣,如果孟欣还是从前的样子。江童说我已经不爱她了,她不喜欢看我犹豫不决,犹豫不决是爱情消亡的开始。就算我不爱她了,可我对她还是不舍的,我看不了她跟别人谈情说爱,受不了她心里有别人。我特别想得到孟欣的消息,最好她结了婚,有个爱她的人,还有个可爱的孩子。我就想她生活得幸福,最好忘了还有我这么个人。多些相忘,少些相思。

我再次给我哥打了电话,问起孟欣。几天后,他说孟欣结婚了,正怀着孕呢。我以为他在敷衍我,没想到他还给我要来了电话号码。可当我拿起了电话却又摁不下去了。他还说郑海燕离了婚,原因是不知哪个局的一位副局出了事,牵扯出了郑海燕,局长大人通过郑海燕洗了不少钱,俩人还是好了不少年的老情人。没办法不离婚了,阴沟里的王八好当,可晴天白日下的绿帽儿怎么戴得住呢?她的买卖也大不如从前了,一个人带个孩子,挺难的。

孟欣不会不知道我有她电话,石艾不会不跟她说的。等我吃完了中饭,一个人躲到了车里,猜想她也吃完了饭,想必是一个人吧,这才拿起电话,拨通了那已早背下的号码,开始了漫长的心焦。

接电话的是她姐姐,也不知是她哪个姐姐,她说孟欣在厕所,我说好,过会儿再打。不知为何,我没跟她姐说我是谁,放下电话才觉得不太礼貌。脑子迷乱得如一团大雾,还未说话就已前言不搭后语了。是她打回的电话,我说是我,她说她猜着了。我问:“几个月了?”

“八个月了。”

“不上班了?”

“早不去了。”

“刚才是……”

“大姐。她开了家家居店,今天不星期一吗,没什么人,有店员看着,她来照顾照顾我。”

“你挺好的?”

“我挺好。”

“那就好,那就好!”

“你现在挺好的?”

“还行。”

“结婚了?”

“一个人。”

“你女朋友呢?”

“结婚了,又离婚了。不是跟我。”

“这些年,回来过吗?”

“没有。”

“听说郑海燕派人向你开过枪?”

“枪法太差。可是,是不是郑海燕,又有谁知道呢?”

“不是她又会是谁呢?”

“管它呢!能活着就行了。”

“听说你诗歌发表了。”

“就那一篇,好多年了。”

“还在写吗?”

“不就靠着这活着吗?”

“嘉树!”

“嗯?”

“后来我又给你写过信,还打过电话,他们说你已经不在书店了,他们也联系不上你。再后来就听说你去了甘肃。”

我跟她说我并没有去甘肃,至今我爸妈都不知道我并没有去过甘肃。我跟她道出我六年来走过的道路,就像刚入技校时与她的相逢,恨不得说出所有的话,补上这六年的不相见。我叮嘱她不要告诉任何人,因为我爸妈也和别人说我在甘肃,就连我哥的闺女都以为我还在甘肃。我说:“就跟你说,你可别再跟你姐说,也别跟你老公说!对了,你家先生哪位?我见过吗?”

“应该是没见过吧!”

“干吗的?”

“警察。”

当时我就像是听到教师和工人一样毫不在意,可当放下了电话才意识到了是多么的危险与荒诞,我甚至想再拨回电话问问她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不得以,吃下五粒救心丸,为了平复我的后悔与懊恼。半晌,才又恍然,她是断不会与他讲的,为什么要讲呢,没道理的。再后来,我又在猜想他们过得是否幸福,若他欺负了她,那么,我就要他试试,是他的肋骨硬,我的拳头硬。

江童的心情不甚晴朗,她又搬回了姥姥家。我邀她到我们工作室来玩,还带她去爬山。她问起孟欣,我说她大了肚子,可没说给她搞大肚子的是谁,她也不多问。她跟她姥姥谎称出差,却在我那里过夜。她说我已不像以前那般爱她了,任由她说,我也不做辩解。她若来住,我就给她做饭;她若加班,我就开车去接她;她要逛街,我就陪她。我们谁也不提结婚一事,她曾说:“要是一辈子能这样,我也知足了。”

老丁既羡又奇地看我们,他当然不知郑海燕的故事,他问我:“你们俩什么意思?玩什么呢?”老丁说得对,我们这样是不对的。我问江童:“我想和你结婚,你说好吗?”

“你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爱我了。”又是这句话,她脑子里没别的了。

“过去是回不去的。”

“听说男人比女人还怀旧。”

“不是只有过去的才是美好的。”

“过去的不美好吗?”

“人是不能只活在过去的。”

“我就是喜欢活在过去,你干吗非要把我吵醒呢?”

“你不能这样,你得醒醒,你得往前看。我依然爱你……”

“已经不是手捧珍珠般的爱了。”

“是我不好,我改,好不好?”

“改变的是我不是你。是我不好,要改的是我。”

她像是大病了一场,真的已不是过去的她了。我不想逼她,只希望她能慢慢地好起来。

以前,她姥姥对我很好,令我怀念至今。我问江童:“我去看看姥姥吧?”她笑问:“你不会是疯了吧?”

“我知道这挺难的,也挺难为他们的,也难为你,要是他们能接受我,我就能和你结婚了。”

她很感动,可她说她配不上我。如果这次又是分离,我想我也不会太过悲伤。我自认是个乐观的人,真的分手,我想我会再找到一个我喜欢的姑娘。只是,我会想念她,她若过得不好,我会很伤心。可我觉得,我们这次不会再分开了,我会给她时间,她也会等我,就算是不能结婚,就这么过,我也愿意。

我爸因十二指肠溃疡住了院,我知道时,他已被切了半拉胃。我跟老丁请假,老丁给了我一万块钱,不要都不行,他说:“回去看看吧!这么多年就没见你回过一趟家,我还当你石头缝蹦出来的呢!”江童却很担心,我说:“我跟她,应该有个了断了。我早已经不怕她了。”她不要我回去,她不放心,我又说:“你我的生活需要重新开始,现在的我必须和过去的郑海燕有个了断,躲是躲不过去的。”

“要是你死了呢?”

“她现在没那个本事了,还带着个孩子,她豁上了命,孩子呢?”

不管说什么,她总是不放心。可不放心又有什么办法呢?她给我送到机场,依依不舍。我们就像是一对老情人,无需太多的话,一个眼神足以传情达意。她揪住我蓝色围巾的手是那么有力,两眼又水汪汪地泛着晶莹的眼花了。

刚刚坐上飞机,她发来短信,说:“你要好好的、一点事没有的回来,如果不能回来,我这一辈子就谁也不再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