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去岁下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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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江童打来电话,问我在哪儿,我说在医院,她以为我有什么事,我跟她说我班上有个小孩儿得了白血病,他爸哭得像个挨了揍的孩子。老叶就是这么个人,不会游泳,今年夏天还从河里救起一个孩子,救完了人又怕得要命,回了家又是一场大哭,像个孩子。我认为她可能没听明白,我又说:“老叶就是一个类似孩子智商的又身强体壮的心地善良的人。他这个老婆不是孩子他妈,俩人是不是结了婚也不好说。因为没有钱,可能女的想放弃治疗,老叶就听了。老叶不是不爱这个孩子,当然现在我也有点怀疑,到底这孩子是不是他亲生的。要是我不管这孩子,鬼知道他们会把这个孩子怎么样。”她问我打算怎么办,我说:“找老丁,他不会不帮忙。”她担心我的安全,我说:“狗日的盯老丁的梢,不是没可能,可我早不在他那儿上班了,他还盯个什么劲儿啊?十之八九早从甘肃回山东了。”她还是不放心,她忘不了她做的梦,我说我会小心的,她说她要来看看小叶超。

跟江童打电话时,老叶老远地看着我,充满期待的傻乎乎的眼神,真的可能,他们一分钱也掏不出,就像这个孩子是我的一样。当晚,孩子就从观察室搬进了病房。是个聪明的小家伙,感觉到了不对劲,就问我:“老师,我干吗要住院呢?”本来我还以为我有长进了,可没想到,连个孩子的脸都面对不了。既然我的脸撒不了谎,那就实话实说吧。我说:“你血液里的白细胞呢,有点多,红细胞有点少。咱们在医院住些日子,打点针,吃点药,等红细胞多了起来,身体结结实实的,不再流鼻血了,嗓子也不疼了,咱们就可以出院了,就可以和同学们一起读书、写作业、玩游戏了。”

“老师,你说,我会死吗?”

要知道,他还是个孩子,比同龄的孩子还要矮半头,躺在床上,刚刚过了床的一半,那么小,像是小时候的我自己。我说:“怎么会呢?你还不到十岁呢,才是棵又细又矮的小树,今后的路还长着呢。”

“老师,去年冬天,有个小孩儿,才六岁,自己在家,让煤气熏死了。我还跟他一块玩过,就在离我家不远的河沿上。以前,老能看见他,可他死了以后,再也没见过他。”

“孩子,想过死亡吗?”

“想过。”

“害怕吗?”

“害怕。老师,人有下辈子吗?”

“好像没有。”

“我也这么觉着,要是有下辈子就该有上辈子,老师,你有上辈子吗?”

“好像没有。”

“我也没有,那我们就没有下辈子了,可是,只有一辈子,是不是有点短呢?”

“是,是有些短。”当看着他躺在床上盖着被子的短短的小身子时,尤其感觉如此。我说:“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想过这个问题,想不明白,很害怕,不仅仅是害怕,它就像个不受欢迎却又想见你,你也想见它的客人,你想把它看明白却总也看不明白。有时我生病,我也想我会不会死呢?可是,你看,我不也好好的活到现在吗?别害怕,孩子。小孩子都会生病的,哪有不生病的小孩儿呢?老师以前,上二年级的时候也生过病,一个多月没有上学。”

“你怎么了?也流鼻血了?”

“跟同学闹着玩,把腿磕破了,再后来就感染了,起了个很大的包,因为害怕去医院,被个赤脚医生挖了个大大的坑,结果留了个大大的疤。”我把裤子挽起来,露出小腿上的疤,他还拿着小手摸了摸,问:“疼吗?”

“不疼,早就不疼了。别害怕,你也一样,会好起来的。”

那天,很晚才回家,是打车回去的,心疼我的打车钱。一掏钱就想起明天还要去找老丁借的五千块,开玩笑,五千块哪里够?大夫跟我说,一个疗程四万块,至少先准备一个疗程,当然一个疗程是远远不够的。那时,我多想那位要撞死我的老兄能再度出现,本事见长就打死我,打不死就对不起了,跑了就再也不回来了,杳无音信,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第二天是礼拜六,好在过去的电话号码还留着。当初就没跟他说实话,这都快一年了,也没给他打一个电话或是发一个短信。想了半天才拔了他的电话,他一听很高兴,还说:“你小子还想着给我打个电话?怎么想起来的?地球绕着月亮转了?在北京,在甘肃?”

“在北京。有空儿吗?有事求您帮忙!”

“不张罗着请我吃饭,先跟我借钱?”

“你怎么知道的?还真是。”

“这个电话不该接啊。需要多少?为什么?”

“急需五千,有三万五更好。我有个学生得了白血病。”

“什么时候要?是我过去还是你过来?”

“今天。您就不看看那孩子?”

“我还信不过你?有空就过来吧,我现在实在是忙得要命,来了你就知道了。”

江童还给我打电话,说她这就去医院,想到又能见到她,不免兴奋异常,可转念又一想,兴奋的不是时候吧?

老丁搬了工作室,在西三环上,园林式布局,听说是一位开国元老的女儿的手笔,本来是打算做画院的,后来却成了出租房。环境很好,还真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一棵不知几百岁的老槐树上,两只灰喜鹊喳喳叫个不停。这里的公司都叫工作室,有画画的、搞音乐的、建筑设计的……人不多,周末也有人上班,平时也休息,一年到头都是这样,宁静的像个花园。

老丁早就到了,茶已沏上,他就好这个,精致的茶具,繁复的工序,闲得蛋疼的穷讲究。房间不少,书也不少,不信他们都看过,还有一套枕着睡觉都高得落枕的《普列汉诺夫选集》。房里摆得乱七八糟,墙上挂着吉他和自行车,书架上摆着正交欢的又面目狰狞的佛,地上还有对石鼓。我说:“老丁,搁门口的怎么搁这儿?”

“开玩笑,明朝的,我敢搁外头吗?不着急吧?喝杯茶,说说你这大半年的天路历程。”

从昨天我就在想,要不要跟他说实话。他是一个很坦率的人,就连干坏事都干得坦率。不跟他说实话,有些不公平。他是个聪明人,他不是不知道别人在欺骗他,只是不在意罢了。他把一个用报纸包好的方方正正的小纸包从抽屉里拿出来,推到我面前。我说:“我写个借条吧?”

“不用。这钱不是借你的,是给你的。咱哥俩儿,就是真借钱给你,也用不着什么狗屁借条吧!”

他就是这么个人,所以,我决定不跟他说实话,有关的郑海生的,就算说了,他也会说:“兄弟,这话不该告诉我。”我跟他说我今年夏天就从甘肃回来了,我看不到我心上人,这让我受不了。他想知道我是怎么教孩子的,我说:“去了才发现,这穷孩子是最不爱学习的。不爱学就不学,我才不管呢。我只管我自己,只要我讲的是有意思的、好玩的,就行了。就这样,我不是在讲课,而是逗他们玩,他们很高兴,我也觉着不算是白费力气,就行了。至于他们考多少分儿,我才不管呢。”

“你是天才。”

“对于教书,我是有些办法。”

“不,你干什么都行。不是奉承你,你也知道我不干这事儿。我给你打过好几回电话,还给你发过短信,没想到那个号你不用了。我想让你回来帮帮我。你也看到了,我干的还凑合,虽没挣多少钱,但前景是好的。除了出书,还有很多事需要做,而且,比出书更赚钱。人不能没有钱,没有钱,小孩儿只能等死。对于社会,一个有钱的好人比十个没钱的好人更有用。作为一个好人,没有钱是悲哀的,是整个社会的损失。想想这个问题吧!”

江童到的比我还要早,跟我说:“我看小孩儿还行。”

“是急性的,更危险。”

“我看他后妈对他还挺好。”

“得看有钱没钱了。”

“别那么刻薄好不好?”

“就你厚道!”一点没给她准备,搂过来就是一通嘬,一开始居然还带着稍许反抗。

长吻之后,她说:“人家孩子都这样了,你还有这心情!”实在是想不到她会说这话,又羞又恼间低下了头,虽然我们是走在去往住院部交费的路上。见我不说话,她就挽着我的胳膊,又来了一堆奉承我的话。我一句话也没说,我只觉得很刺耳。交费时前面有人,我依然不说话,也不看她。她腆着脸问:“真生气了?逗你玩的?知道你不是那种人。”默默地交上钱,她还在说,越说我越烦,我真想告诉她,老丁正在要挟我,三万五是远远不够的,再跟老丁伸手,好意思不跟他走?我亲她是因为我轻浮?且轻浮的不分时候?如果是这么认为,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问我:“你真打算不理我了?”

“我是一个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人,干什么都是错的。也许老叶是对的,就算花了钱,小叶超也恐怕难逃一死。可我呢?赔上自己,又绑架了老叶和他全家。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我有先天性心脏病。百般辛苦,万般折磨,到头来,极有可能为追一班公交车而暴毙街头。做什么都是错的,就像被诅咒了一般。”

“你什么意思?”

“和你刚才说的是一个意思。”

“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不行吗?”

“你开玩笑时的表情我很熟悉。”

“你想说咱俩在一起也是错的吗?”

“难道不是吗?还有件事情没和你说,昨天交的五千是我的。老叶是个穷光蛋,他是不可能还我钱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被自己深爱的人看不起了,还能说什么?我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比我还生气,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了。我静静地站着,如一棵再大的风也吹不动的树,怀恨着整个翩翩起舞的森林。

一连两天,我们没有通电话,也无短信,也无邮件。我想跟她说:“我根本就没生你气,我是生我自己的气。”中午吃饭时给她发了个短信,写的就是这句话。一下午也没见她回我。

校长想在学校给叶超搞个募捐,一帮穷孩子能凑出两千块钱了不起了。他说不管多少,总是同学们的一片心意。他知道叶超的住院押金是我出的,他说:“我要不是拖家带口的,拿出个两万三万也不是问题。可是他妈的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我没心情听他说这个,我说:“你不去办事处反映反映?让街道上给咱想想办法弄点钱?”。此言一出,差点给校长大人吓得脑袋掉裤裆里,他说:“我去找他们?这非法占地的事儿还没说清楚呢,再让老爷们给你去化缘?与虎谋皮吧?”

“你不认为这是两码事吗?”

“你不会是认为他们乐意听我差遣吧?”

“我认为你夸大了你的恐惧。算了,不去算了,我去。”

“还是我去吧,我去……别这么看着我,我说去能不去吗?去了说什么?”

“哭穷儿你不会?”

回去正好赶上大石在做饭,他问我吃没吃,我问锅里有我饭吗,他说多吃口馒头少吃口菜不就有了吗,我觉着不太合适,可他一再强留,我就蹭了一顿。他问我周末去哪儿了,我就跟他说了叶超得病的事。他问:“你给了他家多少钱?”

“五千。”

他想了想,说:“我没那么多钱,给一千行不行?”

“晚上有演出吗?”

“歇一天。”

“带上琴,给小家伙唱首歌吧!”

到了医院有点晚,保安又挡了我们半天,只给小家伙唱了两首歌,护士就开始轰我们了。小家伙很高兴,说他好多了,说他的红细胞正在增加,白细胞越来越少,还问我是不是过不了几天就可以回学校和同学一起上课了。

江童发来短信,问我在哪儿,我说医院。她说我没有做错什么,是她不该说那样的话,问我还需要多少钱,如果不够,她来想办法。我说先不着急,等治完第一个疗程再说吧。

大石说我没跟小家伙讲实话。我说:“我不是不想讲,只是,对一个孩子而言,是不是太残酷了?”

“永远不说吗?”

“没想好,也可能过不多久孩子就好了呢?”

“要是不好呢?”

“这不妨我们孩子吗?”

“不是没这可能啊!”

“到孩子实在不行的时候再说吧。”

“对大人呢?”

“如果我是病人,我不希望别人骗我。”

“如果我是病人呢?你是那个别人呢?”

“我想我不会骗你。”

“如果得病的不是身体,是爱情呢?”

“你谈恋爱了?”

“不用问,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道理是一样,不管是谁,不管是什么,都不应该被欺骗。”

“那好,咱们是哥们儿,我也敬佩你的为人,我就不能不告诉你:昨天,你朋友跟个男的在酒吧,搂搂抱抱,很亲密,看那样,好像喝高了。”

“没看错?”

“你说呢?”

“男的什么样?”

“三四十岁吧,酒吧里常见的那种志得意满的傻屄。”

“她没看见你?”

“我弦子断了,去了别人家找我一哥们儿要了根弦儿。应该没看见,看不出有什么异常,谈笑自若。”我看了他好半天,不说话,竟不知是不该这么看人的。他说:“我干了件不光彩的事。”

“看得起我,才和我说的。我只是傻了,但还不糊涂。”

我相信大石说的。从她这几天对我的态度看来,假不了。那个人,她早就认识,不只是搂搂抱抱这么简单吧?戴的项链就是他送的吧?还穿在我送她的戒指上!那辆车真是公司的?大晚上的为什么偏偏是她送老板去机场?干吗要骗我呢?还说要和我去过细听风雨、仰观晨星的云上的日子。我像相信我的眼睛一样相信她,还像写日记似的写那样的文字给她。干吗还要和我在一起,只觉得我傻得有意思?我爱她,就像爱那洁白的天鹅,真的当她与众不同。可她不是我,我们不是一路人。

删掉了她发给我的、我发给她的每一封短信。我觉得我太不争气,一边删还一边看,看她的,也看我的,想永远地删掉,又永远记在脑子里。都删完了,看着它们真的不存在了,又默默地哭了一场。

同学们都带钱来了,有十块的、二十的、三十的,最多的五十。全校忙乎了一上午,连老师的加一块都不到三千。我问风尘仆仆的校长进展如何,他一脑门子官司,像是我欠了他钱,他找了我一辈子终于找着我了似的,他说:“你太会出主意了,也搭上我爱信你。人家办事处根本就不管,人家都不想到这种事怎么能找上他们。他们感觉很好笑,好像我闲得没事干,编了个故事哄他们开心似的,我不光是个讲故事的,好像还是个行为艺术家,大多远地跑去演给他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