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去岁下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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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她是个聪明的不折不扣的贼丫头,一提干坏事,喜眉眼笑地兴奋不已。她说她要去考个教师证,这样就算到了大山里也能混个校长什么的当当。她还让我也去考一个,我认为她说的有道理,也认为郑海燕想以此找到我,比骆驼钻过针眼的可能还要小。她还想去共青团报名,她说出来混就得有组织,没组织会被大象踩蚂蚁般欺负的。支教不是非得找共青团不可的,许多机构有支教项目,国家有拨款,老师的工资都不用当地学校支付,招募机构自会给你发工资的。一般来说,这样支教都是短期行为,一年、两年,还有一个学期的,多是刚毕业的学生。她说要干就把它当成事业干,仅仅当个老师多没追求,最起码得盖一所两所自己的学校,不当校长也得当俩校董。我真有点闹不清她什么意思了,我问:“你是拿我开涮还是拿山沟沟里的孩子开涮?”她还不服气,问我是不是看不起她。我说:“你别把这事儿想简单了。你也别以为山区的穷孩子就多听话似的,因为穷,读不起书,所以就对知识如饥似渴?因为没有好老师,你一去,孩子们就把你奉为神明?你说什么都是圣旨?你要是教过一上午的课,你就不这么认为了。天底下的孩子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厌学,一样的调皮捣蛋。农村孩子比城里孩子还不听话,纪律性还要差,平时野惯了,根本就不听你的,你在上面讲,他们就在下面跟逛大街似的到处出溜。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纪律意识。种地的农民,爱几点下地就几点下地,红灯停绿灯行都不知道,你想,他能有什么纪律意识?爹什么德行儿子什么样,农民的孩子不也是农民吗?农村的孩子比城里的孩子难教几十倍,首先,他们不专注,知识越少的人对知识越无兴趣,孩子也是一样。城里的孩子,恨不得琴棋书画样样通,农村的孩子呢,连根毛笔都不会拿。因为眼界的狭窄,领悟能力又低出好几个年级。同样的一句话,农村孩子就是听不懂,这不急人吗?所以说,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你在吓唬我!就你能!就你能教得了,孩子们就听你的,是吗?”

“不是啊,他们也听你的,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叫他们听谁的他们就听谁的。”

“厚颜无耻,算我看走了眼。”

这真的不是吹牛皮,我建议她等开了学,有空来我们学校听听我的课。后来,她还真来了,她来时,学生们正在摇头晃脑地背诵《夜书所见》。我把我的凳子给她,她坐在最后一排,学生们没完没了地看她,我问:“阿姨漂亮吗?”

“漂亮!”

“漂亮当饭吃吗?”

“不能!”

“为了将来能吃上饭,你们是打算看书呢,还是看阿姨呢?”

“看书!”.

她眯着眼睛冷冷地向我微微点头,我假装没看见。我让一个男生上来,在黑板上给我已写下的那首诗注音。先写的“知有儿童挑促织,夜深篱落一灯明。”再写“萧萧梧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时,就够不着了。我给他抱起来,还真有些分量,好在写得不慢,虽说歪七扭八的像是希伯来文,可这跟我就没多大关系了,拼音可不是我教的。等他写完了,我就像扛麻袋似的给他扛肩上,问他:“都写对了?”

他屁股冲上,头冲下地说:“写对了。”两只小手还抓着我衣服。

“要是有错呢?”

“打屁股。”

孩子们笑了,她也笑了,孩子们偷偷地看她,看她的笑是不是和他们一样傻乎乎。这在孩子看来,很重要的。

我先给他们讲的是音韵,也是大纲上没有的。我说:“诗和音乐是一样,都是声在意先。能听懂大石叔叔给你们唱得英文歌吗?”

“听不懂。”

“喜欢吗?”

“喜欢。”

“再看押韵。”我指着黑板上的“声、情、明”说:“eng、ing、ing是一样的,就连ong也是一样,同样押韵。正因为有了押韵,一首诗才朗朗上口。我们接着看‘萧萧梧叶送寒声’,大家找出这句里哪两个字押韵?”

“‘送’和‘声’。”

“萧萧。”

“聪明,为你们骄傲。‘送寒声’,这叫隔字韵,也是句中韵。为什么叫‘隔字韵’、‘句中韵’?”

“因为隔着一个字儿。”

“因为是在同一句话里。”

“天才!十岁的叶绍翁不过如此。看到了吧,一句话里,四个字两两押韵,‘萧萧梧叶送寒声’,能不好听吗?再看‘江上秋风动客情’,‘江上’一词有特点吗?”

“声母是一样的。”

“漂亮。这叫‘双声’,两个字的声母相同。再往下看,看到什么了?”

“隔字韵!”

“这还不算,再看上面的‘送寒声’,‘动客情’,正好对上,对吧?六个字,四个韵。怎能不好听?再念‘知有儿童挑促织’,发现问题了吗?”

“‘知’和‘织’押韵。”

“还有呢?‘知’和‘织’,同声字啊,仅仅是押韵吗?还是……”

“双声。”

“这还差不多,在韵律的效果上和叠字是一样的。不仅如此,‘知有儿童挑促织’,这叫首尾押韵。有意思吧?再看‘夜深篱落一灯明’,‘篱落’换成‘篱笆”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因为‘篱笆’不是双声。”

“有点意思了。再看‘灯明’,这叫什么?”

“押韵。”

“两个字韵母相同,这叫‘叠韵’。叠韵如两玉相扣,取其铿锵;双声如贯珠相连,取其宛转。听得懂吗?”

“听不懂。”

全班只有一个人在笑,还笑出了声,那就是她。大家都在看她,看得她不好意思,她又看我,我能怎么办?甭说笑了,就是哭,也要陪她一起。我这一笑,就像开了个头,学生们也笑了起来,越想越好笑,还没完了。

江童跟她姥姥说了她要去支教,姥姥心情很复杂,也猜到是因为我。姥姥说:“你要支教,我不反对;你要是为了他,我反对。”老太太又拿出陈年往事当教材,她说江童她妈当年不就是因为跟她爸搞对象搞得昏了头才留在包头的,怎么劝都不听,到头来不是还回了北京?江童就烦人家拿她跟她妈比,尤其听不得“你跟你妈一个德行”这种话,她跟她姥姥大嚷,老太太脾气也不善,结果二人大吵一架。之后,老太太把情报出卖给了她闺女、儿子、儿媳妇,除了得到两个表哥的无关痛痒的暗中支持,全家人一片反对,她妈更是声泪俱下,个中缘由不言自明,母女情深由此可见。

即便如此也没动摇她和要我和一同开办一所学校的决心。上次她去听我的课,我让她教孩子们画画,孩子们天真的欢乐和对她真诚的喜爱更让她坚定了信心。我感觉很对不起她,可又没有什么办法。后来,她姥姥想跟她语重心长地谈一次,她却送她姥姥两个字“落后”,这让那个曾经为反对内战还上街游行的知识女性感触良多。最后,老太太说:“天上下雨地下滑,自己摔倒自己爬。”

我们开始计划着支教的地点和时间,我打算给这些孩子教到过年,教完这个学期。她知道我舍不得这些脏兮兮的小猴儿,她说:“好吧,等你。”

为了防止节外生枝,我们很少见面,多是电话联系。她还给我家打了电话,可惜没人接,她问我是不是我家电话换号了。好久没往家打电话,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同样没人接,打给我哥,手机是关的。到了晚上,我爸接了,我问为什么,他一说话竟哭了。从我记事儿起,我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他说我哥开车撞死了人,还是两个人。他说:“我胃疼得要命,明天非去医院不行了。树儿,你哥哥我是指不上了,你可不能不管我!”说真的,那一刻,我不是想着往家汇钱,也不是心生怜悯,还是隐隐地鄙视。我还没上学,他就开始揍我和我哥,算我命好,有个哥,揍我还是轻的,大半的揍都让我哥顶了。他拿皮带抽我哥屁股,我哥的脖子夹在他的两腿之间,哭声震天。一连好几天,我哥只能趴着睡觉。大夏天的,他还让我哥脱光了站院子里,我哥一边流着汗一边流着眼泪。不消说,年轻时的我爸是个浑蛋,他打我,我大叫着他的名字,再跟上一句“操你娘”。后来,我都上班了他还跟我摔过盘子,还扬言要拿刀砍了我。可他确实是个好人,只是脾气坏了些,我没有怀恨他的意思,只是不理解那样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间软弱了呢?软弱的像一摊泥,扔了墙上都粘不住。这才几年啊?

第二天我哥给我打来电话,说不用那个号了,那个号已被死者家属打得不敢用了。事情已经处理完了,因为不是醉酒也不是逃逸,百分之六十的责任,一家赔偿二十四万,好在两个死者不是一家的,好在死者都是外地农村的,不然,绝不是这个数。保险公司只能赔十八万,剩下的全得自己掏。当时我身上只有不到七万块钱,我给了他六万。他让我别跟爸妈说,我说行。过后没几天,我爸又打来电话跟我要钱,说他要去看病。我问他要多少,他说要一千。我没给他汇,我往家打了电话,好在我妈接了,我跟我妈说了我给了我哥钱和我爸跟我要钱的事。我妈不许我给我爸钱,更不许再给我哥钱了,问我还剩多少钱,我说几千块,她一听就哭了,她还记着我要考研究生的事,她骂我没脑子,问我将来怎么办。那一刻才知道,原来这世界上最疼我的还是我妈。

我知道这事办得不太对,因为没跟江童说一声。不说是躲不过去的,我想见了面再说,可她没有车是不会来的。不管是真是假,美好的生活越是临近就越要小心。我还得跟校长提前辞职,不能干那说撂挑子就撂挑子的事,不光对不起孩子,校长也算不错了,我知道别的学校老师还有挣不到五百块钱的。而在提出辞职之前,必须跟江童讲明白我兜里还剩多少钱和为什么。事情过去近一月了,我哥打来电话,说法院已经宣判了,一年徒刑,缓期执行。好,到时候了,该说了,再不说就是跟撒谎一个罪了。到了晚上,我犹豫再三,我觉得我越活越像个报丧的。还是给她打了电话,一五一十地跟她说了,先说的是我哥被判刑一事。她一点没有怪我的意思,反倒问我还需要多少钱,说她手上有点钱。这让我既感动又愧疚,我想这要是她在我面前该多好,我会把双手放在她的膝上讲出我的感动,那是不见面时和有别人在场时讲不出的,就像是双手放在圣母的膝上。

我跟校长讲了我要去甘肃,过了年就走。这里的老师几乎每个月都有辞职的,来来去走的,习以为常,可对我,他还是颇为伤感。我送过他几本书,见了面就问:“看了吗?”他说:“看了。”

“聊聊?”

“还没看完呢!”

给他问烦了,他就说:“明天就还你。”这话说了好几遍了,到今天他也没还我。他说:“我就是没本事,有本事也办个国际学校,收多少富孩子就收多少穷孩子,穷孩子一分钱不用交,因为富孩子已经给他们交过了。”

回了小平房,我跟大石说我要去甘肃了。真的,我的幸福就是块超大的蛋糕,我一个实在是吃不了,需要有人分享,可分享也只能分享到甘肃了。他问:“一个人?”

“不。”

“和女朋友一起?”

“是。”

“开车那个?”

“我还有别的吗?”

“我操,神仙般的日子!”他放光的双眼就像真的看到了海外的仙山。

我有个叫叶超的学生没来上学,就是在黑板上给《夜书所见》注音的那个小家伙,也没请假,我打电话问他爸,他说孩子感冒了。第二天还没来,我又问,他爸说发烧呢。放了学,我又问,他爸说已经送医院了,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扁桃体发炎,打打点滴就好。可第三天还没来,我去了医院,叶超他爸一见我就哭了,说孩子得的是白血病。

孩子不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躺在病床上还在流鼻血,见了我像小狗见了主人似的上蹿下跳,跟我说:“老师,我不想住在这儿了,带我走吧!我还要回去上课呢。”我见了医生,医生说孩子得的是急性白血病,要抓紧时间治疗,赶快办住院手续,先交一万块钱押金。孩子他爸是个蹬三轮送酒的,他妈给人家当小时工,攒了点钱都在老家盖了房。我问他们还有多少钱,他说还剩几千块钱。我说:“我这儿还有五千块钱,凑一凑,先让孩子住了院。”他却说:“郭老师,问问大夫,能不能治,治不好咱就不治了,说实话,咱不是心狠不给孩子治,花不起那个钱!”我又去问了大夫,大夫说:“你不治怎么知道治不好呢?是钱重要还是孩子命重要?”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需要怎么治疗,是药物治疗还是骨髓移植,需要几个疗程,要花多少钱。她说:“花多少钱要看治疗效果,也可能四五万,也可能七八万,也可能几十万,这谁也说不好。这孩子,我看还是先药物治疗吧,骨髓移植太贵,也不一定成功,实在不行再考虑移植,好吧?”

我跟孩子父母说:“一定要治,大夫说了,这个病不是治不好,有希望。没有钱不要紧,大家一块儿想办法。”两口子已经失魂落魄了,连话都不会说了。我从大街上的ATM机里取了五千块钱,里头还剩三千多。我回来就把钱给他,我说:“我身上就这五千块钱了,都给你,你再凑吧凑吧,先让孩子住了院。”我还以为他们无论是谁会给我鞠个躬或磕个头什么的,没想到他却说:“俺俩就剩三千来块钱了。”

“先拿来呀!”

“在家呢!”

“赶紧回去拿啊!”

“是个存折。”

我真想给他们俩一人一嘴巴。我拿着五千块去找大夫,我说:“您帮帮忙,我们现在就这五千块钱,孩子父母都是穷人,我也是穷人,我们都是穷人,真是没办法了。您看能不能让我们先住进去,那五千我们明天就补上。您看行吗?”大夫还真不错,没费多少口舌就答应了,还带我一起去了住院部,住院部收费的倒是挺大架子,大夫又赔上了若干的好话,收费的才算答应了。我交了钱,她开了收据,要我签字,我说:“我还是去叫孩子家长吧!”

“你是谁?”

“孩子老师?”

“你等等,是你要孩子住院还是孩子家长要住院?”

“我劝说的。”

她拉着我的袖子把我拉到一边,问:“这钱是谁的?”

“我的。”

“不是孩子父母的?”

“不是。”

“以后治疗的费用谁出呢?”

“再想办法。不过你放心,钱不是问题,只要能治好孩子,比什么都强。”

“我跟你说,这种事我们可见多了,治到一半掏不出钱的有的是。没钱怎么办?只能回家。说再多的好听话,没钱医院也不给你开药。这,你可得想好了!”

对她的提醒我深表感激,她又跟那倒霉收费的一番嘱托,回去的路上还问:“真要是孩子家长掏不出钱来,你怎么办?”

我立刻想到了江童和老丁,不应该再麻烦江童了,可老丁不一样,这样的事,他不会不帮忙的,我说:“放心,大姐,我有朋友。”

在我的带领下,老叶签了字,这一签字,刚擦干的眼泪又下来。我说:“老丁,你要振作。多少孩子都治好了,咱们的孩子怎么就治不好呢?你不要担心钱的问题,我现在就给你借钱去。”他哭得更卖力气了,我说:“行了,别哭了!再哭我踢你了!”他扑通给我跪下,又是那套“俺全家都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我给他拉起来,少说一百六十斤,还赖着不起,差点儿闪了我腰。我跟他说:“我有个同学也得过这病,六年前,花了四万来块钱,治好了。真的,不骗你。六年过去了,那么咱们就算花个五万?六万?别担心,困难总会过去的。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