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去岁下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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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专科毕业证终于拿到了手。老丁说:“早该去当个编辑什么的了,在这儿,屈才了!”我的老板不是那种说大话不办事的人,当着我的面儿打起电话,说:“怎么着?我跟你说,我让米沃什给你当小编,你还跟我要文凭?毕业证是小学的,怎么着?想看吗?不,一定给你带过去,那哪儿行啊?那不成蒙你了吗?咱什么时候干过那事啊……”挂了电话,说:“成了。”

真的要走了,又不想走了。两年美好的光阴,那么多好书、好人伴了我两年,不成想,这长大了还有童年,如我的小学一年级和二年级,郑海生没和我同班之前。我要去外面找房子了,老丁却说:“先住这儿吧,没事的,还能帮我看看店呢。”怎么可以呢?同事们说过的,我没来之前,老丁没少在那间小屋留宿,经常是两个人。小屋虽小,却舒适,还有个唱片机,从未觉得它简陋。这一走,再也没有这样的小屋了。天下之大,又有几间这样的小屋呢?要不是嫌丢人,我真想跟老丁说:“我有些不想走了。如果给人家干不好,我能回来吗?”

新单位就在马路对面,民族文化宫的旁边,以前的商业部,现在是商业联合会的大院里,站大门口就能看见三味书屋。主编是个女的,姓吕,五十出头,以前商业部的一处长。她跟老丁并不认识,老丁认识的是他们社长。她看了我的毕业证,说既然是社长推荐的就错不了,虽说是专科又是自考的,又说三个月试用期,试用期工资六百五,试用期后一千二,还要我好好干。我在中央音乐学院后面的胡同里找了间房,月租五百。单位中午还不管饭,而在三味书屋,午餐和晚饭都有人做,我也做过,用不着花一分钱。老丁问我待遇怎样,我如实跟他讲了,他不住地嘬牙花子,他说:“先干着,积累点经验,有好的咱们再换。”

编辑部里人不多,加我四个编辑,也是记者,也是校对,一个发行,一个广告,再就是主编,社长在楼上,我都去了一个月了,才见过他一面,见了他也不认得我。也是,领导嘛,没点派头怎么叫领导,正经司局级。

来了不到半个月,我就发现,这里跟蕙心兰性的三味书屋相比,乌烟瘴气。丁晓资历最老,来这里两年多了,一所我没听说过的政法学校毕业,本科,学法律的,长得娇小可爱。王博,唐山师范毕业,还在河北老家当过一年多代课老师,来编辑部一年多,最大的心愿就是把户口调进北京。张芸岁数最大,在老家工作了几年后又考研,来编辑部比我早了还不到一个月,脑子有点慢,跟她交代个稍微复杂点的工作,她总要拿个本儿记下来。吕主编是工农兵大学毕业,给她篇一千字的稿子,她能念错少说十个字,对文凭有种原始先民对太阳般的崇拜,也就难免对张芸高看两眼。丁晓自然不干了,怎么说也在杂志行里混了四五年了,跑去跟主编说张芸这不行那不行,还跟我们说:“硕士也来这儿挣个千了八百的,什么时候把学费挣出来?”“打个字都那么慢,能急死人。”“一件事跟她说好几遍,有那工夫早干完了。”自然,她也没有说错。主编去问王博,王博说:“是,是有点儿。”我来之前,主编一直在跑新闻出版署,想增加一理论版,本来说好年前就批下来,可现在突然又没了消息。也是,一本发行不过几千本的不满一百页的商业类杂志用得着四个编辑?就这样,张芸走了,走后只和我一人联系过,给我发过几次短信。我还没出试用期,王博也走了,说是他家人找好了关系送上了礼,回家当老师去了,这次可不是代课的了。就算只剩下了两个人,架依然要掐。有次,她的稿子迟迟没出来,因为她正在忙着写小说,她有个同学混进了《人民文学》。我当时就急了,脱口而出:“干吗呢?怎么这么慢?”她一句话没说,面无表情,像是还在思考着她的小说。后来她跟主编说:“孙嘉树写的都是什么呀?‘腓尼基文字与现代商业的关系’、‘斯宾诺莎与他的商社好友’,还有什么‘看《史记》中的富人侧影’……咱们是商业杂志,又不是历史随笔,写些别人都够不着的东西有什么用?你跟他说,他根本就不听你的。才干过几天杂志啊……”这些话主编都跟我讲过,她也问过我她问丁晓的问题。

那段时间我都不想干了,一个月下来剩不下几块钱,就这样,房东还嚷嚷着要涨房租,不过十平米,真是黑了心。我想投投简历,换个单位,可走之前总得跟老丁打个招呼。可当我到了三味书屋,我却又发现我有些张不开这个口,也许他会主动问我,问我有没有涨工资啊,人际关系怎么样啊,谁知道呢!可偏巧他不在,有位大姐悄声跟我说:“失恋了,很受伤!”一听这话,说实在的,我都很受伤。老丁都三十五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就喜欢酒精、音乐、诗歌和漂亮且纯洁的姑娘。他也想结婚,也想过过平常人的生活,只要让他偶尔写写诗就行,是否还能跻身奥登一代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他说他人生的目的在于越活越明白,而不是追名逐利。他还带那姑娘见了他父母,真是想不到,大姐还说:“我都不明白现在这人是怎么想的,不傍个大款就活不下去似的。”去年,大姐的母亲去世了,留下一套劲松的二居室,大姐就给了她弟弟,没跟弟弟要一分钱。这里的所有人都是那么善良,处处为人着想。当时,我特想回来,不怕别人看不起我。

我没有给老丁打电话,我想过些日子再说吧。

理论版批了下来,因为社长找到老丁,老丁又找到他同学的朋友。主编没想到会这么快,赶紧招兵买马,还让我们上网四处发帖,“评职称,考学位?不发论文不给您!发表论文找我们,真正国家商业核心期刊有水准!论文好与不好不打紧,一点稿费纸成金!记住,稿费给我不给您!”稿费多少呢?没有一定之规的,主编不管你,就看你自己有多黑了。最低是千字六百五,我们个人能提百分之二十。试刊一个月之后,稿费就升至八百,因为丁晓都是收一千开外的,而我从未要过六百五之外的第二个价,为此没少打架。就算后来调整了稿费,主编也是不只一次找我谈话,每次我都说:“是,多要点儿!”可一回去,还是八百。我已经很鄙视我自己了,我不想再更加鄙视自己也不想忘了鄙视自己,如果没了这份鄙视,无论镜前如何得转身,镜中都是空的。

我想向江童说说我心情,可我又不知该如何描述我的心情。已经八百了,还有人跟我砍价,说她是个学生,没有那么多钱,还说她来自农村,好像说的都是真的。我能怎么说?就算她说的是真的,我说:“那好,就让咱们一起堕落吧!”难道我能跟江童说这些吗?

理论版越印越多,都印到快两百页了,有次发工资,我一看工资单吓一跳,差二百就一万了。要知道,那年,澳门刚刚回归,一个叫赖昌星的大名鼎鼎,“三个代表”如雷贯耳。主编也不再抠门了,还给我们入了保险。我在想要不要继续住在我的小平房里,更有些迫不及待地想江童一同描绘一番我们的未来了,而在以前,在我们的未来面前,我只个听众。现在明白了,钞票就像一摞砖,或是一座山,站上去,眼界是不是开阔了不好说,但确实是换了个角度。以前我是用存折的,现在我有了银行卡,当然,我讨厌我的思想就因此发生改变,像是躺在一片羽毛上,而且,是真的,侧面张望,已离大地千万里,那份恐惧,实实在在。过去想都不敢的想,如今却要向她的耳边眉飞色舞地喋喋不休吗?分明是对她的亵渎!可后来我多多少少不这么想了。有次和她一起去金五星给她公司买办公用品,买了一大包,二百多块,不到二百五,她却让老板开了三百的收据,发票还是老板去给她开的,这样她又不用交税钱了。看得出,绝不是第一次给公司购物了。她说她老板很抠门,让加班连饭都不想管,更别提加班费了。我能说什么呢?一个不是基督徒的人却要规劝别人去信仰耶稣?我只能相信她的老板真的很抠门,她真的只是想找回她的加班费,这是她应得的。我只好认为这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反抗的一种方式而已,就算是缺点,本也没打算找个老婆回家偶像般膜拜。

我鼓起勇气问她:“你打算啥时候结婚啊?”她貌似不解地看着我,也不说话,我只好说:“你打算啥时候和我结婚啊?”她笑了,笑容里明摆着要看演员的笑话,一言不发的。

到了晚上,我们已开始讨论将来住在哪里的问题了,她问:“带姥姥一起吗?”

“当然要带了,还用问吗?”

她突然显出一脸坏笑,说:“那就让老太太出首付,老太太可有钱了。”

我觉得不好,不管她是不是开玩笑,反正我是不同意。她板起面孔,说:“想不到你还是个大男子主义!”我还从未想到我会是个大男子主义者,自是倍感委屈,她还问:“知道什么叫大男子主义吗?”

“说来听听!”

“说话办事,不容置疑,根本就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她说她姥姥是个很要强的女人,万事不求人的,且跟她两个儿媳妇的关系都不好,要是跟着我们住,又一分钱不掏,她会认为是住在别人家里,而别人家她是说什么也不会去的。

她带我去她家,就我们三人,她姥姥主动说起房子的事,她说:“童童跟我说过,你们想买房,还想带着我。现在人都不爱要老太太,你们能有这份心,我就知足了。本来我就想把这房子留给童童,你们结了婚就住我这儿,虽说房子小了点,只要你们还没孩子,就够住,等你们有了孩子呢,再换个大点儿的。可童童说你很要强,不想住姥姥这儿,想自己买房。也好,你们看着哪儿的房子中意,你们就去买,姥姥这儿还有点积蓄,我也花不着,死了也带不走,就给你们付个首付,以后月供你们自己来。”

烦的就是虚情假意的客套,可该客套的又不能客套,我说那是她的养老钱,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着。

她真诚地不厌其烦地跟我说:“姥姥每月有工资,看病能报销,我要钱干吗?不给你们给谁?姥姥不糊涂,教了一辈子书,看了一辈子人,看不走眼的。你第一次来,我就跟童童说:‘这孩子好,一看就仁义厚道,肯上进,又不傻,将来一定错不了。’首付这点事儿,听姥姥的,不听话,姥姥生气了,不许你和童童好了。”假装生气又笑了,还拍拍我的脸。

她还问起我们的婚事打算如何准备,江童脱口而出:“大办!”继而大笑。老太太作色曰:“你攒了多少钱,大办?”

“开玩笑的,看您,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我本想置身事外地看她娘俩斗嘴,没想到老太太却要我发表意见,我说:“从简。”

江童立马不干了,质问道:“再从简,钻戒总要有吧!婚纱总要穿吧!结婚照总要照吧!玫瑰花总要有吧!”

“玫瑰花是干吗的?”老太太问。

“他还没向我未婚呢!”

“怎么求?”

“你让他说!”

“她要我给她跪下,手捧玫瑰。”

“男人怎么能给女人跪下呢?荒唐!外国人的好处一点没学来,尽学了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他不给你跪下,你还不嫁他了?这个社会都乱了套了。你看什么看?你看看你那俩舅妈,专横跋扈的,还有个女人样儿吗?见了我连个妈都懒得叫,自己儿子还拿着当个宝。我说错了吗?你想跟着她们学?”

“童童当然不会那样,她就是跟我开个玩笑,闹着玩儿。”

“孩子,记住了,男人不能让女人骑了脖子上拉屎撒尿,那不叫宠爱,那是作践!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现在这个社会,破而不立,千年斯文一朝丧!”

“又来了!”

“又来什么了?耳中常闻逆耳之言,心中常有拂心之事,才是进修德行的砥石。若言言悦耳,事事快心,便把此生埋在鸩毒中矣。”

今天才发现,这个老太太是那么有意思。江童给我看过姥姥年轻时的照片,果然明眸修眉、风姿绰约。江童姥姥和姥爷虽是包办婚姻,却一生恩爱,姥爷晚年中风偏瘫,就是姥姥一人伺候,谁也不用,儿子儿媳说要找个保姆,姥姥坚决不同意。姥爷一死,姥姥大病一场。姥爷生前看的书和穿的衣裳还留着,时不时地就拿出来看看,摸摸。江童说:“以前,每次姥姥要给姥爷做饭,总是歪着头,脸对着脸,问:‘今天想吃什么呀?’只要天不冷,姥姥必定推着姥爷出去遛弯儿,一天两次。姥爷瘫了十年,姥姥伺候了他十年,而之前,都是姥爷做饭给姥姥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