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去岁下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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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都是跟老满混的。这人就是这样,昨天还打得头破血流的,恨不得弄死你呢,今天就好得跟亲兄弟似的,替你挡一梭子子弹都行。其实,都他妈假的一样!”

他问起我的近况,我说顶多半年就专科毕业了,到时可能会去杂志社。

“有关系?”

“老板会帮忙,他认识人,老板人很好,还是个诗人。”

他不住地点头,他说:“我要是多读几年书,我也他妈不干这个,不是他妈人干的事儿!你这样挺好,也不用回去了,也别回去,现在,郑海燕,我×,牛屄!越来越漂亮了,能喝酒,会跳舞,歌儿唱得也好,当年郑海生那嗓子多好,家传,她妈文艺兵转业,以前都不知道。多少咱们攀不上的关系,人家,一句话,再大不了,床上走两回合!就没有办不到的事儿!人称胶州第一箍,那箍儿啊!这女人混社会就是比男人好混,×,多门武器啊!”

他还跟我说起满街乱,以前我都没听过这个人。他说老满最少趁个几千万,还问我天上人间在哪儿,我听都没听过。他说老满去了好几回了,回去跟他们讲,他们都不信。说什么服务员不穿衣服,就穿一层纱;送个水果就得给五百,还不是水果钱,小费;说水果都是从国外空运来的,味道确实不错,一千多块钱呢;小姐一宿五千多,还不是头牌;去一趟不扔下个几万块钱你都没脸出来,别说几万,几十万一晚上都能花上……这都小钱儿,将来老满那可是几亿的身价,现在的把兄弟都是中南海里的高干,那帮人,中南海不说中南海,说海里。“干吗呢?”“海里开会呢”……

他从小就这样,说话云里雾里的,如置身其中般陶醉。他还说起郭小军,说郭小军去了财政局。郭小军有个计划,既然老满神通广大,能与天官称兄道弟,那就让财政部给胶州市减免点税收吧,不用多了,一个点就行,市长指定对老满高接远迎,那以后老满在胶州一亩三分地上不打着滚儿地折腾?他说他也不懂,问我郭小军不是胡说八道吧,别再给老满一说,老满把眼泪笑出来。我不知道郭小军是不是胡说八道,只知道我的小伙伴们个个雄才大略、壮志凌云了,真不知当年的作文都怎么写的。

一直聊到八点多,他说他该回去了,范福林还在家等他呢,俩人有点像过日子。他说他俩有时也在家做点饭,别的不会,就是下个方便面,顶多了,卧俩荷包蛋。范福林就是一炕头的汉子,离了胶县城,狗屁不是,来了北京哪儿都不去,生怕一嘴外地口音让人笑话。

他还是打车走的,我又说让他坐地铁,他说还是打车方便。

没有嘱咐他不要把我的事情告诉范福林,没好意思讲,我想他也不会说的。他和我不是同病相怜的人,我们的境遇不一样。我看他一点不担心他打伤了人,更别说有什么愧疚了。他不喜欢北京,他比范福林能强点儿,强不了太多。他只是来看看我,没别的意思,会回家和他爸妈讲吗?也是我表叔表婶。都忘了问表叔表婶好了。姑妈,也就是林聪的奶奶,常说我,说:“瞧瞧,还得是我们老孙家的孙子……”我上初一那年,她走了。老孙家她那一辈的人,都没了。

我们见面时,他已来了北京一个多礼拜,故宫、颐和园、天坛已有人带他们去了,他感觉没什么可看的。现在他哪儿也不想去,他的象棋下得很烂,扑克不喜欢,喝酒也不行,成天价看电视。他也不想老来找我,怕麻烦我,其实他就找过我那么一次。他说只要范福林没疯,他就没事。一个月后,他打来电话,说要回去了,属于他的生活终于回来了。从那之后好几年,我们再没见面,除了通过一次电话。

我妈打来电话,说我嫂子要和我哥离婚,因为我哥外头有了人,都住了一起,跟居家过日子一样。我妈边说边哭,说老孙家的脸都让他丢尽了。我哥还一身的不服气,说离就离,只要把孩子留下,跟她前脚离了后脚就能找上。给我妈气得血压骤升,本来就有高血压,她说她要死了就是死在我哥手里。离了找谁?不就是那女的?还当什么好货呢?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在林聪的饭馆还干过一阵儿,要不怎么能认识?跟着林聪混的能是什么好人?其实,当初我嫂子就是我妈的同事帮忙介绍的,我妈还没见人就分外满意了,我哥一开始就有点打鼓,正是我妈的远见卓识,他俩才走到一起。我妈说我哥,想离婚不拦着,可要离了婚想再进这个门儿,一辈子也别想。我妈还要我打电话说说我哥,我连我嫂子面儿都没见过,我能说什么?不过,现在想想,我哥把我电话给了林聪的行为就不难解释了,昏了头了呗!

我妈说我嫂子除了懒点儿没别的毛病,挺懂事的,对我哥也好,自己不舍得添件衣裳,给我哥左一件右一件的置办,好像我哥长得多好看似的。我给我哥打了个电话,不打不合适。我说:“哥,要离婚了?”

“别听咱妈瞎叨叨,没有的事。”从小就能撒谎,这么大了,还日臻化境了。他说:“我跟你嫂子就是闹着玩,一句玩笑话,咱妈还当真了。”

真不明白,糊弄我干吗?编故事有瘾啊?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有什么资格教训别人?劝告也无资格。我说:“哥,你想和我说就和我说,不想说就不用说,你是个什么变的我还不知道?”他说我嫂子其实并不知道,只是听人家说的,她心里也没底,说说就过去了,没事的。

我想我哥也不会傻到那份上,不过就是看着别人干什么他也跟着干,人家有车他也想来一辆,人家住别墅他也想换个大点儿的房,人家发了横财他也想来点外快,人家包二奶他也心痒痒,到底对与不对,才懒得管。后来,真如他所说的,说说就过去了,虽有其事,可我嫂子也只能捕风捉影,没有真凭实据,我哥自然大呼冤枉。她没我哥那些心眼儿,人又柔弱,我哥骗她还不跟玩一样。小时候,我妈给我们俩买了俩面包。我起床晚,我妈上班都走了。我看到早餐是面包,可面包上却少一块儿,像是被咬了一口。我哥说:“咱俩一人一个,我的吃完了。这是妈咬的,一人的咬一口。”我不信,问我妈,我妈有些无奈,她都懒得说我哥了。

江童跟我说她不想住在姥姥家了,她想自己租房住。我问为什么,她说:“我们又吵架了。”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你不跟老人住一块儿,你不知道。老人事儿可多了,这不对了,那不对了,这也要管你,那也要管你。我才不稀罕她的房呢,她爱给谁给谁。”

真要是跟她出去租房,经济上的压力且不提,她们家人,包括她姥姥,必是全得罪透了。我可不想背上些个无来头的骂名,我劝她少和老太太较真,她上下打量着问我:“不想和我住一起?”

“三思而后行。”

“就说想不想吧!”明摆着无理取闹。我和她闹着玩地说了句“不想”,没想到她起身就走,我像她的影子般着跟着她,一直给她送到车站,还真巧,她到车也到了,头也不回地上了车,我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昏暗着光线下,像是看到了她努力隐藏着的得意的一丝微笑,看不分明,一闪而过,就算个安慰吧!

都十一点了,我关了店门和窗户,关了灯,上了楼,刚躺下,楼下电话响了,一直在响,就知道是她。我提着裤子跑下楼,她问:“你睡了吗?”我老老实实地有问必答着,只是情绪无法掩饰地低落,她像是听了出来,笑说:“本想和你怄气玩的,你却一点都不配合。”她还问我有没有生气,我说我没生气,实话实说的。是没生气,可当放下了电话,回到了楼上,躺在床上,久久难眠。一朵浮萍不由己地飘至千里之外的异乡,飘进一座民国的小楼里躲藏,前路茫茫。细想想,她的玩笑其实就是个比方,总是被人当猴耍,被许许多多你看不见的人当猴耍。

难免又想起孟欣,想我孤独一人时,也有双眼睛盯着我,满含着怜惜与无奈。很想和她说说话,便拿起了纸笔,写了又写,划了又划。

郭小军结婚了,媳妇挺漂亮,我见过几面,是他大学同学。一毕业,暑假还没过完呢,他就想把人家甩了,姑娘也不知道看上他哪儿了,居然找到了我们家,梨花带雨楚楚怜,情恨哀怨声声慢。看得我哥心酸不已,连忙打电话把郭小军叫来,俩人在我家三楼,就他俩人,一番长谈。中午还在我家吃的饭,我妈说小军:“瞧瞧,多好的闺女!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你还没个数,你就飙吧你!”那时我已不在家了,他们还不知道我已来了北京。

听说结婚那天闹了点别扭,刚来的新媳妇就要回娘家,被郭小军一通连哄加吓唬又给拽了回来。早没看出来,对女人真有办法。

来北京度蜜月,想顺便见见我。给我哥打电话,可我哥却没他给我的电话。他不信我哥没有我电话,他说:“大聪上次去北京不还见过嘉树吗?”或许是我哥一时没有答上来,他很不高兴。后来林聪还跟我哥说起郭小军的抱怨话,谁知道他是不是也跟别人抱怨过呢。

江童问我跟我爸妈说起过她吗,我没有和他们讲,我的诗发表了我也没有和他们讲,可我知道我不能说没有,得说有,还说:“他们挺满意,还想看看你照片呢。”她挺高兴,说:“那咱俩照一个吧!”我刚说了个“好”,她就问:“他们什么时候跟你要的?”

“好长时间了吧?”

“那你怎么不跟我要呢?”

“我这人不爱麻烦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跟他们说反正你长得挺漂亮,就不用看什么照片了。”

“真是这么说的?”

“那我还能说你长得很难看,快看看照片吧?”

虽然她问我是不是不想活了,可我还是认为她是半信半疑的。她说她妈想见见我,我说:“好啊!我早就想见见咱妈了!”她却说:“见什么见?管她什么事?”

“不太好吧?”

“那就见见?”

我跟我妈说了,我妈问东问西的,还问她姥姥的房多少平米,房子以后是不是留给她,结了婚是不是要她姥姥一块儿住,老太太有没有怪脾气,有没有病……我只好挂了电话,挂了就挂了,我用的是公用电话,店里的他们一般是不打的。

江童说:“我不在乎我妈对你什么看法,我喜欢的人,跟别人有什么关系?”

我们是在一饭馆见的面。我一直认为她们母女关系不太好,可她俩却是手挽着手。她妈很年轻,出乎我的意料,比我妈年轻多了,看上去是这样,相貌不难看,穿戴也洋气。刚一接触,我就发现她看不起我,江童也发现了,比我还敏感。我依然对她很客气,虽然她问我一月挣多少钱,如今发表了几篇作品。我被人看不起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己的妈都看不起我,我还在乎别人的藐视?江童脸色很难看,她说她妈:“你是不是管的有点宽了?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赶紧说:“这不就是闲聊天吗?阿姨也是关心我嘛!再说,谁说话还拿尺子量着?什么宽了窄了的?”她在桌子底踢我,我希望她妈赶紧走,我还想保住我的腿呢。

本来她妈是想和她一起走的,可她说她还有事要和我说,她妈怏怏不快,可也没办法。我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身影,我说:“这么对待你妈,是不是有点残忍?”

“这么说话,是不是有点虚伪?”

“未来丈母娘哎!”

“人家拿你当姑爷吗?”

我不知该说什么,像个被大人训斥得不知所措的孩子,我知道这个样子很丢人,但我不想掩饰。她说:“她凭什么说你?你干吗讨好她?干吗低三下四的?我不要你因为看我的面子而委屈自己!我就是不许别人说你,不管她是谁!”

我低着羞愧的头,一颗心却在甜蜜中沉醉到无边,看着她的脚尖,想把她高高地抱起,可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哪有这份勇气?只剩下为她挡子弹的胆量了。

回了书屋,一看到我的小屋,突然间就不想再在这里住了,我想租间房,如果可以,和江童天天住一起,夜夜云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