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去岁下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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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过了九点半,她说她要走了,女孩子太晚回家,家里人会不放心的。她和我妈很有礼貌地告别,我哥回家时还把她自行车给搬到二楼楼道上,可这往下搬就成了我的活儿。她一边倒退着下楼一边看着我,可不知怎么了,我的裤子拉锁没拉,她正好看见,赶紧把头转过去。别提了,我又不能把车放下去拉拉锁吧?放哪儿啊?索性丢人丢到楼下吧,还好,只有半层楼。

石艾和她一起走的,俩人一边走一边笑,难道石艾也看见了?丢人丢大了,连路灯都低下了头。

我哥说姑娘不错,我妈也说行。

那天晚上睡得不太好,半宿觉。

我想我应该先从小说写起,诗歌太难,好些诗我都看不懂。我试着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只写了一半就写不下去了,语文再考第一也没用,我又开始怀疑我是不是这块料。事情想简单了,我还当我是文曲星下凡,或是雨果、兰波之类的少年天才,随便写点什么就能发表,还要读者看得五体投地。本想有了那么一点点成绩之后再去向她道出理想,可现在看来,想老天爷给个张嘴的机会并不如想象中的简单。

我的语文又考了第一,我觉得更像个讽刺。暑假时,我哥不知从谁那儿借了本《红楼梦》给我,他说大学本科也不过只是你所学专业的一期扫盲班。是,对于文学我知之甚少,而且我还发现,我不是什么狗屁天才。

放了假,我哪儿也不去,偶尔下午和同学踢踢球,大把的时间都用在了看书上,看得我都产生了幻觉,一抬头,墙上一道道排列整齐的横杠,就像我手上的书。我哥还说:“你怎么不去找孟欣?看不上人家?”他不知道,其实我看不上的是我自己。

整整一个暑假我没有去找她,她也没来找我,我没有想过她的那个暑假是怎么过的,也没有想过她到底是怎么想。自诩聪明的孩子还没有学会如何思考,更别说如何思念了。

孩子们再漫长的暑假也是过得匆匆。很快,又开了学,我又能看到她芬芳微熏的笑颜,只要一想到此,再短的假期也是漫长。

有天下午我放学回家,下着淅沥沥的小雨,我穿着雨衣,就是四十年前人们以为穿上去会很帅的那种。又路过她学校,掀下斗篷,我左右寻找着我期待中的身影,可惜,令我有一点点失望。不能遇到也是常事,掌管时间的神也不是常常有空关照你的。就在我自我宽慰之时,她撑着雨伞在雨巷的尽头出现,带着丁香的芬芳。不像是故意在等我,却像是不经意地走过,不经意地相逢。她打开书包,掏出一信封,若无其事地说:“给你写了几个字,送给你!抽屉里还有好几封呢,以后慢慢给你看!”我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她已经静静地走远了,留下我独自梦一般的凄婉迷茫。

直至我回了家,上了楼,是301,就我一个人,打开它,读完它,才发现或确认,这是一封情书。我都不记得我看了多少遍,那娟秀的字体还带着一点点飘逸,故意没用信纸,像是记账用的,信纸大小,写在了背面,满满两页。她说她有许多话要跟我讲,用文字的方式。她喜欢以这样方式和我说话,因为这样便不会有人打断,不必看人的脸色,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出一直想说的。她还说她不知道她这番所写的算作什么,就当是一张纸条吧,一张大纸条。她说不是也许,而是真的,我们的心事不能没有读者。她说我和她都是一样的有心事的人,她的心事就想说给我听,而她也愿做我的读者。是不是一种暗示呢?暗示她已知晓了我的理想。看着看着我就躺了下来,蜷缩成一团,怀里抱着她送我的纸条,是她的心事,我迷醉的芬芳,于花间轻诉着我的衷曲,正如她在我眼前。

第二天的早晨我没有从她学校门口经过,上午放学也是如此,下午上学差点走了过去,骑车骑顺了腿儿。下午我只上了一堂课,我跟班主任请了假,我说我要去车站接亲戚,她有些不高兴,可还是批了我的假。我一直都认为她是个好老师,绝不是因为她批了我的假,虽然她曾经要我叫家长,而我百般抵挡就是没让她得逞。

我早早地来到她每天必经的那条胡同,找个地方存了车,来早了起码半个小时,我走进那条胡同,以前还从未走过的,第一次来竟有一种原来如此的亲切感,这可是孟欣天天路过的风景。我还到了她家的楼下,我抬头寻找着她的闺房,就算不知道又有何妨,只需想一想,心就在云里飘荡。

我约摸着她该放学了,迎着她来的方向走去。小巷好似比脚步还漫长,近在咫尺的相会值得如永恒般一生体味。终于,她出现了,怎么还有那个同学?难道她不知道我会等她吗?好像她们住得很近。她的表情有些严肃,见面就说:“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好像那是她第一次有些生气地和我讲话,而平时她的脾气像一头小鹿一样好。她的气恼让我有些吃惊,好像我突然长到两丈开外,还是个和尚。她随即又说:“我一天都没看见你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那一刻,一滴眼泪也不需要,我的心已经化了。是她给了我勇气,我抓着她的手,那是第一次真正的握她的手,我悄声说:“我想抱抱你,可怎么这么多人在跟前呢?”她笑了,还低下了头。

三个月之后,我离开了那家饭店,因为我找到了一家书店,三味书屋,就在新文化街,工资还是四百五。老板姓丁,三十来岁,都管他叫老丁,是个诗人,还会作曲,跟我很聊得来,我说我没地儿住,他就让我住在书店的楼上。

孟欣说要来,可我连个让她住下的地方都没有,她说她可以住旅馆,说实在不行,当天来当天走也可以。她的话让我无比心酸。她现在在一家韩国企业当出纳,周六还要加班,工作很忙,想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她还跟我说,郑海生死了。她是第一个告诉这一消息的。

郑海生的第一次康复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白血病是必死的,那是我平生见过的第一大奇迹,我没见过羊上树,也没见过UFO。我打了他之后,我还是心存侥幸的,我幻想奇迹再次上演,因为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小学时杨程就跟我讲过有个倒霉鬼自杀了十次都没死成,跳河被人救起,跳楼掉垃圾车里,开枪没打中心脏……也许是老天爷玩够了赏赐的游戏,也许是老天爷终于下定了决心满足多年前的多个孩子的同一个心愿,和刘长年想的一样。

愿望实现了吗?可实现了之后又发现我们不是这么愿望的,现在不是,过去是吗?将来是吗?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1997年7月的一个雨天。伟大的祖国刚刚迎来一个伟大的节日:香港回归。一份坦然的自豪写在每个人的脸上,如债权人接受债务人的还债一般自然。老丁说,江山一统是顺理成章的,帝国主义掀不起半点浪花。他说话像郭小川,他极爱的一个诗人。他的话让我不由得想起十年前的一堂地理课,湛蓝的天空投射金色的梦想,穿过因孩子们勤劳的双手和纯真的笑脸而明亮的玻璃,那时的窗框还是木头的,绿色的油漆有些已经剥落,可在我的记忆里它们是崭新的。那是一个麦子成熟的季节,我们放学的路上会看到望不到边的麦田,麦穗低垂,像是行着某个重大的仪式,远远望去,一片金色的海洋。我最喜欢的就是那一章,讲的是香港,1997年7月7日。十年啊,多么遥远!我们想,十年,十年后的祖国那将是个什么样子?我想起电影《狼牙山五壮士》,五个就连拿袖子擦鼻涕都那么可爱的年轻人坐在半山腰上,迎着风,等待着敌人,憧憬着未来,他们坚信:抗战必胜利,未来必美好。我们也坚信,我们将长大成人,什么也阻挡不了祖国和我们向前的步伐。

五年级的郑海生曾经说:“到了那会儿,火车直接开进香港,你要不想坐火车,骑车也行,走着去也可以,什么签证?狗屁!一张中华人民共和国身份证吓出他们屎,就好使极了,比他妈大不列颠护照好使一万倍!”那份骄傲,如在眼前。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月季花在雨点儿的拍打下,一点点低下头,当低到不能再低时,便有花瓣离开了花朵。

那是六年级下半学期的一个下午,还未放学就下起了暴雨,下课后雨更大了。同学们收拾好了书包却站在门口或窗前,多数人没带伞,带伞的也没敢出去。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和窗户上,空气清新凉爽,还有一股泥土的幽香。再也看不到这样的雨天了。不记得是谁问了句“走不走”,管他是谁问呢,只要有人问就有人应一句“走!”,那时的我们就是这样的。一共六个人,有郑海生、林聪、孔武、杨程,还有谁就记不清了。我们像六支箭一样冲进了雨中,不一会儿就冲出了校园,从老师焦虑的和同学们惊羡的目光中消失了。

孔武是个小个子,学习不错,体质差些意思。开始我们跑得很快,可百米之后孔武就跟不上了,我们放慢了速度,不太宽的水泥路上一辆车也没有,只有我们六个人并肩齐驱。看看左看看右,一张张稚嫩的傻乎乎的脸,眼睛都睁不开,可肩头还在跳跃,脚步还在向前。四年级之后,郑海生夏天就不穿凉鞋了,林聪也紧跟着学,郑海生是我们的楷模。林聪一边跑一边说:“我鞋里都是水,一跑咯吱咯吱的。”雨水早已漫过了脚面,我们像是在蹚一条浅浅的河,却是无比的宽,宽到小鱼儿总也游不到岸,就像我们当时的兴奋一样没有边。我说:“书包都湿了,书本也完蛋了。”我喊得那么大声,想必老天爷都听得到。郑海生在偷偷地笑,好像我们都没他聪明,他根本就没拿书包,我们也没他勇敢,他根本就不做作业。

孔武有些跟不上了,那份表情是痛苦与兴奋的混织。这家伙老爱说一句话--“舍命陪君子”。他很老实,也很胆小,忘了是什么原因,有一回老师把他叫到讲桌前罚站,做伴的还有郭小军。老师先训了郭小军一顿,郭小军低着头,一副惯有的委屈与不平的表情,其实他是在看蚂蚁游行。而孔武呢,他还从未罚过站,更甭说是到讲桌前了,可怜巴巴的。蔡老师说这些日子他表现实在是反常,要他回家把他爸叫来,此话一出,也可能加上当时天热了点儿,小伙子两条腿突然面条般地打着弯儿,世界在他眼前天旋地转,多亏了郭小军及时把他一把抄起,像抱孩子似的,不然他真要当着我们全班的面躺了地上睡会儿了。好在瞬间又清醒了过来,吓得蔡老师连忙取消她的邀请。叫家长也会被取消,这我们还是头一次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