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晏弋见面的地点,我和老李约在看病途中的某家连锁咖啡厅。为消除连续两天失眠后的萎靡不振,提点精神,我请下铺姐妹给我化了个淡妆,特意扑了橘色腮红,因为她说这样显得气色好。
她还说我瘦了,换条淑女范儿的长裙穿,一定特别漂亮。我想想作罢,穿长裙我会不自在,外套牛仔裤才是我冉夏凉的标志。我也想要让晏弋知道,发生这么大的事,我并没有被打倒,我可以坚强勇敢地陪在他身边,陪他经历风雨。
提前大约两个小时,我来到咖啡厅挑了个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下。今天是工作日,咖啡厅里人不算多,很清静。我点的焦糖玛奇朵味道醇美,望向窗外,才发现春天来了。暖日融融,行道树已抽出嫩芽,有身着裙装的女孩来来往往,到处都透着新的生机。
算算时间,再过不久,我和晏弋认识就要一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和他第一次一同走过春夏秋冬,我觉得四季也变得鲜明起来。
我们相识在初夏,那时他是蓝色的,亲切温柔;深秋我们去看过流星雨,那时他是金色的,温暖贴心;冬天我们共同完成一段旅行,他是白色的,纯美干净;这个春天我坐在咖啡厅里等他,我想他应该是绿色,他是我的生机和希望。
想着,我就笑了,一抬眸,看见晏弋静静站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他也瘦了,皮肤更白了,衬得眼底青色有些重。“憔悴”是我此刻见他第一眼后,唯一能想到的形容词。他面容之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平平静静,眼神也是淡淡的。
我变得拘谨,忙站起来,笑着对他说:“你来了。”
他没有说话,来到我对面的位置坐下。服务生在他面前放下一杯他常点的热柠檬茶。我顿然意识到,他有忧郁症,因此才不喝含咖啡因的饮料。我们彼此沉默了五六分钟,我见他一直神情轻淡,没有开口的打算,于是先打破沉寂,小心地问他:“晏弋,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片刻,他低沉道:“没有。”
唉,看来他还是不相信我可以很强大,所以仍旧不愿亲口告诉我真相。双手交握像给自己力量,我深呼吸平稳气息,尽全力笑得轻松自然,接着对他说:“其实我有话想对你说。我从和你以前同校的高中女生那里听到一些事,加上之前你多多少少告诉过我的,我想我对你的过去也有了一定了解。当然,今天我不是来向你求证,或者对你表示怀疑。
“我只想告诉你,我不在乎你以前发生过什么,也不在乎你现在是否健康,更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你,我只相信我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我看得到你积极向上又成熟的生活态度,也感受得到你对我的爱护和包容。
“有句话我一直没当面对你说,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要出国留学,我不会拦着你,我会等你回来。你说过,你会回来的。你从来不骗我,对不对?
“嘿嘿,虽然说好的,开学你来接我火车,我在广场外面等了你好久,你也没来。但是我知道,你肯定是什么特殊的原因才不能来的,我一点都不怪你,我已经从你身上学会了包容。过去都是你对我的无限度包容,现在我也要学着包容你,包容你的过去,包容你的选择,包容所有你不愿意对我说的事。
“我不问,我就等你。不管你去几年,我都等你,无限度等下去。”
我觉得我表现得很好,目光坚定地凝视着他,始终保持笑容,足够淡定自持。晏弋却一直平静得可怕,幽深眼睛里没流露出一丝情绪。除了我说喜欢他,他微微蹙起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恢复冷淡面容。
这就是我最怕的反应。他像完全封闭了自己,没有任何感情,只有浑身上下散发的疏离感,仿佛在不停说着,离我远一点,离我远一点……
我的心倏地收紧,像被他捏在手里。他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都会触动我的心跳。在一段压抑的沉默后,他冷冷地开口:“冉夏凉,你还记得你打赌输给我,欠我一件事吗?”
嗯,我记得,我输给他一个吻,也输给他一件事。作为输家,我必须无条件为他做一件事。我无声地点了点头。
“答应我,把我忘了吧。”他说。
短短的一句话,令我整个人瞬间愣住,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晏弋让我无条件为他做的事,是,是忘记他!为什么?
“我,我……你……你不喜欢我吗?”除去这个答案,我想不到别的,异常困难地问。
“我喜欢你,但是不能和你在一起,你也不要等我了。”他语气很快,也很坚决。
“为什么?等一下。”埋下头我狠狠擦去涌出来的眼泪,再抬起看他,不懦弱不退缩,“是因为那个自杀的女孩吗?晏弋,我不能说我一点不在意,可她毕竟已经去世了,我总不可能和她争吧。对你来说,那肯定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说不定还是段初恋。你必须在心底保留她的位置,我完全理解,也会不在意。只要你也给我属于我的位置,不用和她一样多,我就很满……”
“冉夏凉,和她没关系。”他打断我,轻不可闻地叹口气,我以为他被我说通,不想他却更为坚决地说,“我不和你在一起,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你不用放低自己,这是我的决定,也是你愿赌服输,必须做到的。”
“这不公平!你不能用一个简单的赌局,来强行干涉我的行为。你还说过让我不要退缩,不要过早放弃呢!我做到了,为什么你现在反而要放弃?!那你干吗要对我说那些话,我就是不聪明,什么都不懂,但你也不能欺负我笨,就把我搞得稀里糊涂,不明不白啊!”
我不想再强装成熟冷静,耍赖也好,犯浑也罢,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他没有再接话,径自起身要走。我立刻弹起来,伸手抓他的胳膊,被他一把用力擒住,他眼睛闪着慑人的寒光。我一下就看见他手腕上缠着的白色绷带,以及渗出的点点鲜红血迹,人又蒙了,瞪大眼睛吃惊又痛惜地问:“晏弋,你又在自杀了,对不对?”
他加大力道把我推进椅子里,自己也重新坐回原位,面若冰霜,沉声对我说:“冉夏凉,我告诉你,为什么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的抑郁症又犯了,坚持治疗了四年多,我以为已经痊愈了。但是它是沉睡的恶魔,一旦在我心里醒来,我根本控制不住。有时候我会整夜整夜失眠,会连续数月一句话不说,会产生可怕的幻听和幻视。对,没错,我还会自残,最可怕的是,我竟然感觉不到痛!我这样,你能和我在一起吗?万一有一天我控制不住恶魔,错手伤害了你,怎么办?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我……我……”
得知晏弋患有抑郁症之后,我百度过相关信息,并不陌生这些症状。可由他亲口说出来,想象到他承受的苦痛,看见鲜血流出身体,生命在渐渐消逝,他却没有丝毫感觉,又是多么的可怕和绝望。他说可能会伤害我,也许是真的,但我很难相信。
“晏弋,我们认识也快一年了,你从来没有伤害过我啊!不要说伤害,你连对我生气的时候都少之又少。你要我怎么相信,你会伤害我?”
“那是因为这一年我的病情很稳定,还有痊愈的趋向。我刚才也告诉你了,现在又复发了。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也许会恶化变得更糟,也许又恢复稳定,但我可以肯定它不会好了,会永远潜伏在我的体内。”他太残忍,连一点希望都不给我留,说得好令人绝望。
我完全不能认同晏弋的态度,和我认识的他天差地别,忍不住据理力争道:“我以前不也认为,我的社交障碍不会好啊,还不是被你治好了?是你教会我积极正面地面对疾病,你为什么现在不能乐观向上一点呢?再说,好不了,出国就能有用吗?你难道不是想要逃避什么吗?”
“好,你问我在逃避什么,我回答你。”他俯身靠近我,逼我直视如寒风般冷厉的黑眸,“我要逃避你!学校出事以后,我想第一时间去找你,跟你解释清楚。我爸妈不准,怕我出事,把我锁在家里。我天天想你,心里的恶魔悄悄苏醒了,我又开始不吃不喝,不和人说话。有一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手上缠着绷带。我的心理治疗师赶来看过我之后,告诉我爸妈,我的抑郁症又复发了。出国当然没有用,但我至少可以和你离得远一点。否则这样的我,你难道不觉得害怕吗?”
最后一句质问,像给我一记当头棒喝。害怕吗?我问自己。
害怕呀,我怎么可能不害怕,他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温柔亲切,给我暖阳般笑容,就能令我心安的晏弋了。他变了一个人,变成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他从光明踏入黑暗,变得阴郁悲观消极,会伤害自己,也有可能伤害我。
我的晏弋变成了黑色……
嘴巴上说不信,说要乐观,说他逃避,可实际上,我能为这样的他真正做些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不敢再想,的确好可怕!可怕到无能为力,可怕到束手无策!
我被他打击得彻底无话可说,晏弋起身走了,不带有丝毫留恋。我发了会儿呆,疯子一样冲出咖啡厅,朝他即将远去的背影高声呐喊:“晏弋,你不能说走就走。你要给我时间,让我想想办法啊!我再笨,也可以使劲地想,直到想出办法来!你要相信我!”
他肯定听见了,但却走得更决绝,没有回头,一步不停,不拖泥不带水。我想我是真的疯了,狂躁地摘下他送我的手表朝他背影扔去。手表啪地摔在地上,我又飞奔过去疼惜地捡起来。玻璃表盖整个掉了出来,细碎的水钻散落满地。我毫不犹豫地跪在地面上,猫着腰一颗一颗小心捡起来。
从我流出第一滴眼泪,捡到最后一滴泪水流尽,从春日当空到夕阳晚照,眼睛实在太疼了,我忍着。到最后一共捡回来五十三颗水钻,我不知道有没有遗漏。直到不再看得清地面,我才艰难爬起来,往学校方向缓缓行走,手里紧紧攥着五十三颗水钻。这是我能保留的,唯一的,与晏弋有关的东西。
好梦终醒,一切都结束了。互相表白的结局是被迫分离,原来我仍旧不懂情,也不懂爱。
即使是临时决定出国,有些必要的手续还是要回学校办,晏弋没有通知任何人,来去匆匆。这些是潘岳朗告诉我的。他也是个倔强的牛气之人,靠其强大的眼线力量,硬是把晏弋堵在了校门口。得知晏弋马上要走,他究竟对晏弋软磨硬泡说了什么,我不知道。最后晏弋居然接受了他的建议,答应参加他临时决定为晏弋办的饯行酒,时间定在周六晚上。
从头到尾,晏弋没提起过我,他不想再见到我,这是必然的。但我脸皮厚就是想去,不然也不会现在和潘岳朗、苏童坐在路边摊共商大计。
“真的分了?没有一点挽回的余地?你要是怕远距离恋爱太辛苦,可以坚持两年也出国找去他呀!”潘岳朗啃下块牛板筋,有点不敢相信地说。
我只告诉他们我和晏弋分了,原因没细讲,也不能讲,随他们猜测。
“冉夏凉,算我高看你了。不就分开两年嘛,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怕自己受不了周围的诱惑吗?”苏童也不客气地附和道。
她这话说反了,从外表到内涵我和晏弋一比,明显遭遇诱惑更多的人是他,而不是我。苏童还是改不了维护晏弋的老习惯啊。
食欲全无地面对着满桌子油腻的烧烤,绝对是种煎熬。我有点想吐,喝口水说:“不管什么原因,总之我们是分了,复合也基本没可能了。我现在就是想去给他饯行,以朋友身份,说点一路顺风、开心快乐之类矫情的送别感言。”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潘岳朗歪着头用力想,直拍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