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夜班公交车回学校,我坐在末排靠窗的位置,从城东至城西一路走走停停,有人上,有人下,车内始终保持三五个乘客,分散而坐,显得特别空。
暮色为底的车窗上依稀倒映着我的脸,我看到的却是不久之前裴薇的那双眼睛。刚才自己也怔怔发愣,脑子一团糟。冷静后回想起来,她眸中不仅仅有意外和震惊,更多的是濒临绝望的恐惧。都来不及悲伤,她最后那一声“顾迅”,至少在我听来,已经令她歇斯底里地踏向绝望之渊。
如果我没有和他们打照面就好了;如果我没有把水杯递给顾迅就好了;如果我没有决定陪顾迅聊天就好了;如果我没有答应顾迅的请求就好了;如果我从不曾暗恋顾迅,是不是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连续的“如果”问自己,刚刚平静下来的我又陷入深深自责,郁闷地使劲拿头磕前排座椅靠背。好想找个聪明人给我指点迷津啊!
滑动着手机里联系人菜单,一个个人名掠过我的视线。不能找段青青,她正忙着考试,学业要紧,不能打扰她。不能找段悠悠,她一早就警告过我不要和顾迅见面,落成现在这个糟糕的局面,她知道非骂死我不可,绝不会嘴下留情。
能寻求帮助的人越来越少,菜单滑到字母“Y”,我的手一顿,停在晏弋的名字上。也许再多给我两三秒思考,我不会联系他,可看见晏弋这两个字,我就觉得自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情不自禁按下他的号码。
然而此刻的我尚不明白,不是没有能力思考,只是对晏弋产生了依赖。
“冉夏凉,有事吗?”
电话很快接通,晏弋低沉轻柔的嗓音带着点疑惑,传进我耳朵,一瞬便令我的心变得安定而踏实。
“晏弋,”我轻轻喊出他的名字,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到车里其他的乘客,“我从裴薇学校回来了,能不能和你见一面?”
“你现在在哪儿?”他没有问为什么。
“公交车上,大约还十多分钟到学校门口。”
“好,我去站台接你。”
“嗯,好。等一下,晏弋。”听他要挂电话,我忙又开口,“我如果做错事了,你不要骂我,可以吗?”
那头传来他的笑声,反问:“我骂过你吗?”
“不是骂,是那种冷冷冰冰,离我很遥远的感觉,像在另一个我摸都摸不到的世界。”我看着车窗里愁眉苦脸的自己,乞求道,“你可不可以不要那样对我,好不好?”
“好,我不会。我在站台等你。”
等到他肯定的答复,我放心地挂断电话,如释重负般舒出一口气。公交车再次靠站停车,一前一后上来两个身穿校服的高中生。男生戴着耳机坐在左边的单人位置,女生在他斜后方的双人座位坐下,手里拿着本教科书,却一直在分心,不停地侧目偷偷望他。
我看着他们,不由自主地笑了,想到自己也曾经晚自习后,跟着顾迅乘上开往他家的公交车。有一部电影叫《开往春天的地铁》,我从没看过,但独独喜欢它的名字。彼时我觉得,那趟里面坐着我和顾迅的公交车,达到的终点就是美丽的春天。
可事实上,因为路线和我家方向刚好相反,等我赶回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被爸妈大骂一顿,我还傻呵呵地冲他们笑。他们气极,把我一个人丢在客厅里反省,我索性趴在窗口边,看夜行的公交车驶过空旷宁静的街头,愉快地想象着,走出终点站,春风迎面轻拂,暖日融融,花香遍野……
公车缓缓停靠学校站点,我走下车,站台空无一人,只除了站在中间,那个对我微笑的男生。我突然发现,我的终点不需要是烂漫的春天,是晏弋就好。如果他对我笑,便是我的春天。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静静站了会儿,他走过来牵起我的手,带我第二次走进校门外这家很有情调的咖啡厅。原来这是家通宵营业的咖啡厅,有人看着书就大咧咧地睡着了;有人手边摆着咖啡,飞快敲击键盘,像是在赶论文;也有情侣依偎而坐,分享同一副耳机看爱情电影。
空调开得足,浑身寒意很快散去,我和晏弋坐在角落的位置,我点了一杯热牛奶,他点了一杯热柠檬茶。
对面的晏弋没有主动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慢慢地喝着柠檬茶。我知道他这是在等我,用足够的耐心等我理清思路。因为他那么聪明,稍稍看一眼我现在忧心忡忡的模样,肯定也能猜出七八分。
手捧热牛奶杯,我缓缓开口,不带任何顾虑地将今晚发生的所有一切告诉了他,包括我陪着顾迅那一段时间的独处。我还告诉他,上次老乡聚会,裴薇喝醉后发的那通与孤单有关的牢骚,并非空穴来风。
晏弋始终专注地侧耳倾听,不曾打断过我。直到我讲完,他依然自持沉默,并未流露多余情绪。
到底这件事与晏弋毫无关联,身为局外人的他不会有太多感触。可我好像不行,埋下头盯着牛奶,又开始自责:“要是我没答应帮顾迅忙,也许今天什么都不会发生。”
晏弋拿开牛奶杯,却没有握住我的手,只为转移我的视线。我一抬头,他立刻狠狠敲了下我的脑门,调侃我般道:“我以前没觉得你笨,现在才发现你脑袋瓜不会转弯。”
我揉着脑门,敷衍苦笑:“以前隐藏得比较好,而且我一般都是靠美貌走天下的。”这个时候还能开出玩笑,我都钦佩我自己。
“冉夏凉,其实你的假设根本不成立。”晏弋收敛笑容,拉下我的手,换成用他自己的手轻揉我的额头,“顾迅和裴薇对爱情的要求,他们所做的任何一个决定和选择,不论对错,都跟你没有关系。你不是他们故事的主角,不会因为你路过,他们故事就会向着另一个方向发展。没有你,顾迅迟早也会发现裴薇劈腿。”
我也拉下他的手不愿松开:“可是,没有我,他也许会发现得晚一点,不会像今天这么难堪。”
“冉夏凉,你能不能站在一个中立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你替顾迅难过,替裴薇悲哀,认定他们是因为你才走到这一步,所以你自责内疚。可你要明白,假如不是你冉夏凉,也许会是任何一个别人扮演你今晚的角色,你回答我,最后的结果会不会就此改变?”
晏弋的神情好严肃,我有点害怕地低下了头,他立刻温柔目光,放软语气:“你要学会把自己从他们的情绪里抽离出来,你不是他们,也做不了他们。”
我点点头,试着更客观地思考他的问题:“晏弋,换成是别人,结果应该也不会改变。”说到这里便是我能做到的最客观,毕竟我不是晏弋,“但是没有别人,恰恰就是我啊。我不考虑他们的情绪,也没法逃避自己的情绪,我就想知道我现在能为他们做点什么?”
“既然你不能主导结果,证明你也不是整件事的关键。你做什么都没有用,懂吗?”
他这么正确又有道理,讲得我毫无还手之力,撇嘴道:“那有没有什么法子让我不那么内疚?”
“有。”
“什么?”
“想想我。”
“啊?”
我瞪圆眼睛盯着他愣住,晏弋赌气般从我掌心中抽回手,抱胸后倾靠上椅背:“你一个电话,我没有怨言地从住处赶过来。花很长时间听你讲完一个根本与我无关,而且特别狗血的故事,还要耐着性子开导你这个脑子不转弯的傻瓜。你是不是应该好好想想我?”
“想你?”我不解反问,见他肯定点头,又更纳闷,“照你讲的想下去,我对你也会觉得很内疚的。”
他俯身过来靠近我,轻掬笑容:“我宁愿你是对我内疚,而不是对他们。”
“哦,既然你这么说,”我避开他灼灼目光,从书包里慢慢腾腾地掏出手表摊在他面前,怯怯地说,“对不起,我不小心把你送我的手表摔裂了。这两天我找了好几家修表店都说没见过这个牌子,可能太贵重,修不好。我知道是我不对,但你也说好不骂我,不对我冷漠的。”
他扫了眼手表,并没有露出意外之色,只凝视于我,含笑道:“冉夏凉,原来你在这儿挖好坑等我跳啊。”
“我要能找到地方把手表修好,我就不会告诉你。”
正想把令人忧伤的手表收回书包,他却拿走摆弄起来,也不看我:“你不用内疚,这不是什么牌子,是我自己买材料做的。可能我手艺不够好,才会一摔就裂了。”
自己亲手做的,我会更内疚,好不好!
“我试试修一修。”他把手表装进外套口袋,催促我把牛奶喝完,“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宿舍。”
端起杯子喝没几口,手机响了,我掏出来一看是裴薇打来的,说不出来的胆怯令我迟迟不敢按下接听键。犹豫中,手机被晏弋抽走,他看清来电显示,果断滑到拒绝接听键,对我说:“冉夏凉,这几天他们给你打电话,你一律不准接,我指的他们包括顾迅。不要问我为什么,你必须听我的,明白吗?”
他的口吻不容拒绝,不让我问原因,我也猜得到。他怕本来就稀里糊涂的我,再去瞎搅和他们的私人感情问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点头,伸手去接手机。
他收回手:“说你明白了。”
“我,明,白,了。”
一字一顿地照他要求说出这四个字,晏弋才将手机还给我。送我到宿舍楼下,他又再次叮咛,不要东想西想,不要擅自行动,有什么事先给他打电话。
喝了杯牛奶我开始有点犯困,对着他打了个不太雅观的哈欠:“我懂啦,我知道啦,我全都明白啦,一切行动听你指挥,对吧,生产指挥长?”
他含笑不说话,抬起冰凉的手拧我脸蛋两边的肉。我一个激灵又立刻清醒,扒不动他的手,龇牙咧嘴地道:“你再不放我上去,宿管阿姨一锁门,我就进不去了。你难道想看我露宿街头?”
我的话似乎挺管用。晏弋松开手,连声再见也没说,转身离开,忽然幽幽飘来一句:“你不会露宿街头,没地方睡觉,你自然知道该去哪儿。”
哎哟喂,大家都是有文化有知识的有为青年,讲话不要那么直接嘛。
有困难找晏弋,果然是正确的选择。一扫先前阴霾,我带着满身愉悦,又蹦又跳地钻进宿舍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