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之年没有错过一场美丽的流星雨,呼啸的北风也没有错过一群被它疼爱的孩子。
那天回来,感冒发烧病倒八分之七。我很幸运,成为硕果仅存没有病倒的八分之一的分子。事后,我进行归纳分析,主要是因为我当时吃太多,耐寒抗冻。所以作为唯一健康的分子,我特意向他们一一致电表示关怀之情。
段贝山好得最快,接到段青青礼节性的慰问电话后,立刻变得生龙活虎,指着自己那张内涵侧拍,断定它将成为自己和青青的关系发生质变的转折点。潘岳朗好得最慢,怕交叉感染不敢见苏童,感冒未愈,又犯了矫情的相思病,大身子骨熬成小黛玉,终日魂不守舍。桃花眼好得最没下限,炫耀说找个姑娘暖被窝,再毒的感冒病菌都能消灭。
苏童我没有直接联系,从潘岳朗那里得到消息,自从病了之后,对他的态度转变很多,和颜悦色了不少,希望这不是潘岳朗的错觉。段悠悠和花栗鼠嘛,大概有爱情的力量做支撑,也不需要我特别关心。
至于晏弋,我的慰问电话还没打,他已经先打来让我买点清淡的食物,送去他租住的房子,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丢下没吃完的午饭,我专程打车到知名粥品店买了清粥小菜,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他住的小区。
十二栋楼下停着辆豪气的黑色轿车,我大略扫过一眼觉得有点眼熟,也没在意快步走进电梯。我按下门铃,等待不长时间,晏弋就来开了门。
两天没吃饭,他不仅精神不济,人也好像瘦了一些,倚靠门框,声音喑哑地让我进屋。我换好拖鞋直奔厨房,拿出碗筷,拉出餐椅招呼他吃。他慢走过来坐下,面对亲自点的饭菜又食欲全无,以手支头合上眼,筷子都没碰。
弯腰趴在餐桌边,我靠近他,轻声细语地说:“晏弋,多少趁热吃点东西,再去睡觉。”
他缓缓地半挑起眼皮,低声要求道:“你陪我一起吃吧。”
“我陪你吃,可能你就什么都吃不上了。”我好心提示,抽起筷子递给他,“吃点吧,别让我白跑一趟。大家一起看的流星雨,剩我一人活蹦乱跳,多过意不去啊。”
他接下筷子,勉强微笑:“怎么,你也想生病?”
“倒也不是。你知道为什么你们都病倒了吗?”我搬开餐椅坐下来,头头是道地说,“一定是因为你们对老天爷许的愿,让他老人家太为难。所以在帮你们实现之前,他要先让你们尝尝病痛之苦。我就不一样啦,特别务实,没为难他老人家。”
他淡瞥我一眼,提起点精神问:“你许的什么愿?”
我脸皮一垮:“光顾着看流星雨,忘记许了。”
刚喂进嘴里的小口白粥,他没绷住全笑喷出来,忙尴尬地抽出纸巾擦嘴。我见状,也不理溅到手背上的米粒,先欣喜地道:“很好笑吧,有没有觉得胃口好一点?”
他坐直,又抽张纸巾帮我擦拭手背,一本正经地说:“送粥过来就行了,不用随粥附赠开胃笑话。”
“那你还不赶紧吃光,剩一点也是对我一番苦心的亵渎。”我顺水推舟,忙把碗里的白粥加满。
苦恼地皱皱眉,晏弋不再与我争辩,重新拿起筷子像被人监视似的,艰难地一口一口将白粥送进嘴巴。我给他夹菜,他也不推辞,尽量全部吃掉。没一会儿工夫,粥和菜被消灭一大半,我实在不忍心继续看他吃得如此困难,连声说够了够了,请他回房休息。
走到房间门口,他回过头忽然问:“你真的很在意没许成愿?”
我收拾碗筷,头也不抬地说是。过了片刻,抬头想问晏弋为什么这么问,他人已经消失在紧闭的房门后面。
碗洗到一半,有人敲门,我怕打扰到晏弋休息,忙跑去开。门外站着一个身穿灰色西服的中年男人,中等身材,浓眉圆脸挺憨厚的样子。他看见我一愣,回头确认了下门牌号,小心翼翼地开口问:“请问少爷在吗?”
都解放多少年了,新社会里居然还有这么封建的称呼。我一乐,开起玩笑:“这里没有少爷,只有少女。”
面前的大叔要嘛没听懂,要嘛觉得我不符合少女气质,再是一怔,露出疑惑的表情,重复道:“请问少爷在吗?晏弋,晏少爷。”
这回轮到我发愣不会说话,嘴里半天才吐出字:“你,你说晏弋?!在,在,不好意思快请进。”
我伸手弯腰请他进门,他比我还客气,边走边不停鞠躬说谢谢。拘谨地坐在沙发上,他环顾四周不见晏弋,谨慎地问:“少爷他在哪儿?”
倒杯水摆上茶几,他立刻起身又对我道谢,弄得我都不敢坐了,也变得拘束,指指晏弋房间的门,小声说:“他在休息。请问你贵姓,找他有什么事?”
“我是少爷的司机,小姐叫我老李就好,我来接少爷去看医生。”
他太客气,可话听着别扭,我说:“李叔叔,我叫冉夏凉,你还是叫我小冉吧。晏弋他只是感冒,已经吃过药了,应该不用去医院。”
“不不不,”他放下水杯,不停摆手,“我是来接少爷去看心……”
“心?”我随他刻意停顿拉长的尾音,也跟着上扬语调。
“要不我坐着等少爷起来,不打扰你了。”老李很谨慎,瞧出我格外好奇,立刻收紧口风。
每当在我对晏弋的秘密失去兴趣的时候,秘密总会出其不意地朝我勾勾小拇指,吸引我的注意,成功击破我的薄弱防线。
看心……心脏病?他有严重的心脏病,所以感冒会显得比别人严重,所以需要定期去医院检查,所以才会在高中的时候休学两年。一切好像都说通了。可心脏病这么狗血的病,以我的认知,应该专属于弱不禁风、轻若扶柳的美女,一点不符合晏弋的气质,至少不符合他的性别。
不对,他喜欢打排球,得心脏病好像不能剧烈运动,前后矛盾了。莫非他对排球的热爱已经达到狂热痴迷的地步,所以瞒着家里人和医生偷偷打。可是跟他聊起排球,也没觉得他有多爱啊,至少没有爱到甘愿不顾身体的程度。
哎呀,好复杂,好苦恼,我脑子里又一团麻,全乱套了!
烦躁地抓抓头发,我才想起老李还在沙发里坐着,连忙定睛收回思绪,发现老李正盯着我看,眼睛有些发直。我困窘地对他一笑,他也忙移开视线端水喝,喝完问我道:“小冉小姐,你是少爷的朋友吗?”
“嗯,算是吧。”我点点头,亲热地喊声李叔叔,坐到他旁边,“我算是他关系比较密切的女性朋友。他经常会对我讲些他以前的事情,我记得他好像是跟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高三才回来的,对吧?”
老李听着不时点头,很自然地就顺着我的话讲起来:“是啊,先生太太年轻的时候工作忙,没时间照顾少爷,就把他送回老先生老太太身边。少爷回来好像不是高三,应该是刚读完高一吧,我记得少爷刚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变了个样子,和谁也不说……”
就在我全神贯注,观察到老李不自觉地流露悲伤神色,而好奇心极度膨胀的关键一秒,他再次及时噤声,主动站起来,礼貌地说:“小冉小姐,我还是下楼到车里等吧。少爷醒了,麻烦你告诉他一声。”
“李叔叔,不用不用。”我忙拦住他,要往厨房走,“你坐,我去洗碗。”
他不肯,坚持要下楼等。思想觉悟甚高的我不讲“少爷先生太太”阶级观念那一套,怪自己太没礼貌,把个老实人逼得没辙,想补救不让他走。于是两个人客客气气地你鞠一躬,我还一个,忙得不亦乐乎,腰都酸了,谁也没挪出半步。
最后,老李扶着老腰,喘着老气,对我妥协道:“行啦,姑娘。我不走,我不走了,还不成吗?”
我也扶腰僵硬地挺直起来,没说话,晏弋房间的门开了。他应该刚醒,显得有些睡眼惺忪,先看见我,又看见老李,恍惚了数秒突然清醒般,眼神清亮定住视线,对老李说:“李叔,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跟你说,今天不去……了吗?”
我听得出他中间刻意省略掉几个字,不会是针对老李,肯定是对我有所戒备。我装作不在意,和他打声招呼走回厨房,一进门立刻背靠墙壁,竖起耳朵偷听。
“我请示了太太,她的意思还是让你去一趟,早点回来也行。”老李毕恭毕敬地回答。
晏弋沉默片刻,说:“好,你稍等我会儿。”
我心想他应该是回房间换衣服,大胆地探出头,视野瞬间被个人影堵得死死的。心虚地自下而上缓缓抬起目光,认命地对上晏弋面无表情的脸。
“我,我,也没听见什么。”我小声嗫嚅道。
“主要是因为,我们也没说什么。”他平平地说。
“就算你们说什么,我也不一定听得懂。”这是事实,屡试不爽。
倏忽之间,他表情缺缺的脸庞浮现微笑:“碗别洗了,你先回学校,我估计要很晚才能回来。”
他一笑,我放松下来,心怀侥幸地问:“我能陪你去吗?”
“不行。”
他很肯定,也在我意料之中。和他道别,又跟老李说再见,我不作停留迅速离开。
试问我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吗?又一次与晏弋的秘密如此之近,我不会想再与它失之交臂。出了单元门,我拐进最近的花坛后面,一眨不眨地监视起他们的必经之路。
很快,晏弋和老李下楼钻进轿车里。等车缓缓开走,我跳起来刚抬脚要追,有人从后面叫住我。
“喂喂喂,那个从花坛后面蹦出来的女的,站住!”
我被他严厉的声音叫住脚步,莫名心虚地回头,只见一个三十几岁的小区保安朝我走来。他上上下下打量我好久,眼神越来越怪异,表情越来越扭曲,最后痛心疾首地对我说:“姑娘,你再憋不住,也不能随地大小便啊!”
“我……”我一风华正茂的大好女青年会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吗?什么眼神啊,“保安大哥,你误会了,我只是随便逛逛,一不留神逛进花坛而已。我还有事,保安大哥,再见!”
眼瞅着轿车转个弯快没影了,我丢下对我依依不舍到又喊又叫的保安大哥,撒开腿玩命开追。跑到个岔路口,一辆荧光绿的超跑突然从左边急转弯朝我而来。我吓得一顿,挪不动腿,还好开车的人反应快,刺耳的刹车声中,及时将车险险停稳在我跟前。
“我说你会不……”随着咒骂声车里探出个脑袋,看清差点魂断车轮下的我,那人话音一变,“冉夏凉,你不想活了也不能找上我啊!花花世界,我还没游戏够呢!”
惊魂未定的我一看是熟人,半刻不耽误利索地钻进副驾驶,手指前方大声道:“付冰洋,看见前面那辆要出小区门的黑色轿车了吗?跟上它!不要问为什么,我没时间跟你解释!”
桃花眼可能是个喜欢追求刺激的主儿,一句废话没有,脚踩油门,嗖的一声,速度惊人地就把我们往黑色轿车屁股后头送。
我忙拉紧头顶的扶把:“付冰洋,我只是让你跟在后面,没让你追尾。跟踪会吗?跟踪!”
“明白明白。”桃花眼不屑一顾地道,放慢车速,“车里是谁啊?你那么着急。”
想到早晚也瞒不住,我紧盯着前方的黑色轿车,说:“晏弋。我想看看,他到底去医院干什么。”
“晏弋?”桃花眼有点难以置信,扭头看我,“他可是公认的好男人,不可能做对不起你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