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我痊愈这个值得举国上下普天同庆的好消息告诉我爸妈,他们成熟理智的第一反应,是追问我怎么治好的。思及二老心脏,我回答,为挣学费在商业街卖手机,业绩压力太大,年轻男性又是手机的主流消费群体,硬是被活生生逼好的。
我将这个问题的悬念留给晏弋,问他,你猜他们信没信。他看书假装没听见,侧身偏去一边。这两天他学聪明了,对我的话轻易不做回应,因为我正常交流的阀门打开之后,暂时还没学会控制流量,常常滔滔不绝,跑题跑到千里之外。
“不猜也行,我告诉你。他们深信不疑,还让我把明年的压岁钱顺便也一起给挣了。亏他们想得出来,哪有自己给自己挣压岁钱的。”
晏弋从书后探出头:“冉夏凉,你有没有考虑过怎么挣到下学年的学费?”
“你能说话啦?”
除了咬字仍有些混沌,声音听起来已不再别扭。我走到他面前绕过书仔细观察,红肿也消得差不多了,帅帅的晏弋完美回归。
“我再不说话,怕跟不上你的精彩节奏。”他移开视线看了看表说,“我下午要去军训场,有我们院新生和教官的篮球比赛。”
“带我去行吗?”我高高地举起手。
他扫过我左脚的石膏,不容置疑地说:“不行,我没有时间照顾你。”
“我不用你照顾,坐牢还有放风的时间,再不出去晒晒太阳,我都快发霉了。而且,你提醒我了,我还有件很重要的事。”双手合十,我眨巴眼,投去充满乞求的目光。
“什么事?”
问完,他好像参透出点不祥深意,迅速朝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但是晚了,我大摆老板派头,振振有词地道:“我要去考察考察有什么合适的商机。”
抵不过我的软磨硬泡,晏弋总算点头,并严格命令我,不许离开他的视野范围。多日的封闭宅居生活后,我终于洗心革面走出房门,再见阳光,重新做人!
新生和教官间的这场篮球比赛办得很隆重,篮球场内放眼望去,绿油油的一大片。拉练声,尖叫声,锣鼓声……乱哄哄的也响成一片。光听动静,还以为是哪个村儿开选举大会。
球场看台被新生们牢牢占据,我只能被晏弋安排在球场外的小板凳上,扒拉着围栏铁丝网观战,依然逃不掉蹲监狱的感觉。
潘岳朗是场上裁判,比赛的双方打得也算热火朝天,难分高下。可我发现,起码有一半的女生心思没放在加油助威上,注意力全部被场边和辅导员们坐在一起的晏弋吸引走了,她们时不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什么。
我离得远听不见,很快也找到了答案。有几个胆大的女生以上厕所为由,整齐列队走出球场,转个弯朝我聚拢过来,没点过度,叽叽喳喳就开始不停朝我发问。
你是谁啊?你和晏弋学长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会给你搬凳子坐?你为什么受伤,因为他吗?这两天没看见学长,也是因为你吗?是他把你弄伤的,还是你故意受伤的?你故意受伤,是为了让他照顾你,对不对?你以为这样学长就会喜欢上你吗?学长人很温柔亲切,只是出于礼貌才照顾你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打心眼里佩服这几个女生。把她们的问句改成陈述句,梳理清晰,加点副词形容词,妥妥当当一个虐身虐心的爱情故事啊!
“我是他妹妹,亲的!”
“嘁!”所有人走了。
再看回比赛,校电视台的人也来了,女神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她一身军训的迷彩服,梳着干净利落的马尾辫,英姿飒爽得像个美少女战士。做完简单主持报道,苏童大大方方走到晏弋身边坐下,两个人闲聊起来。接着,潘岳朗的裁判哨吹得明显清脆有力多了,满场跑得比球员都卖力。
我这个角度远远望去,晏弋和苏童确实称得上一对金童玉女,像高中时代的顾迅和裴薇。那时他们穿着松垮垮的校服推单车走在一起,是流动的青春之诗。段青青说,同样穿校服推破车的我,偷偷摸摸跟在后面,是迷路的盒饭小妹。一样是人,差别怎么就那么大呢?我问段悠悠,我主要输在哪里。她说,你没有主要,全部都输。
也要多谢这对毒舌姐妹花给我的淬炼,强健起我一颗坚实的心脏,我才没被社交障碍和顾迅裴薇打趴下,变得一蹶不振。
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晏弋和苏童同时朝我这边望过来。不久,苏童独自来到我这里。她不可能对我笑,我手搭凉棚仰视她,又一次被军装女神端庄的气质所惊艳,再想到上回的不欢而散,主动示好笑了笑。
“听晏弋说你受伤了,怎么弄的?”
人生风雨多,往事莫再提,我告诉她不小心摔的。她似乎不太相信,倚靠着球场铁丝围栏,说:“裴薇只告诉我,你帮她捡手镯摔了一跤。看来她不知道你摔得不轻。她还让我来看看你,可你好像没住宿舍。”
被她毫不留情地拆穿,我更不能实话实说,骗她道:“上下楼梯不方便,我住我好朋友那儿。”再一想不对劲,好奇地又问,“你什么时候和裴薇熟起来的?”
“上次同乡会一起喝酒咯。”她甩着马尾随口答,像忽然发现什么,矮身蹲在我直挺挺伸着的左脚边,“石膏上的画是谁画的?”
说起石膏画,是我前两天威逼利诱晏弋后,他极不情愿留下的墨宝。我觉得灰白灰白的石膏太难看,请他画满小黄人,他嫌太弱智;画驴牌LOGO,他说太俗气;画我的Q版头像,他骂我自恋。
我一气之下说,那你画幅《清明上河图》给我瞧瞧。他顿时乐了,本来就张不开的嘴笑得直抽抽,心情大好,马克笔一挥,画了个熊猫烧香。我看了又看,断定他画功没有进步,画熊猫也依然长得像我。
怪了,阳光底下居然越看越像,我已然忘记回答苏童的问题,直到她问:“是晏弋画的吗?”我倏地抬起头,她嘴角裂开讽刺的笑,接着又说,“我知道他校外租了房子,你和他住一起,对吗?”
“我……”
她不给我讲话的机会,再瞥过石膏上晏弋的画,起身笑容收敛:“我以前说,要和你公平竞争。但我忘记了一点,我虽然和你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但你离终点更近。知道我为什么猜到这是晏弋画的吗?因为我曾经也请他给我画一幅画,他没有同意。他告诉我,画画只是他调节情绪的工具,我不值得要。而我现在明白了,不是我不值得要,是因为我没让他找到对的情绪,他画不出来。”
可能太久不出门,理解能力退化。苏童说的每一个字,我很努力在听,却没能听懂。
我向来被青青悠悠调侃,说我因为社交障碍永远输在起跑线上,怎么可能会更接近终点呢。画画是晏弋调节情绪的工具,他画画给我,也就是说他对我有情绪啦。可苏童的言语间又为什么带着羡慕和不甘呢?
“苏童,你能用我可以理解的语言,再说一遍吗?”我很想明白她的意思,太迫切,有点傻里傻气地问。
“冉夏凉,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一点。讨厌你总是在装傻,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而且,你很成功,装得很像,骗过所有人,尤其是男人。不过总有一天,你虚伪的面具会被揭穿,我也会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青青悠悠骂我,出发点是爱。苏童的怒火和恶言,只能是出于恨。因为晏弋,我不奢求她喜欢我,但也不至于恨我恨到如此地步吧。
我扶着围栏站起来,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苏童,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不明白你什么意思。你要说我装傻,我也没办法。你刚才问我的两个问题,你心里明明有答案,为什么还要我承认。我说是,你会当做胜利者的炫耀。我说不是,你又说我虚伪。我和你又不是朋友,为什么不能当作不认识,各走各路呢?非得要见面吵一架,你觉得舒服吗?”
“你!”
苏童被我惹急了,愤愤地甩头走人。我晒太阳的心情也变得糟糕无比,想不起来晏弋交代过不要远离他视线的话,朝她相反方向,较劲似的跛着脚走得急促。
回到晏弋家楼下,累得满头大汗,喘得像条狗,气倒消去大半,这才发现自己没钥匙。折回小区大门口,我买了根冰棍坐在小卖店门前,边慢慢啃着边和老板娘闲聊。
“小姑娘挺面生,新搬来的?”我点点头,她径自说开,“这小区离旁边大学近,很多大学生在这儿租房子。男男女女一对一对的,说是方便考研复习,谁不知道是瞒着父母住一块儿。现在的年轻人啊,比我们那个时候开放多了。你别怪我年纪大不开通,八栋一小年轻,半年换了仨。你往漂亮里换也好啊,一个不如一个。小姑娘,你也是和男朋友一起住进来的?”
我脸都听绿了。老板娘,你不是说你年纪大不开通,问问题为什么这么直接犀利呢?
“姑娘没事吧,脸色儿怎么变了?”老板娘关切地伸手摸我的额头,“没发烧啊,你不是住八栋吧?”
“阿姨,我住十二栋。”我立马回答。
“哦哦哦,不住八栋就好。阿姨也有个女儿在外地读大学,和你一样大,我对她的要求是,能不谈尽量不谈,要是遇到特别好的,也别放过。你男朋友长什么样跟阿姨说说,回头阿姨帮你观察观察,你是不知道,八栋那个……”
“阿,阿姨,不用了,谢谢你。我先回去了。”
趁老板娘再次长篇大论前,我叼着冰棍赶紧开溜,坐在小区绿道边的长椅上,等晏弋回来。刚刚过十二点,空气中已飘散起饭菜的香气。闻着闻着我肚子也饿了,三两口吞掉冰棍,刚准备自己先去觅食填肚子,就远远看见晏弋和潘岳朗拎着两个大塑料袋走过来。
“冉夏凉,你到底对苏童说什么了?我请她吃午饭,她都不肯。”潘岳朗把肯德基的外卖袋往长椅上一撂,鼓着眼质问我。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也没好脸色:“我对她说什么和她不肯跟你吃饭,这两件事没有必然联系。所以,我无可奉告。”
“我说晏弋,这小丫头在你这儿住几天,口才变好,脾气也渐长哦。”潘岳朗攀上晏弋的肩膀,嬉皮笑脸地道,“看来你这儿是风水宝地,也借兄弟我住两天。”
我当即呛他:“你干吗老想住进去,你喜欢他啊?”
“哟,不敢,没你喜欢。”
“……”找根奥尔良烤翅噎死我算了。
晏弋没有加入我们幼稚的对掐,在我身旁坐下,递给我一杯渗着水珠的九珍果汁。我畅快地嘬了一大口,接着啃我的烤翅。
“我说过不准你离开我的视线,你记住了吗?”晏弋问。
他口气严厉,不像随便说说,我笑笑,避重就轻地提议:“用餐时间,咱们就别聊影响食欲的话题了。你应该问问我,有没有找到合适的商机。”
“什么商机?”
“不准问。”
大嚼汉堡的潘岳朗和预感神准的晏弋同时开口,我选择性忽略后者,眉飞色舞地道:“晏弋,你能不能给我几张你的照片,我加洗点拿去卖给大一女生。如果你愿意支持我创业,可以技术入股,也就是你的签名技术,我坚信签名照会更受小女生欢迎的。”
“冉夏凉,可以,有经济头脑。”口齿不清的潘岳朗冲我比比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