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住进来的头三天,晏弋似乎为表达主人的热情好客,一天三顿订的都是丰盛豪华的外卖。我光吃不动到第三天中午实在受不了了,发自肺腑地提醒他,油腻的东西吃多了对身体不健康。他居然告诉我,他不会做饭。
想到不能白吃白住,我费尽工夫,成功争取到做饭的权利。再三天后,他也发自肺腑地提醒我,身体健康不表示要顿顿吃素。我只好抱歉地通知他,我的做饭水平还没有进阶到烹饪荤菜的程度。
关于棘手的温饱问题,今天我们在饭桌上终于达成共识,双号订外卖,单号我做饭。为此我还特地将这个极具创造性的提案,以短信形式分享给了段悠悠。十分钟后她回信——秀恩爱,遭雷劈,后面照例五个叹号。
最近段悠悠似乎进入狂躁期,短信里动不动就对我叹号伺候。讲电话不论以何种话题开始,最终均是以痛诉花栗鼠对她的暴行为结束。我调侃她,这是她第一次对某个男人上心。她怒道,不是上心,是上火,并警告我,不准以过来人的姿态取笑她。
过来人远论不上,不过和晏弋的连日相处,倒真给我一种徜徉幸福海洋之中的感觉。好比现在,我泡完澡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玩网游,晏弋就坐在我房间门口,用最原始的方法——门夹法,剥核桃给我吃。
几天前,段悠悠送来一大麻袋核桃。她说,像我这样为捡别人定情信物而受伤的笨蛋,喝大骨汤不管用,得吃核桃补脑。
提到补脑,我敲敲墙引晏弋注意,拿起他特地给我准备的儿童磁铁画板,向他发问:“被门夹过的核桃还能补脑吗?”
他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只瞧了我一眼,漫不经心地说:“被门夹过的核桃专补被门夹过的脑子。”
“……”
关于我那天的举动,晏弋从来没有发表过任何看法。做了就做了,在痛骂我的段悠悠面前,我可以表现得很坦然。可是晏弋这一句看似玩笑的话,我却不能一笑了之。
忽然很在意他的想法,我退出游戏,抱着画板来到他面前就地坐下。他以为我想吃核桃,顺手将装满核桃的小碗递给我。我接过来放到一边,调整坐姿与他面对面,一本正经地写道:“你也认为我帮裴薇捡手镯的行为很愚蠢吗?”
晏弋并不意外我好似一时兴起的发问,拍掉手上的碎屑,也坐到地上与我平视,语气平和地说:“你能不能先告诉我,那时候跑完五千米,你为什么哭?”
完全没有料到他会反问我一个离题千里又如此久远的问题。我想用不记得搪塞,可他牢牢凝视我的认真模样,又不允许我敷衍以待。
回忆起那时的情景,我在他的耐心等待中,专注思考了好一会儿,利用有限的画板,擦擦写写,竟写下好长一段话。
“是一种发泄吧。不是难过,最难过的时候往往哭不出来。我想每个人面对目标,即便再难实现,也至少有一个努力的方向。可是面对顾迅,我从来没找到过方向。我给他写过情书,鼓足勇气塞进他课桌,却在发现里面已经装满各种未拆封的情书之后,想到他从来不会看,就作罢了。
“其实找机会和他说句话并不难,你也看到了,他不是不好相处的人,可我偏偏不行。当面表白我就更没勇气和可能了,别人试过失败了,有放弃的,也有没放弃的。我没试过,所以从没想过放弃。
“那次的运动会前,我听到些他和裴薇的传闻,很难过,是我自己把自己逼得太急了,所以想用和他同场竞技的方式,当作自己的一次努力尝试。想要和他站在同一个起点,朝同一个终点一起奔跑。
“我还是失败了,可并不难过,因为我努力过了,证明我也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没用。所以我用哭的方式,发泄对以前那个自己的不满。现在想想,我这人挺乐观的,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计回报。比如当初,我说要追求你,也没想过你会答应。不过,还好我开口了,你也答应了。”
写到最后,画板上只剩下一句话——不过,还好我开口了,你也答应了。
晏弋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面容之上像蒙盖了一层凝霜。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猜得到他想得很深,深入心髓,轻易不能被打扰。时间流逝,等得我上下眼皮打架快睡着时,两手一空,画板被他抽走。
我打起精神,看他继续夹核桃。咔的一声核桃被夹出条裂缝,然后他用修长的手指一点点地慢慢剥掉硬壳,细心地掏出完整的小核桃仁,再拂去碎屑,放进小碗里。原来男孩子专注做起事来,是这个样子,令人心动得挪不开眼。
下巴抵住膝盖,我望他望得有些痴迷。他倏尔抬眸朝我微微一笑,递来一个刚剥好的核桃仁。我条件反射地张开嘴,发觉自己太没羞没臊立刻又闭上,不好意思地伸手接过来,有滋有味地嚼着。然后,他在我不经意间,开了口。
“那天你确实冲动了点,还好摔下来的地方不算高,但是我能理解你。在喜欢的人面前,有时候做的许多事都没有原因,只是情不自禁,一瞬间的反应告诉自己应该去做。不理解的人会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徒劳无功的傻事?其实没有为什么,像你说的,总是要做点什么,才显得自己在他身边有存在的价值。”
这番话和吃饭前一天在校园里,他对我说的那番话一样,看似说给我听,更像是说给他自己。我不禁想,他是否也曾为那个逝去的女孩做过什么事,什么被人嫌弃的蠢事。
一直以来害怕触及别人的内心世界,可此刻,我真的好想好想问问他,那个女孩,以及有关他和她的一切。
翻来覆去地犹豫,勇气提起又放下,我始终没有问出口。不自觉中我已经吃掉半碗核桃,心想怎么肚子不胀,嘴巴发胀呢?一吞口水,迟钝地发现半碗核桃全塞嘴里,一点没往下咽。嗓子眼一梗,我丢脸地咳嗽开,晏弋没好气地夺过小碗,又起身倒杯水给我,笑着说:“你想补救智商,也没必要急于一时。”
我心思还没收回来,一个劲儿点头,用水咽下核桃,重拾画板,旁敲侧击地写道:“听说你有本随身携带的素描册,能赏脸借我欣赏欣赏吗?”
他怪异地瞥瞥我,丝毫不考虑,态度坚决:“不行。”
“为什么?”
“私人物品,概不外借。”
“这不公平!”提笔重落,我找理由反驳,“你剪坏我私人牛仔裤的时候,我也没拦着你啊!”
事实上,当时的情景远比我现在愤愤表述的要窘迫数倍。晏弋真的从邻居家借来一把缝纫专用剪刀,剪刀锋利无比,他不准我亲自动手,还用邻居的话吓唬我,说那剪刀锋利到牛皮都能轻易剪开。想想自己是身人皮,我无路可退,只能任他处置。
直挺挺地坐在沙发里,我双眼紧闭心里建设做过好几遍,他人又没动静。撕开条眼缝,偷偷瞄见晏弋眉头深锁,脸红得快能滴出血来了。莫名幸灾乐祸,我捂嘴忍住笑收腿,他又一把摁住,命令我别乱动,多剪出点什么东西,可不负责。刀在他手,我为鱼肉,吓得绷紧全身,纹丝不动。
我屏住呼吸,晏弋终于剪下第一刀,接着刀刃顺畅地沿裤缝而上,停在我的膝盖处。他抬起头试探性地问我,差不多了吧?我羞愤地咬唇点头,再剪下去,得成开叉旗袍了。他终于也意识到下手豪迈了点,逃也似的奔出门,说去还剪刀。我默默起身,跳回房间,实在不好意思告诉他,他剪错了,剪的是右脚……
晏弋大概也被我勾得想起那日窘境,眉间抽动了一下,不再跟我争辩,只是更为坚决地说:“不行就是不行,你别想了。”
我脑袋顺从地往下点,心里的小算盘已经啪啪开打。他越不给我看,我越好奇。素描册随身携带不要紧,总有临时出门忘带的时候,为解开他的秘密,做回偷鸡摸狗的小人也值。
悠长假日,慢时光。
我日渐习惯与晏弋的两人生活,却始终没有成功偷看到他的素描册。素描册平时装在他的蓝色背包里,有几次他没背包出门,我一翻却没有。我确定素描册不在背包里,就在他房间里。可暗中搜查不比肆意扫荡,不能翻得乱七八糟,要不被他察觉,又不放过每个角落,我一伤残人士尝试过两次后,就暂时宣告放弃了。
趁段青青给我打越洋电话,我问如果是她,她会放在哪里。她告诉我,不想被人发现秘密的唯一方法,是永远将它埋藏心底。能写出来画出来的就不叫秘密,没必要藏着掖着。所以她建议我转换思维,到最不可能的地方去找找。
听起来貌似有道理,可我从客厅找到厕所,仍旧一无所获。就这样,我一边被神秘的素描册搅得抓耳挠腮,一边面对晏弋,要努力表现得平常自然。我又不是演员,心里有鬼装起来也不自然,好几次差点被晏弋抓现行,每次找理由都说憋坏了,活动活动。
时间久了,晏弋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怪异,最近几天更甚,不但和我说的话明显减少,饭量也不行了,常常托腮面窗而坐,表情凝重,像费尽心思在谋划什么,更像是遭遇人生过不去的坎儿。
晏弋行为异常,我越发心神不宁。今天当他又一次坐到落地窗前,我也紧跟其后来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用笔发问:“你怎么了?”
他摇摇头,捂着脸扭到另一边。我随他转过去,继续写道:“是不是我住太久,你烦了?没关系,我可以立刻搬回宿舍,反正脚也不怎么疼了。”
他摆摆手,将头深埋进双臂之间。该不会是真发现了我的小动作,又对我动了恻隐之心,所以纠结万分吧。屈膝蹲下,我将写好字的画板,慢慢推到他低垂的脑袋下方。
“还是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你不好意思骂我?”我后悔了,再不对你的素描册动歪脑筋了。
过了约莫三五分钟,他没有任何反应。莫非觉得我诚意不够,在等我坦白从宽?好吧,坦白就坦白,顶多算未遂,性质不严重。我正斟酌措辞,却见晏弋将头抬起来,神态略显痛苦,好像张不开嘴,勉勉强强说:“你别瞎猜,我没事。”
真的?我脸上打出个大大的问号。
他点头,轻声道:“我这两天长智齿,牙疼。”
呃,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怪不得精神不济,食欲不振,我为自己的疏忽和小人之心而感到内疚,写下“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关切地望向他。
“明天去。”他答。
“我陪你吧。”我又写道。
他艰难地笑笑:“不用。”
想想自个儿还半瘸,陪他去也帮不上忙,我不再强求。他嘴里说着没事,晚上还是早早睡下了。
一宿的辗转反侧,隔天早晨再见晏弋,我的俩熊猫眼差点没掉地上。一晚上而已,他的右腮肿起来老高,再好看的脸,一不对称也是半边山水半边坟的惨象。我忙找冰块给他消肿,他摆手说算了,翻出副口罩戴上,匆匆出门就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