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前,把自己挺身救下的手镯还给裴薇,我忍着剧痛爬起来,拍着胸脯对他们说没事,皮糙肉厚耐摔。他们人刚走,我又摔了,疼得直抽冷气,动弹不得。还是晏弋送我到医院,帮我挂号,带我检查,陪我照X光打石膏,照顾得无微不至,唯独不和我说话。
他始终表情严肃,脸色阴沉。我知道他在生气,医生宣布我左脚脚踝骨裂,需要打石膏的时候,他见我为自己因祸得福而振臂欢呼,脸色难看到,我几乎以为他会立刻丢下我,甩胳膊走人。他却仅仅垂眸默了会儿,松开捏紧的拳头,也不瞧我,直接问医生在哪里办住院手续。医生拿眼斜了斜我,大概觉得疼得脸都扭曲的人还能嘻嘻哈哈,问题应该不大,于是让我回家休养,定期来医院复查。
至于他什么时候通知的段悠悠,我根本不知道。从躲过军训的巨大喜悦中缓过劲儿来,石膏也打好了,段悠悠也来了,只等晏弋帮我办好手续开好药,光荣回校。
期间接到裴薇的关切慰问电话,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伤得也不算太严重,便没有告诉她。反而是最讨厌管闲事的段悠悠一反常态,开玩笑归开玩笑,追问起我受伤缘由来,一副不问清楚决不罢休的架势。实在觉得不是大事,我没多犹豫,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谁知她当场发起飙来,大庭广众之下冲我劈头盖脸一通骂。
“冉夏凉,《感动中国》我必须投你一票。定情物掉了,人家自己不会捡吗,要你多事?依我看,裴薇是故意弄掉的,给顾迅个机会表现,你上杆子凑什么热闹?!你以为捡个定情物,他会感谢你,记住你。别做白日梦了,他只会记得下次要亲自帮裴薇穿外套,记得再给她买手镯要小一号,记得心疼她求她多吃饭,长胖点。和你有关系吗?屁关系都没有。
“最可笑的是,你这些愚蠢行为,全是当着你路人男友的面做的。他也够能忍,换作我,想都不想扭头走人,爱谁谁,你当你的铁拐李,我做我的路人甲。越说我越来气,他压根儿不该给我打电话,你知道他怎么跟我说的吗?他说,因为你不能和他说话,怕你有什么事耽误,他没法及时照顾你,所以找我来。快告诉我,这么心甘情愿对你好的人,你花多少钱买的?我也买一个去。”
我低着脑袋听着,不敢吱声。说实话,顾迅会不会记得我,我当时包括现在都不曾想到,也不在意。可她提晏弋,我却心头骤然一惊,如梦初醒般挺直腰,心虚地问:“我是不是真的有点过分?”
“注意措辞,是‘很’,不是‘有点’。喂,这笨蛋我不管了,你自己照顾吧,我走了。”
段悠悠起身,朝走过来的晏弋摆手。他点头致谢,很礼貌地请段悠悠联系我父母。我一着急站起来,疼得嗷嗷叫,咬紧牙大喊:“不要啊!不能让我爸妈知道我受伤。我回宿舍,回宿舍养伤也一样!”不是逞强,一回家,所有谎言都会被拆穿,我怕爸妈承受不起。
“回宿舍?!”段悠悠气冲冲又折回来,“你都快生活不能自理了,怎么上下六层楼,怎么爬上铺?”
看看自己裹成粽子的左脚,一时又想不到解决燃眉之急的办法,我萎靡地缩着脖子不再说话。
“我会安排。”
晏弋说完递根拐杖给我,见我不太会用,没等对段悠悠开口,就见她已扶起我的胳膊,特无奈地叹口气,说:“走吧。”
沉默无语地一路回校,段悠悠认定我是冥顽不灵的笨蛋,看我一次皱一次眉。我本想让她问问晏弋有什么具体安排,出于心虚,只好咽回肚里。晏弋坐在出租车的副驾位置,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手里拿着的药无时无刻提醒我,自己先前的举动有多过分。即便他并不是我男友,我给他添的麻烦也足够多了。
也不知道他还有多少免费的耐心任我挥霍。要是真如段悠悠所说,花钱就能收买人心倒好了,至少我还能用最俗套的方式偿还。
车行至学校附近的十字路口,朝与学校相反的方向转弯,很快停在一座环境清幽的小区门口。在晏弋的指引下,段悠悠扶着我慢腾腾地走进其中一栋。电梯里,段悠悠终于问出我心中最迫切的疑问——这是哪里。
“我租的房子。”
盯着电梯显示屏的晏弋如是说。我立马感到受伤的腿更疼,没受伤的腿疲软了,我对段悠悠直摇头,发出无声的苦苦哀求。段悠悠全然不顾我的感受,笑开了花。
“好啊,有你照顾她,我放心。”
“悠悠,你不是自己也租了房,不能让我借宿吗?”丢开拐杖,我将自己半挂在段悠悠身上,“你放心,我不白住,做饭家务活我全包。”
“对不起,不行。我怕别人告我虐待伤残人士。”
明明口口声声把我归结成弱势群体,电梯才打开,她就无情地推我进了晏弋怀里,一个人奔出电梯蹿进楼梯间,边咚咚下楼,边不要脸地喊,祝你们同居愉快。
嘹亮的回声中,我依偎着晏弋浑身僵硬,心脏怦怦作响,不敢抬头,尴尬得想死。不对,这心跳声好像就在我耳朵边,不自觉地再贴紧些,即刻感觉晏弋的胸口微微一颤。他扶起我,耳根子泛红,顿了顿,说:“先进屋。”
我装作没看见,僵硬地点点头,拒绝他的帮忙,抓起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出电梯。
两居室的户型令我长松口气,既来之则安之,想不出更好安顿自己的办法,我也只能服从晏弋的安排。
坐进沙发,望向落地窗外,天早已全黑,听得见儿童玩耍嬉戏的声音。晏弋倒了杯水,又拿出纸笔来到我对面:“需要些什么,写给我,我马上去买。”
不好太麻烦他,我想着将就睡一晚,明天再回宿舍取些生活必需品,只写了牙膏牙刷,以及谢谢两个字。
他看了眼没有接过便条,指向一扇房门:“你先休息会儿,我马上回来。”走了两步,又回头问,“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我重重点头,忍着痛,腾地单脚站起来,像展示实力似的蹦跶到他跟前,仰面展开讨好他的微笑。
从摔伤那一刻到此时,他一直没有太多表情变化,仿佛不带任何感情似的为我做每一件事。面容阴郁,透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远感,和平时那个温柔亲切的他千差万别。因为太不同,又好像他原本就是个冷情淡漠的人,和善仅是他伪装自我的工具。
我笑得很努力,也好渴望他对我笑一笑,哪怕只是动动嘴角也行。等待让时间变得漫长,他默然凝视着我,最后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出门。
无力地靠上房门,我心里翻涌起的失落感,前所未有的强烈,犹如潮水退尽暴露在烈日下的海岸,无助而孤独。下一秒,我又迅速地腰杆挺直,暗骂自己贪心,不该得到晏弋的无偿帮助,又期望他好脸相迎。他已经帮我帮得够多了,不能再有所奢求。
也许是止痛剂的作用,躺下后我很快睡着了,而且睡得很熟。一觉醒来已是半夜,我费劲地下床走出房间,发现客厅茶几上摆放着洗漱用品,和一套全新的女式睡衣。医生开的药被整齐归类放进多格药盒里,贴着便条,每天该服用哪一格,清楚地写在上面。
我是个无法和同龄男生正常交流的女生,从来没有哪个男生对我好过,也不敢妄想。眼前晏弋为我细心准备的每一样东西,我都情不自禁地摸了摸,仿佛还带着他的暖暖温度。今天的眼泪也好像有点多,失控地又流淌下来。用手背擦一擦,我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向另外一扇紧闭的卧室门。
不久前,我用尽全部勇气走到他面前,为治疗社交障碍,恳求一个追求他的机会。那时,我笃定他不会喜欢我,就像坚信自己不会喜欢上他一样。现在,可能我太笨,已经想不清楚了,不过,还是要说一句——
晏弋,谢谢你。
借住于此的第一个清晨,我醒在透窗而入照在床头的一片灿烂阳光中。眯了眯眼,花掉好几秒钟才意识到,这里是晏弋的地盘。
起床后,晏弋并不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餐桌上给我留有新鲜的豆浆油条,温热的,证明他也才离开不久。
吃着香甜的早餐,我想了想没有给他发短信,或许他是故意在回避我,怕彼此都不习惯,会尴尬吧。这样也好,因为我的确在房间里磨蹭了很久,翻来覆去思考,如何为接下来的“同居生活”开一个好头。
填饱肚子,我准备出门,晏弋就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一个眼熟的黄色旅行箱,段悠悠跟在后面,看见豆浆油条,也不客气径直坐下,边吃边对我说:“该用的东西我都从宿舍给你拿来了,箱子里有笔记本电脑,可以打发你无聊的养伤时光。不过我想,你大概不会觉得无聊。”
她挤眉弄眼地补充最后一句,正赶上晏弋拒绝我伸过去接行李箱的手,两个人交错的目光都同时一定,随即各自侧过身。
我单腿跳到段悠悠身边坐好,盛起一碗豆浆给她:“我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怕我受累,所以主动帮我收拾东西。谢谢你啊,我的好悠悠。”
她故作恶心地干呕两下,喝一大口豆浆,像想起什么似的:“花栗鼠说要来慰问你。先别急着感动,他那么阴险狡诈一个人,我估计是想来亲眼确定你的伤势。”
“不合适吧。”我为难地说。毕竟是辅导员,被他知道我和晏弋住在一起,多不好。再说,我也开不了口要求身为主人的晏弋暂时离开。
“放心放心,我已经替你委婉拒绝了。”段悠悠不紧不慢地掏出手机,对向我,“我现在要给你拍张照片,以此为证,让花栗鼠无话可说。来,尽量表现得虚弱一点,越惨越好,越可怜……”话没说完,她又放下手机,嫌弃地皱起眉,“你这脏兮兮的牛仔裤怎么还没换啊?哎,我说路人男友,你对我家冉夏凉照顾得不是很周到哦。”
将行李箱放进我房间的晏弋走出来,只听见段悠悠不客气地批评他,一时没明白,不解地嗯了一声,上下打量我。
“不是不是。”抱起打着石膏的左脚,我窘迫地解释道,“裤筒太小,脱不下了。”
“咔嚓!”
段悠悠不失时机地按动快门,对抢拍的照片很满意,连连称好。任务完成开路走人,到门口才像想起我说的话,回过头随意地道:“直接拿剪刀剪开呗。”
她提出建议一走了之了,一定想不到接下来的发展有多悲剧。
此刻,我和晏弋并排坐在沙发里,以同样的郑重姿态,同样的严肃表情,望着茶几上的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陷入沉思中……
半个小时前晏弋找遍所有房间,只找出一把巴掌大点的折叠剪刀。我本着铁杵磨成针的精神,哼哧哼哧地剪了半天,手都酸了,也没把裤边剪开。晏弋也发现照这个速度剪下去,是对我和剪刀的非人折磨,于是一声不吭地走进厨房拿出一把菜刀。
我当场惊呆了,迫不及待地重新举起小剪刀埋头苦干,心有戚戚。被生锈钝掉的剪刀扎,顶多嗷一声,要是菜刀一失手,可就是二次伤害。晏弋却固执起来,非要亲自操菜刀帮我忙。我害臊,极力反对,他不依不饶,最后僵持不下,落到共同对着菜刀,相顾无言的局面。
突然间,他猛地举起菜刀,目光坚决。我吓得抱成团缩进沙发里,打手势劝他冷静,抓起纸笔,颤巍巍地写道:“其实你可以去隔壁借一把剪刀,或者去超市买一把,我有的是时间等你。”
像被下了定身咒,晏弋保持着高举菜刀的动作呆掉了,连带眼神也变得木愣。我从没见他如此笨拙的傻样,忍不住偷笑出声音。他怪异地看我一眼,忙丢掉菜刀,也略带羞涩地笑了。我见状又笑得更欢畅,倒进沙发,他也和我一样,笑跌进另一头,满室欢乐。
先前令我不知如何自处,仿佛凝结在我和他之间的坚冰,想不到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被一把菜刀溶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