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嘉靖三十七年九月,西北肃州卫城外。
长河落日,大漠如纱,夕阳色如钢铁。
肃州河绕城半圈,凄凄冷水拍打着城墙上长满青苔的砖石。水面上赫然矗立着一道高高的青灰色古墙——墙内便是肃州城。肃州河离开城墙后,便朝着落日的方向流去,夕阳下的河面上万点金鳞闪烁。
河面上空,一只苍鹰在盘旋。一声悲鸣过后,远处旷野中的暮色陡然变浓,天地之间的界限已变得模糊不清。
城墙上,一面面旌旗在夜风中卜卜作响,那声音听起来就如同站在旁边的士兵身上的黑色铠甲一样生硬冰冷。
士兵就像一尊尊铁像,在夜风中站着不动。
进城的人在城门口排起了长队,等候接受城门守卫的检查。
队伍中有百姓,有商队。百姓背包挑担,牵驴拉车,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商队牵着骆驼,上面驮着皮革、丝绸、香料和茶叶之类的货物。
这些商人,有一部分是来肃州卫做买卖的,还有一些人则是在此过夜,补充水粮。天一亮,他们会继续西行,前往西域。
此外,队伍中还站着不少佩剑带刀的人,即所谓的“江湖中人”。
那些人大多戴着斗笠,斗笠上挂着黑纱,遮住了面目。他们大多是独自一人,也有两三人同行的,带的行李都十分简单:一匹马、一个包袱、一件兵器而已。
西北的老百姓们见惯了兵戎和刀剑,所以在见到这些人以后也并不觉得奇怪。在他们眼中,这些人不过是些专门在社会上游荡揽活、杀人犯法的亡命之徒而已,与强盗土匪无异。只是像肃州卫这样偏远的军事重镇,突然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江湖中人,百姓们自然心生疑惑,一双双年龄各异的眼睛早已盯着他们看了。
这些人的到来也引起了城门守卫的注意,早就有士兵向上级报告去了。负责看守城门的一个长官随即带了一队士兵过来,下令对进城的人,尤其是那些带着兵器的,不但要问清楚来历,还要将他们的相貌与几个通缉犯的画像进行比对,一旦发现长相相似或者形迹可疑的人,立即逮捕。
肃州卫是西北重镇,也是西出嘉峪关的重要门户。这几年,有不少通缉犯纷纷从此潜逃出关,进入大漠之后便消失无踪,而且还呈数量增多之势。朝廷因此命令肃州卫和嘉峪关严加看守,严防通缉犯逃出关外。
城门口,两个士兵正在盘问一个江湖人士。
“把帽子摘下来!”
那人取下斗笠,露出脸来。
旁边站着四个士兵,每人手中都拿着一张通缉犯的画像。士兵们一边看他,一边将他的相貌与手中的画像进行比对。
过了一会儿,四个士兵相继道:“不是。”
士兵随即问他:“哪里来的?来肃州卫做什么?”
那人却没有说话,而是把手伸进胸口的衣服里,掏出一张牛皮封皮、巴掌大小的帖子,递给士兵。
士兵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接过帖子,翻开一看,皱了皱眉头,然后跑到长官面前,将帖子呈给他看。
长官看了帖子后,附身贴在士兵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士兵便将帖子取回,还给那个人,然后朝城内摆了一下手,道:“进去吧!”
那人重新戴上斗笠,把脸遮住,牵着马进了城。
“下一个!”
后面进城的几个江湖人士也照例拿出了一样的帖子。守卫看了以后,确定不是画像上的人,没有问什么,就让他们进去了。
跟在后面的几个百姓见了,都觉得奇怪,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咦,你们说这些人来这里干什么?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
“鬼知道他们来这里做什么,一个个都神神秘秘的!”
“以前从没见有这么多人来——说不定是为了秘密的事情来的。”
“你们没看见他们都有一本帖子吗?守卫一看帖子,也不多问,就放他们进去了。”
“那肯定就是和官府有关系了。”
“谁知道呢,我估摸着肯定不是什么寻常的事情。”
“唉,你们说,这些人是不是官府请来抓捕那几个朝廷通缉犯的?”
“不过是几个罪犯而已,官府自己有人,还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吗?”
“你忘了吗,那几个钦犯可都不是一般人!特别是那个叫荆川的,连兵部尚书都敢杀,朝廷悬赏二十万两白银要他人头!而且我还听说,之前的刑部左侍郎和大理寺右少卿也都是他杀的。你们想想,胆敢刺杀朝廷命官的人,武功会差吗?一般人,就算是官府的捕快,肯定都不是他的对手,对付这样的人,只有请武功高强的江湖高手来。”
“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扯淡!就算是请江湖高手来杀他,官府就一定知道他在咱们肃州卫附近吗?还用得着把这么多人集中到这里来?这明摆着是为了其他事情来的。”
几个人还在继续争论,这时,站在后面的一个百姓转身一眼瞥见身后的一个身材高大的江湖人士,于是赶紧转过来,把手放到嘴边,对其他人“嘘”了两声,又努了努嘴,示意不要再说了。
其他几个人偏头看了后面一眼,只见一个戴着斗笠、牵着马的人就站在他们身后。
几个人于是不再说话,耸耸肩,各自排队去了。
那个戴斗笠的人站了一会儿,就在前面还剩下十来个人的时候,牵着马走出了队伍,朝着城外走去。
他经过路边的一块告示栏,看见上面贴着四张缉捕令,前面站着十几个老百姓,正一边看一边议论。
他停下来,朝着告示栏走去。
左手边第一张缉捕令用的是加大的白纸,上面的字也比其他几张大,顶上画着一个面目清癯的中年男子头像。
几个百姓正照着缉捕令上的字念:
“案犯荆川,刺杀朝廷命官,十恶不赦。若有遇见此人者,速到衙门报告,赏白银十万两;有取其人头者,赏白银二十万两。若有窝藏包庇者,与之同罪,格杀勿论。”
他们读完第一张,又接着读后面三张:
“案犯胡宗年,京师十八条人命灭门案主犯。。。。。。悬赏白银十万两。”
“案犯钻天鼠,盗取官府赈灾银两。。。。。。悬赏白银十万两。”
“案犯秦朝,弑杀双亲及家中亲戚五人,为逃牢狱,刺杀县令,罪不可恕。。。。。。悬赏白银十万两。。。。。。”
百姓们读完四张缉捕令,开始就上面的悬赏金额议论起来。
“这几个人都是十恶不赦之徒,难怪官府会把缉捕令贴到咱们肃州卫这样偏远的地方来。”
“要说十恶不赦,第一个人才是。你们没有发现他的画像要比其他几个人的大吗?而且其他几人的悬赏金最多才十万两,他一个人的悬赏金就是二十万两!二十万两啊,我们这些老百姓就是花一辈子都花不完。”
有个长相猥琐的年轻男人把手揣进袖子里,说:“别说二十万两了,就是去官府报告,抓着了也能得十万两,有这十万两,这辈子就不用愁了。”
有人嘲讽道:“哼,胡全,你以为这赏金很好拿吗?也不动动脑子,朝廷既然出这么高的赏金来捉拿他,说明他不是什么泛泛之辈。就算让你撞见了,估计还没等你去报官,他就已经把你杀了。”
胡全轻蔑地道:“哼,想杀我?没那么容易!再说了他怎么知道是我报的官?”
“得了,你也只会在咱大伙儿面前逞逞能耐,要是真的让你遇见他,估计你早就吓得尿裤子了!”
周围的人听了都大笑起来。
。。。。。。
那人在众人后面站着,眼睛一直盯着那张叫荆川的通缉犯的画像。
过了一会儿,他跨上马背,驱使马慢慢地向城外走去,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