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国人的身体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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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中国人的心性观(3)

中国的阴阳文化首先是一种身体文化,即生命是阴阳之气的中和;其次,阴阳文化是一种性别文化,《易经》上说“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男性即阳,女性即阴。一般来说,男性富于力量,有一种阳刚之美;女性面目姣好,有一种阴柔之美。阳刚与阴柔作为两种不同的美学形态就这样确定下来。就思想而言,儒家虽然提倡“极高明而道中庸”,但是,其主导倾向还是以阳刚为主。孔子的“知其不可而为之”以及“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都体现了他对阳刚的呼唤。而道家则具有鲜明的阴柔倾向,老子特别欣赏的是婴儿和水。但是,道家的“柔”包含着以柔克刚的意思。从此以后,中国文学和美学一直处于阳刚和阴柔的变奏之中,如唐诗的边塞诗与山水诗,宋词的豪放派与婉约派等。清代的姚鼐在《复鲁絜非书》中对此作了如下精到的总结:

鼐闻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果日,如火,如金镠铁;其于人也,如筧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曰,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

长期以来,中国民间一直有迷信鬼神的传统,这也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基本特征。从大的范围来看,鬼神文化属于阴阳文化的一个分支。因为鬼神属于一种阴性文化,是阴间的主体。西方人但丁将世界分成人间、天堂和地狱三部分;而中国人把世界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活人所在的世间即阳间,一部分是人死后所在的世界即阴间。生活在阳间的人身心俱全,而生活在阴间的人往往只剩下灵魂,被称为“鬼神”。这两个世界也不像但丁的三个世界那样界限分明,而是同时并存,并且可以相互转化。《楚辞》中有一篇《招魂》,诗人表达了把死者从阴界招回阳间的愿望,其中体现的就是阴阳互通的观念。

民间流传着一些冤屈的鬼魂复仇、置人于死地的故事,充分体现了中国人的“因果报应”思想。在《红楼梦》里,那个曾陷害宝玉和凤姐的赵姨娘就是“被阴司里拷打死了”。王熙凤也害死过不少人命,她在最后的日子里同样过得颇不宁静,尤其是她病重之际,一会儿梦见尤二姐向她来索命,一会儿又见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要上她的炕。而且,《红楼梦》这部书本身就是把太虚幻境与现实人生融合在一起的产物。这清楚地表明了中国人“阴阳一体、人鬼共处”的观念。

阳间的主体是人,而阴间的主体是鬼。由于阴间与阳间并不存在分明的界限,因此,鬼对于中国人来说就是人的改头换面,而阴间也就成了生死轮回中的一块栖息地。尽管阴间是人的归宿,但是,它时常鲜明地浮现、穿插于人们的日常现实生活中。中国人相信他们终要到达的阴间跟阳间并无大的差异’再说,他们相信自己毕竟还会重返阳间。中国人就这样通过对阳间的复制,在一代代人的内心当中完成了对阴间鬼魅世界的再造,从而把在时间上前后相承的“生死轮回”转换成了在空间上同时并存的“人鬼共处”。因此,中国人对阴间并不恐惧,相反,却可能会对它萌发某种亲切之情。这正是造成中国鬼神文化特别发达的根本原因。

总的来看,阴间文化其实是中国人生死观念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它反映了古代中国人对死亡的认识和态度。孔子说非其鬼而祭之,谄也。”“鬼”是个象形字,表示一个长着可怕脑袋的“人”。刘宝楠在《论语正义》中说:“《祭法》云:‘人死为鬼。’又《祭义》云:‘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为鬼。’《尔雅‘释训》:‘鬼之言归也。’《说文》训同。”由此可见,“鬼”就是“归”的意思,人死后回到土里,如同流浪者的返乡。但是,在孔子这句话里,“鬼”特指“死去的祖先”,意思是,如果祭奠的不是自己的祖先,那就有献媚的嫌疑。这表明孔子是信鬼神的,只不过他对鬼神的态度是敬而远之,所谓“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这是因为孔子把鬼神和祭祀制度联系在了一起。《中庸》第十五章中记载孔子的话说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由此可见’对于孔子来说,鬼神是一种值得敬畏的力量。屈原在《九歌‘国殇》中刻画了酷烈的战争场景,表现了卫国者“首身离兮心不惩”的壮烈风采,赞扬他们“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李清照在《夏日绝句》中歌咏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即来源于此。生作人杰,死为鬼雄,这句诗体现了一种贯通阴阳两界的英雄情怀。

但是,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吗?在这个问题上,中国人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一种人认为鬼是存在的,一种人则否定鬼的存在。前者在民间比较流行,以墨子为代表;后者是文人的观点,以王充为代表。墨子在《明鬼》里反复论证了“鬼神之有”的真实性,他认为鬼有三种……有天鬼,亦有山水鬼神者,亦有人死而为鬼者。”墨子之所以认为这个世界上有鬼,是想让人们相信鬼神长着一双明察世事的眼睛,具有一种“赏贤而罚暴”的力量,从而达到他所谓的“鬼神之诛”这个目的。墨子痛心地认识到他所处身的时代之所以天下大乱,就是因为人们已经不再像古人那样“必先鬼神而后人”了。既然不再相信鬼神的存在,当然也就不会有所敬畏,因而也就可以胡作非为了。由此可见,墨子所说的“鬼神”就像王充写的文章那样,是为了“劝善惩恶”。正是由于墨子把鬼神看成了一种规训人们行为的最高力量,因而他才一再论证鬼神的真实性,可谓用心良苦,但这是一剂开错的药方。然而,这并未削弱墨子鬼神观念的影响,后世“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之类的因果报应观念正是萌芽于此。

和墨子的观点相反,王充认为世界上并没有鬼:“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并认为疾病是使人见鬼的一个重要因素:“人病则优惧,优惧见鬼出。”在王充看来,鬼其实是“思念存想”的产物,特别是心理恐惧时容易见到鬼。事实上,鬼并不存在于世界上,而是存在于人心里。这无疑是符合事实的论断,代表了中国人对鬼的科学认识。也就是说,所谓的鬼只不过是人们在特定心境中对人的复制,这种复制一般是模糊的。韩非子曾借齐王与客人的谈话表明了“画鬼容易画马难”的道理,原因就在于“鬼魅,无形者”。0这些说法表明鬼其实是一见《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客有为齐王画者。齐王问曰:‘画孰最难者?’曰:‘犬马最难。’‘孰易者?’曰:‘鬼魅最易。’夫犬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不可类之,故难;嵬魅,无形者,不罄于前,故易之也。”

种内心的幻象,它产生于恐惧不安的心理。

要从根本上弄清世界上是否有鬼这个问题,关键只有一个:人的肉身死后,精神是否依然存在?因为所谓的鬼产生于肉体消失后的精神。如果精神随着肉体的死亡消失了,就不会有鬼。《神灭论》表明的正是这种观点。范缜认为形神本是一体的,形是神的基础,一旦没有了肉体,精神就会由于无从依附而随之消失:“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也”。在文中,他用刀刃和锋利的关系喻指形神关系,有力地阐发了他的无神论思想:“神之于质,犹利之于刃。形之于用,犹刃之于利。利之名非刃也,刃之名非利也,然而舍利无刃,舍刃无利。未闻刃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也?”这篇文章引发了一场关于灵魂有无的大论战,最终,包括梁武帝在内的王侯们也没有驳倒《神灭论》。按照范缜的“神灭论”思想,鬼显然是不存在的。

但是,范缜的无神论思想毕竟势单力薄,难以改变大众的俗见。鬼观念的盛行其实源于人们对精神独立自主性的顽固认识。尽管精神是从肉体中产生的,但是,在梦里,人们还能清晰地看到死去的亲人。根据这种日常生活体验,人们普遍认为人死之后灵魂还存活着。正因为这样,鬼观念在民间一直绵延不绝。也就是说,尽管鬼实际上并不存在,但是,心中一旦意识到鬼,就会把它看成真实的存在。荀子曾写过一个被鬼吓死了的人:“涓蜀梁……明月而宵行,俯见其影,以为伏鬼也,卬视其发,以为立魅也,背而走,比至其家,失气已死……”这里的鬼产生于一个夜间走路者的幻觉:在月光之夜,他看到自己的影子,觉得就像一个鬼躺在地上,仰头看见自己的头发,觉得就像一个鬼站在自己眼前,于是一路狂奔,到家之后就死了。民间把这种情形叫“吓破了胆”或“吓掉了魂”。

所以,鬼神文化是中国古代民间的主流文化。西方神话世界中有一个神的谱系,中国人的鬼世界也有一个鬼的谱系。由于鬼世界来源于人们对阳间的复制,阳间的人有善恶之分,因此,阴间的鬼也有类别的差异。尽管人死后都被称为鬼,但是鬼的上层是神、仙,下层是妖、怪。就此而言,神、仙与阳间的善人对应,妖、怪与阳间的恶人对应。何谓“妖怪”?“妖怪者,盖精气之依物者也。气乱于中,物变于外。形神气质,表里之用也,本于五行,通于五事。虽消息升降,化动万端,其于休咎之征,皆可得域而论矣。干宝《搜神记》)一般而言,妖精呈现为阴性,而魔怪呈现为阳性。何谓“仙”?“若夫仙人,以药物养身,以术数延命,使内疾不生,外患不入,虽久视不死,而旧身不改……”由此来看,仙就是像蝉蜕一样从旧的躯壳里获得飞升而达到不死境界的人,所谓神其实是人们根据想象创造出来却又非人力所能把握的神秘对象。《周易》中说“阴阳不测之谓神”,并认为鬼神是生物的游魂所变:“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在中国古代神话里,盘古就是一个开天辟地的英雄神。由此可见,所谓神、仙、妖、怪其实都是人根据现实世界创造出来的不同类型的鬼。尽管这些鬼都是虚构之物,甚至显得荒诞不经,但是,其中包含着明确的身体观念,它从一个独特的视角体现了中国人对身体的认知和把握,即肉体虽死,精神犹存。

鬼神文化固然体现了神秘色彩、迷信观念和愚昧思想,但也并非一无是处。鬼神文化中的想象力极大地促进了中国文学的发展,使中国文学在写实的基础上添加了浪漫主义的新元素,从而丰富了中国文学的魅力。由鬼神文化生发出来的神异传统在古代中国一直绵延不绝。神异传统萌生于早期的《山海经》,经过屈原,到晋代的《搜神记》大致成型。从唐传奇开始的中国小说和戏剧都不同程度地受到这种传统的影响,其中以《西游记》和《聊斋志异》最为突出。就连《红楼梦》这样“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的现实主义著作也用富有传奇色彩的太虚幻境开篇和结尾,这些都表明了中国神异传统的巨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