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邹零
家乡的土不如别处那样色彩斑斓,它只拥有唯一的红色,一种炫目的赤红,从遥远的北方一直蔓延到遥远的南方,就那么固执地红着。它也造就了山峦、岩石、大路、河床,也会变成沙砾、砖瓦和灰尘,而无论哪一种形态都无法改变它那与生俱来的颜色,它的固执令人无可奈何,它那不可动摇的色彩令人忧伤,令人去担忧它的命运;这么一成不变的保守能不能让它兴旺起来父亲却自豪地对我说:“儿子,别小看了它,红土是有力量的。跟我到地里转一转吧。”
地里有什么呢?冬霁后的第一场春雨匆促赶过,凝重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活泼起来了。潮湿的泥土散发着雨水的清香和新鲜味儿,晶莹的水珠静静地趴在苜蓿草叶儿上。偶有微风袭来,便看见几滴不安分的滑过叶的边缘,划着一道弧线溅落,迅速地湮没不见了。地里铺上了一层绒绒的绿,已经失却了往昔的红色。初春的阳光暖暖地泻着,土地沉默不语,似乎在企盼着什么。父亲驾起了拖拉机,隆隆的马达声在一刹那间击破了地里长久的沉寂。铁犁跟在拖拉机的轮辙后向远方奔去,后面卷起一片片血的大浪,那是沉睡的红土被犁的锋芒唤醒时的状态。那一道道长长的伤口下是一种令人震惊的红色:红得彻底、坦然、纯粹而又光芒四射。休眠了一个冬天的红土像火山一样喷发了,涌出熔岩一样火热、鲜血一般殷红的生命之元,伴随着滚滚而来的热浪。它或许来源于原始人类刀耕火种时焚烧的烈火,也许来源于幽黑的地层深处澎湃着血流和热量的不平静的角落,或许又来自裸露着臂膀耕作于烈日下的农民赤热的脚印,也可能来自某些神秘的自然之物酿造的一场斗争。这些原始而奔放的红土如一种远古的图腾横亘在我眼前,敞开了一片波澜壮阔的美。那是一种深沉而热烈的舞蹈,一幅震撼人心的战争画面,一段硝烟弥漫的历史。猛然间有一股充盈着野性的血液自我脚底涌起,在体内急速膨胀开来,訇然有声。我恍如看见一群群汗血马在广袤的草原上呼啸而过,马首上赤鬃飞扬。又仿佛看见一片红色的森林拔地而起、覆盖在整个春天的领地上,有无数弱小的生命争先恐后地漫出地面。眼前的红土剧烈地晃动——它在告诉我一种崭新的事物将要诞生。
父亲塞给我一块刚刚翻出的泥土,实实在在的分量让手臂猛地一沉,一股湿热的气流从手掌缓缓深入心脏。我若有所悟:这难道就是红土的力量吗?眼中便有火旺旺地燃烧起来。
父亲挥一挥汗,似有所指地说:“儿子,再去看一看山吧,看看山上生长了什么。”
父亲指的是山上那些成林的马尾松、杉和竹吗?那都是些挺拔、高大而刚强的植物。红土上从来就少有弯着生长的树木。这里的植被天生被赋予了刚正不阿的性情,大气而淳厚,不折不挠。马尾松是不惧与酸性极强的红土为伴的:方方正正的外形,质地细密的茎材,长得极有品格。我见过马尾松的根,盘若虬龙,韧若钢铁,筋骨之风显然。那是看得到力量的根,有着红土般的赤色,不枯不朽。杉树则是一种生长很快,木质极好的乔木。它们披着一身锋芒毕露的叶,裹着青铜色的树皮,傲然挺立,宛如铠甲在身的武士,有着不可侵犯的威严。它们深深依附在红土里的根也同样是难以摧折的。而那些直指天穹的楠竹,是红土地上最繁荣、最有势力的种族。它们恣意地伸展着自己伟岸的身躯,漫山遍野地生长。这些类生灵在红土上的生命力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似乎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浸透在红土的性格里,让它只选择了这些骨气凛然的树种,让它们存活,繁衍生息,还让它们蔚然成林,终年郁郁。
走过山的另一面,在山脚又迎面碰上了一片山茶林。火红的山茶花肆无忌惮地开遍了整个视野。红土地是山茶树繁荣的世界,多得让你不可以去数。没有人去费心培养,它们就悄悄地占领了这块广袤的地方,然后释放出和土壤同种颜色的花朵,一开就是整整一春。艳艳的茶花在蒙蒙烟雨中燃烧着,从向阳的山坡一直烧到农家的屋后,团团簇簇,层层叠叠,炽热而庄严,灼得我的双眼隐然有些疼痛。潮湿的空气仿佛也随时会被点燃,烧成漫天大火。我惶然而又惊异: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塑造了这些杰出的风景,是红土吗“是红土的力量。”父亲深深地说。
不用回到河边去发现什么了,我已经看见一条熊熊而燃的河流蜿蜒在红土地上。它忧伤地燃烧,愤怒地燃烧,锲而不舍地燃烧,从历史的一头奔向未来的另一头。它在红土地上铭刻成了一道醒目的伤疤,伤口里流淌着生生不息的血液。抑或它又是一个凝重而神圣的标志,暗示着一句诠释命运的语言。
红土地上的事物真的是不可轻视的。
父亲说对了,红土是有力量的。
我忽然想仔细看一看红土地上的人了:看看那些像父亲一样的农民,那些太阳底下燃烧的汗珠,那些在红土地上寻梦的眼睛。我熟悉父亲身上那些隆起的肌肉和青筋。那些铁红色的肌肉是山,红得比土地还要深沉;那些盘曲的青筋是河,贲张着与生活抗争的信念。父亲的朴实和沉默都像这些红色的土壤。他爱抽烟,爱打赤脚,一天到晚都歇不住。五十多年了,他置身在他的稻田、果园、茶山,不知道什么叫苦,时常在他的儿子面前夸耀与红土打交道的光荣。没有什么灾难曾让他产生过离开红土地的想法,他认为那是可笑的。他膜拜的红土地会给他一切,给他和他的家庭一生的平安。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他仍相信着自己脚下的土地,将一生中最光辉的岁月都抛洒在了红色的家园。儿女们一晃都长大了,一个接一个走到远离红土的城市去工作、求学。父亲也如一瓣深秋的树叶阻不住地苍老了,花了眼睛,白了黑发,红土赐予的肤色也慢慢被光阴掠走,生命的火光愈来愈暗淡了。留下的是一些烧不坏的筋骨和一串串烧不透的脚印。那些赤红的脚印。在山梁、河湾、田埂、路边,深刻地沉思着,如同红土地的眼睛,守望着一望无际的故土和沧桑。
父亲是红土的子民,从来没有向生活、向苦难屈服过。洪水侵来时,父亲没有低过头;丰收的希望毁灭之后,父亲也只紧紧握着我们的手,不叹一口气。看着儿子要上大学时沉甸甸的交费单,他不露半点忧色。就是在母亲大病过后精神日渐不正常的时候,父亲也只苍老不流泪。没有其他理由来解释父亲那一身的传奇了,是红土给予了他活着和寻找幸福的力量,父亲相信,我也相信。那种力量是塑造生命与振兴生命的源泉,它孕育了倔强的山和倔强的河,也孕育了在渴望中生存的父辈祖辈。
我随手抓住一把红土,用力一捏,有坚硬的物质硌住了手心,我知道那是山的骨骼;有流动的物质溢出指缝,那一定是河的血液;有一种情感如电流遍布全身,在眼中激荡、回旋,让热泪盈眶却不曾流下,这种情感与父亲有关。手中的红土在熔化、在跳跃、在奔腾,它无形的火焰让我感到疼痛和振奋,像一壶烈酒饮入体内,浸入每一个细胞后,驱使着无比滚烫、无比豪壮的血液撞击在心灵上,剧烈地回响。
我感觉到了,那是红土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