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经文讲同为禅宗六祖的惠能与神秀惺惺相惜、彼此推崇的故事。此二佛合称“南能北秀”。世俗偏见:能、秀相争,五祖衣钵归能不归秀,故秀恶能,欲夺衣钵而追杀之;世上习禅者多褒能而贬秀。此为偏见。细读本段《坛经》经文,可知二人自有心印,非外人所能知也。《红楼梦》中贾宝玉拉住林黛玉之手说:“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红楼梦》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宝黛刻骨铭心之恋,略可比拟能秀兄弟之谊。也许有人要问:君以男女之情比拟习禅,岂不大谬?或云:以爱情比拟友谊,岂非不伦不类?我也懒得解释,还是请大家来读《红楼梦》:“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所余之秀气,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红楼梦》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曹公假借“贾雨村言”,演说一番他心目中的得意、得境、得趣“三得之人”,其中将男女一视同仁,并无篱藩,可知一切人皆可比拟,不管和尚道士,天王老子,只要真正的是个人,就值得称颂。我今把能秀比宝黛,毫不着相,正是曹公原意、《坛经》神髓也。君不见《坛经》中称神秀为“神秀大师”,这是编纂《坛经》的惠能弟子秉持惠能原意,表示对神秀由衷地尊敬。《坛经》同时记载,神秀称赞惠能:“他得无师之智,深悟上乘,吾不如也。”并说“吾恨不能远去亲近”。这是何等推崇,故我说此二佛惺惺相惜,毫无相轻之意。之所以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全是手下人、身边人、背后人干的。能秀当日何尝有争斗?无论同在五祖门下,还是各居南北,皆是彼此抬举。当然,他们有“思想斗争”,那是因为思想的诞生只能是斗争的结果,为了共同进步,他们在禅学上彼此促进,必定会显示出巨大差异,然而殊途同归,是异中有同。人生的友谊必然伴随思想的斗争,思想的斗争促进了人生的友谊。南能北秀,何等和谐。若去其一,何等寂寞。神秀指出惠能有“无师智”,这个专用术语是对惠能智慧的最高评价,也是最准确的指认,别人说不出这种了解极深的话。“无师智”指无师自通、独自领悟的超常规先天智慧。有无师智者已经觉悟,非佛不足以当此语。神秀说惠能有无师智,等于说惠能是佛。世上真龙识真龙,古来真佛见真佛。神秀认出惠能是佛,说明他自身也是佛。先前我尊此二师为“惠能佛”、“神秀佛”,就是以此为根据。二佛同游,大是美事也。神秀说惠能有无师智,一般人说不出也不懂。他惠能明明有传授,得了五祖衣钵,神秀为何说他没有老师、全是自悟得来?这是因为,神秀作为同样是依靠自悟成佛的人,唯独他明白:“师父引进门,修行靠个人。”不是说不要师父,而是说师父不能包办一切。师父不能永远是师父,徒弟不能永远是徒弟。从根本上讲,并没有师父这个人,禅者以觉为师,以戒为师,这是对师父最大的尊重。“不要师父”是真正把师父当师父,也是师父本人最大的心愿。做过师父的人会明白,没做过师父的不会明白。习师所习者,与师合而为一人,此为师道之至极也。眼中无师,心中无师,手上也无师,这是大师的诞生。大师的诞生是对本师最大的安慰。师也不必提,道也不必遵,此为师道之兴隆也。昨日之拜师是为今日之觉悟,今日之觉悟是为大众之觉悟。到此地步,方知“圣人相师”、“以众为师”、“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为实理。外师造化,内得心源。有造化者实以天地为师,人实不足以为师,这是实情。能造就人的,唯有自悟一途。觉悟都是自己逼出来的。再给大家说段故事。《乐府古题要解》里讲:“伯牙学琴于成连,三年而成。至于精神寂寞,情之专一,未能得也。成连曰:‘吾之学不能移人之情,吾之师方子春在东海中。’乃贲粮从之。至蓬莱山,留伯牙曰:‘吾将迎吾师。’划船而去,旬日不返。伯牙心悲,延颈四望,但闻海水汩没,山林窅冥,群鸟悲号,仰天叹曰:‘先生将移我情!’乃援操而作歌曰:‘繄洞庭兮流斯护,舟楫逝兮仙不还。移素形兮蓬莱山,歍钦伤宫仙不还。’伯牙遂为天下之妙手。”这段故事的知名度不如伯牙子期的故事,但很重要,他为我们解释了伯牙之所以能成为“天下之妙手”的原因。故事讲:伯牙的师父成连为了让伯牙的琴道入化境,骗他说师父更有师父,名叫方子春。伯牙信了。于是成连骗伯牙到荒岛上,抛弃他走了。伯牙无路可逃,无人来救,这才明白师父说的“师父的师父”不是什么人,“师父的师父”是大海的波涛,是天上的风云。在无望之中他悟出了有望,在无声之中他奏出了有声。伯牙被逼成国手,惠能被逼成宗师。为了使惠能开宗立派、弘扬佛教,弘忍、神秀联手逼迫惠能,并任人追杀之,磨炼其心智,增长其神通。惠能日后能高坐台上讲道,全得之于他伏身草莽这段时间的修炼。神秀之于惠能可谓恩公、可谓知音、可谓接引佛。神秀得道在先,惠能得道在后。为了使惠能得道后坚定不移,神秀又派出特派员志诚和尚等到惠能身边“潜伏”,听其“风声”,上演“宫心计”,知其为“甄嬛”,故知其“亮剑”也。若有人认为志诚背叛师门,弃了神秀来投惠能,神秀不能教他的惠能能教他,神秀不能化他的惠能能化他,这也是睁眼瞎。惠能既有“无师智”,岂能夺人之徒?他岂不知神秀派志诚来的好意?听了志诚呈上来的偈子后,《坛经》记载:“师然之。”对志诚这个“盗法之人”表示肯定。要知道他当初在五祖门下,也是“盗宝之人”,现在有人来盗他的宝,岂不能一眼看破?岂不愿鼓励这“贼”?何以见惠能识破志诚来意?《坛经》记载惠能对志诚说如是佛法:“应用随作,应语随答,普见化身,不离自性,即得自在神通,游戏三昧,是名见性。”惠能在这话中点出“游戏三昧”一词,已是点破机关。他话中佛法暗含的意思是:要来就来,你来我往,你问我答,你是他的化身,我已坚定自己,已享自在神通,不妨游戏三昧,这就叫见性。惠能这番话是通过志诚传话,简直是在对神秀汇报工作,分外有意思。惠能说“纵横尽得,有何可立”,是讲他的佛法已通经纬,进入广大无限空间,并非简单地做纵向的“立”(延伸),而是纵横交汇,回归后四方都“立”。他说“纵横尽得,有何可立”也暗含了“我与师兄一南一北,一纵一横,可谓‘纵横尽得’;佛法已经并立双传,已经确立的又‘有何可立’?”表示了自许、自信与他许、他信,正是愿力产生的宏伟成果。惠能最后说:“自性自悟,顿悟顿修,亦无渐次,所以不立一切法。诸法寂灭,有何次第?”是讲顿悟、渐悟原本没有差别,何必要做出有差别?关于顿渐分合旨趣,留待后文细讲。本段经文讲了“能秀无差别”,读者诸君自然知道“顿渐无差别”了。昨夜雷雨,花木低垂。今晨入园,又见高枝。我在室中坐,问君何处身?
僧志彻,江西人,本姓张,名行昌。少任侠。自南北分化,二宗主虽亡彼我,而徒侣竞起爱憎。时北宗门人自立秀师为第六祖,而忌祖师传衣为天下闻,乃嘱行昌来剌师。
师心通,预知其事。即置金十两于座间。时夜暮,行昌入祖室,将欲加害。师舒颈就之。行昌挥刃者三,悉无所损。
师曰:正剑不邪,邪剑不正。只负汝金,不负汝命。
行昌惊仆,久而方苏,求哀悔过,即愿出家。
师遂与金,言:汝且去,恐徒众翻害于汝。汝可他日易形而来,吾当摄受。
行昌禀旨宵遁,后投僧出家,具戒精进。
一日,忆师之言,远来礼觐。
师曰:吾久念汝,汝何来晚?
曰:昨蒙和尚舍罪,今虽出家苦行,终难报德,其惟传法度生乎。弟子常览《涅经》,未晓常无常义。乞和尚慈悲,略为解说。
师曰:无常者,即佛性也;有常者,即一切善恶诸法分别心也。
曰:和尚所说,大违经文。
师曰:吾传佛心印,安敢违于佛经?
曰:经说佛性是常,和尚却言无常;善恶诸法,乃至菩提心,皆是无常,和尚却言是常。此即相违。令学人转加疑惑。
师曰:《涅经》,吾昔听尼无尽藏读诵一遍,便为讲说,无一字一义不合经文。乃至为汝,终无二说。
曰:学人识量浅昧,愿和尚委曲开示。
师曰:汝知否?佛性若常,更说什么善恶诸法,乃至穷劫,无有一人发菩提心者。故吾说无常,正是佛说真常之道也。又一切诸法若无常者,即物物皆有自性,容受生死,而真常性有不遍之处。故吾说常者,正是佛说真无常义。佛比为凡夫外道执于邪常,诸二乘人于常计无常,共成八倒。故于涅了义教中,破彼偏见,而显说真常、真乐、真我、真净。汝今依言背义,以断灭无常,及确定死常,而错解佛之圆妙最后微言,纵览千遍,有何所益?
行昌忽然大悟,说偈云:
因守无常心,佛说有常性。
不知方便者,犹春池拾磔。
我今不施功,佛性而现前。
非师相授与,我亦无所得。
师曰:汝今彻也,宜名志彻。彻礼谢而退。
这段经文讲了个寓言故事,借惠能感化刺客,说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道理。说是“寓言”,这是文雅说法,说穿了是杜撰。何以见得故事是杜撰?你看故事中人的名字就知道了。“行昌”者,行为猖獗也。“志彻”者,立志彻底也。“行昌”变“志彻”,意思是本来行为猖獗的人一遇到惠能大师就变成了立志彻底的向善学佛之人。大家再看故事的行文,“师心通”,文章家言;“时夜暮”,传奇笔法;“师舒颈就刃”,小说情节;“挥刃再三,悉无所损”,神话故事。所以我建议大家把以上故事读作惠能大师的一个“本生故事”,是惠能大师成佛、教化的一个寓言,好比佛陀本生故事,倒比较贴近《坛经》原意。夫《坛经》之为“经”,有杜撰,有史实,有敷陈,有暗线,虚虚实实不离实,真真假假不离真,因为他是纯粹的佛教教义,完全起佛经作用,故称之为佛经、称之为《坛经》。若有人执著于文字,亦失旨趣也。这段故事虽虚,所言之事甚实。最为警醒者,是经文开头点明“二宗主虽无彼我”,明确说惠能与神秀同为禅宗宗师,是不分彼此的。“无彼此”,这原文三个字是本品乃至整部《坛经》的“眼睛”,提示《坛经》读法,对我们理解所谓“顿渐之分”有直接的帮助。有意思的是,本段经文虽在《顿渐品》中,并没有直接说顿悟与渐悟,而是惠能借着向行昌新解《涅槃经》说无常与有常。看来这两组概念有关联。我们来梳理一下。
第一组概念:无常与有常。
关于无常,惠能原话的定义是:“佛性若常,更说什么‘善恶诸法乃至穷劫无有一人发菩提心’者。”也没有直接说什么叫无常,只是说佛性不是有常的,故可见佛性无常。连佛性都无常,故可见一切皆无常。惠能说“佛性无常”是引用佛经为证:若说起辨善恶的佛法,古来没有一个人真正发奋出成佛(辨善恶)的心。这也是强调发心成佛之难,不是古来无佛的意思。《佛遗教经》记载佛陀临终之言,连说“为佛甚难、甚难”,惠能所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连佛性都在变化中,极难确立在永恒,所以叫无常。常即恒也,无常不是说“很难永恒”。“很难永恒”是个有语病的说法,永恒就是永恒,不因很难或不难而改变;无常的意思是“永恒的摇摆”,没有恒定之态,因此叫无恒、无常。也许“摇摆”正是永恒的特性,非“摇摆”不永恒,好比生命需要迎风成长。你如果见过“永恒”长什么样子,可以告诉我是不是这样。
关于有常,惠能原话的定义是:“吾说无常,即物物皆有自性,宠爱生死,而真常性有不遍之处。故吾说‘常’者,正是佛说真无常义。”依然是反说正解,借无常说有常,好比说河与水,火与焰,是不可以抽象化剥离的。其义为:我说的无常,即是说万物都有本性,只因世人执著于生死,所以本性被迷塞,有不到之处(意思是在一些事情上丧失了本性)。因此我说的有常,就是佛说的无常(意思是唯一确定的是万物的“不确定性”,唯一有常的是世界的无常)。此处的“常”当规律讲,是本性使然。
总结一下惠能对“无常与有常”下的定义,惠能想说的是:无论无常与有常,唯一确定不变的是自性。自性若失,不是真的失,而是进入了更大的自性中。当然,性无大小之分,我这是在借空间概念说有无。好比把人的大肚子比作一个水果虽然滑稽,也不失为形象的说法;现在我说:人吃水果,水果吃没了,就好比小水果经过分解进入了大水果(人的肚子)中。这也是我的譬喻,借以说明自性消失到更“大”的自性中,或云无常进入了更“大”的无常。惠能说唯一确定的是自性,好比说饭碗可以空,不空的时候可以装饭,也可以装菜,也可以盛水、盛汤、盛酒,但总有个圈圈框框在那里。因此我们要知道,自性是实存,但不是实有;它是一个平台,一个支撑点;它本身不是某物,而是万物共有之特性;是存在点,亦即存在的意义。这个存在点,宗教比较高明,或称之为“灵”,是神所生,是道所长;关于这个存在点,科学在探寻中。惠能说无常是在强调宇宙永恒,他已照佛教的说法表述为自性不失。惠能原话中有个说法有意思,他说世人“宠爱生死”,说得形象;又在无常的基础上创造了一个新词“死常”,意思是无论有常与无常都是致人死亡的利器,这个词说得惊心动魄,凡有感知的生命,当闻此警醒自悟,不可耽误此生。我在本处说的“此生”是指谓,不是比较。“此生”是唯一的,除外不存在前生、来生、他生,这是禅宗的一大教义。言即至此,略说禅宗三大基本特征:禅宗不“信佛”,信自己,我即是佛,心即是佛,自立自悟。禅宗不求赎罪,罪本无罪,赎也无处赎。禅宗不言轮回,立足当下,觉悟是佛。接连三个“不”、“不”、“不”,禅宗是说“不”的宗教。其教义不是教义,而是对现有一切教义的否定;其修行办法可以是一切办法。所以我说禅宗是解放的宗教,又是宗教的解放,是中国人的思辨传统接受佛教真理(特别是佛教逻辑学)开出的绚丽花朵。解放人性,又回归人性,坚守心灵家园,服务于当下生活,造福芸芸众生。圣贤教化与佛陀教化握手,三教行汉归唐,传承周秦以先人类乐土。禅宗的说话方式很有趣,大致归纳有三个特点:一,不说什么是“是”,要说“是”有不是之处,最好说出什么是“不是”来。二,不直接说,以动作、故事、打比来说,表示不需要口舌之言,重在心传神接。三,没有结论,只有过程,展示过程之美、程序之真,享受唯美的超验生活。虽是超验生活,却又如日常生活之平实。一切禅都是生活本身。不立文字,不谤佛但也不鼓励谤佛(有时默许);以常态显示异态,以异态颠覆常态;展示生活的复杂性、多样性,又以和谐、圆满、自由为价值取向。惠能大师禅风活泼,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上述特点,可谓活样板。他说无常与有常相生相灭而守恒,恰似《红楼梦》中讲宝黛二人:“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有缘无缘都是缘,有常无常都是常。也许这么说,不失为圆通。
第二组概念:渐悟与顿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