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志坚
我的家乡是一个很平常的山村,门前没有长长的流水,也没有高高的风水树,能够指给人看的就是一棵孤零零的乌桕树。它不伟岸,也不婀娜,顶着一团蓬蓬的绿叶,像一把撑开的雨伞,日夜撑在那箩筐大的绿莹莹的井口上。
苍山如海。如果把连绵起伏的山峰喻为波迭浪涌的海浪,那我们的山村就是一叶漂泊在这海上的小船,而乌桕树就是船头的桅杆了,春天花开,枝头扬雪,船头挂起一张白帆;三秋飞霜,树冠流丹,在船头飘曳的就是一面大红的旗帜了。
那井边的鸟桕树啊,是故乡的标志,远路归来,当那朦胧的树影映入眼帘时,就会泛起一股温馨的故乡之情:看哪,那是乌桕树,到家了。
井边的乌桕树啊,古朴而又苍老,那是岁月在它身上留下的痕迹,虽然在人们眼里,不见它长高,也不见它长粗,只有枝叶繁茂的树冠,年年绿了又红,红了又绿。
人们喜欢抚摸着歪曲的树干,拍击着龟裂成鱼鳞状的树皮叩问:这树,为什么能历尽人间劫数而留下来了呢?有的说,它平凡。因为树大招风,井边的乌桕树,并不高大,像曲柄、像拐杖,普通而又平凡,平凡得叫人想不起能派什么用场,做不了梁柱,锯不了橡板,就是做柴火,曲曲扭扭,难劈哩!所以在大办钢铁的年月,它没有倒下;有人说它谦恭。因为它谦卑地立在路的尽头。傍着山岩,把根扎在乱石的罅缝中;偎着水井,把影投在井沿上。所以在毁林造田的年头,也躲过了被砍伐的厄运,它不妨碍挑水的乡亲,也无果实招惹路人。不引人羡慕,不招人怨恨。它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在人世间的风雨里,默默地生长,人们探索它,也许想从中悟出一点生活的哲理。
我爷爷也喜欢井边的乌桕树。他从一岁一枯荣的枝叶上,能预卜年成的好坏,农事的歉丰。他喜欢坐在树下歇凉、沉思。有次我听见他在树下轻轻地唱一支古老的情歌。我说:“爷爷,你在唱歌?”他故作惊讶地说:“没有呀,我没唱歌!你听错了,是树在唱歌吧?”我不相信,他就让我把耳朵贴在树干上聆听,真的,清风掠过梢头,满树都嬉笑、喧腾起来了。时而像浩歌长啸,时而又似浅唱低吟,我高兴得跳了起来,井边的乌桕树能唱歌呢!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移情作用。爷爷遇到伤心的事,闷着头在树下抽烟,我想,乌桕树也会伴随他叹息的。
我七岁时,爷爷把书包挂在我稚嫩的肩膀上,满怀希冀地说:“孩子,你要发狠读书,争个出息啰。”
“我不读书。”我说。
爷爷用青筋暴起的手,指着井边的乌桕树、神情庄重地说:“不读书,就和井边的乌桕树一样,成不了才……”
我爱井边的乌桕树,并不是它成了砥砺我向上的警钟,而是乌桕树下印着我童年的足迹:清晨,那栖身在树上的杜鹃,一声声啼唱穿雾而来,它召唤我起床,召唤我去挑水。当我把水桶按进绿茵茵的水井里,一股幽幽的清香扑来,我知道,乌桕花开了,它把叶的绿、花的香,都揉进了井里,更增添了水的晶莹、水的柔情、水的芬芳。井边的乌桕树啊,也系着我童年的梦,夏日炎炎,乌桕树下的一团浓荫,像似沙漠的绿洲,使莹莹井水更加沁凉,幽碧,更加甜润、醉人。我背靠在树干上,听爷爷讲故事,在悠悠的南风中,闭目小憩,做着美丽的梦,梦幻似的向往明天,憧憬未来……我喜欢井边的乌桕树,还因为它驮过我瘦小的躯体和童年的欢乐。那是金风送爽的深秋,在如火似霞的枝叶间,亮出了一束束雪白的乌桕籽儿,一颗颗,像碎银,像珍珠,在夕晖下轻轻颤动,丁零作响。姑娘们放下水桶,甜甜地笑着,向我央求:“二牛,去,给姐姐捋一把乌桕籽儿来吧。”我像猴儿一样蹿上树去,摘一捧,分送给她们。乌桕籽撒在温水里,会飘起一层薄薄的油花,用来洗脸,能让皮肤白净、红润,增添青春的光泽,姑娘们是爱俏的,在她们心目中,乌桕籽比珍珠霜还贵重哩。
也许是地气的关系,火红的乌桕树叶,不在秋风里凋落,却在风雪中静静地燃烧,使你感到温暖、炽热,当最后一片树叶坠地时,春天也就来了。
我虽然和乌桕树一样没有成才,一样没出息,但生活的海风,吹着我生命的小舟,离开了那个穷困的山村……岁月如流,十年过去,我成了家,为了把爷爷接到城市里去住,我回到了故乡的山村。那井边的乌桕树啊,还是不见它长高,也不见它长粗,依旧古朴而苍老,像把雨伞一样还撑在井口上。当我给昔日的看牛朋友恭恭敬敬递上一支香烟时,他们总是谦卑地感慨地说:“你呀,出息了,好啊!只有我哩,硬是那井边的乌桕树……”语气里夹着几分凄凉。临走时,爷爷把我送到井边,深情地抚摸着乌桕树说:“孩子,你的心意我领了,爷爷就像这乌桕树,离不开这块土地啊。”我望着苍老的乌桕树,望着和乌桕树一样苍老的爷爷,眼里滚动着泪花。真的,爷爷和乡亲,他们是属于这个山村的,属于这块土地的,这乌桕树是他们生活的投影。正是他们,用自己的生命拥抱着故乡的土地。
我的心被震动了,我们这些“有出息”的人,这些离开家乡的人,虽然为革命做了一点工作。但给家乡、给山村,给养育过自己的土地,贡献了什么呢?倒是和乌桕树一样朴素、平凡的爷爷。和乌桕树一样普通、谦卑的乡亲,在这土地上默默地耕耘。用自己的汗水,给故乡的土地,增添色彩、增添芬芳……井边乌桕树啊,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