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穷酸呻吟了几万句,回到办公室,还是该干嘛就干嘛。
翻看了一遍南薇薇可以媲美学术论文的营销企划,潜小麦歪头深思良久,才在文档上缓缓打下几行字。
好吧,她承认,她根本不在状况。明明在想着羽绒服,可为毛盘旋在脑际的是新房床上的羽绒被呢?
新房里的羽绒被和羽绒枕,都是她特别定制的,防绒面料和填充物也是精挑细选的,完全符合她的健康舒适原则。可为毛、为毛她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呢?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儿呢?潜小麦托着下巴,仰头看天花板,在办公室沉思着踱起了步子。聚精会神的样子,看得外头的欧阳轩又是一阵奇怪。
来回踱了五六个回合,终于,潜小麦一拍脑门,恍然大悟:“猪脑子,把垫被给忘了。”想到又要重新收集材料去定制,懊悔交加,不由又重重拍了自己一脑门。
欧阳轩吓了一跳,连忙冲进来,问:“出什么事了?”
“你知道哪里有好点的垫被卖吗?”
“呃?”欧阳轩愣住,确认自己没有幻听,心里忍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超市和床品专家,随处都有卖啊。”
潜小麦嘟着嘴摇了摇头:“我比较倾向结实硬朗的垫被。”
欧阳轩点点头,表示明白。尽管他一点都不明白,上班上得好端端的,干嘛扯起十万八千里外的垫被。
“那就选农家小作坊弹的棉花被子。”
“华阳城里,现在哪还有这种小作坊。”就是南江方圆十里,现在也没人会弹制棉花被子了。
这一次,欧阳轩却是肯定地点了点头:“有的,城东周家坪热电厂附近就有一家。”
“那太好了。”潜小麦喜出望外,如果能买到完全手工弹制的纯天然棉花垫被,那就不需要再去定制羽绒垫被了。
越想越兴奋,也没了心思继续上班,与其在办公室干坐着,还不如迅速行动。于是,跟欧阳轩要了地址,把南薇薇写的企划案往手提包里一收,又偷偷跷了班。
周家坪离华阳大厦并不远,原本只是城东边郊的一个小村庄,这几年得益于城市化进程的推进,生活环境得到了良好的改善,已然成为一个较富的城中村。
潜小麦按图索骥,很快就在热电厂附近一幢四层的民宅找到了棉被小作坊。
此刻,小作坊房门大开,厅堂的中间有一位六旬开外的老人,正戴着口罩弹棉花,檀木锤一下一下敲打在杉木弓弦上,发出“嘣嘣”的有节奏声响。
潜小麦象征性地敲了几下房门,朝老人询问:“请问,这里有垫被卖吗?”
老人熟稔地继续着手里的动作,看了眼她空荡荡的手,反问:“你要买成品?”
“是。尺码180cm X200cm,有吗?”
“有。”见潜小麦有意购买,老人停下手头的动作。走到墙边的开放式壁柜前,从一堆弹制成功的棉被中抽了两条出来,也不多作介绍,摊开在旁边干净的桌面上,示意她自己察看。
雪白的棉被上压了丝丝红线,摸起来手感柔软舒适,感觉还可以。问道:“这两条棉被都是几斤的,价格怎么卖?”
“小的6斤240元,大的8斤320元。”
“这里可以自己买棉花定制吗?加工费怎么收?”潜小麦并没有立即买单,反而询问起了定制事宜。虽然自己去买棉花很麻烦很费时间,但毕竟是贴身的东西,材料问题马虎不得。
“加工费按每斤10元计算。”……
两人正琐琐碎碎细谈着,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潜小麦显然有些惊讶,却又不作声响悄悄退了回去。
潜小麦自然认得这个小女孩。尽管她很少插手“可爱的你”日常工作,但她绝对能准确无误认出每一个孩子。
周燕儿再次出来的时候,手里拉了截花布围裙。穿围裙的妇女手上沾着白面粉,想是正在厨房忙碌着。
妇女看到潜小麦也是满脸惊讶:“我还说燕儿这丫头,干嘛拼命把我拽出来。原来是老师来了!”
妇女一边招呼潜小麦,一边忙不迭跟老人介绍:“爹,这是燕儿星期六培训班里的老师。”
闻言,老人明显变得比刚才热络,连连称巧。
潜小麦也觉得奇巧,买个被垫,居然买到了学生家里。至此,她已经完全想起了看过的学生资料。
这个周燕儿的确是周家坪人,今年7岁,婴儿时期中耳炎引发的耳聋,目前就读周家坪幼儿园大班。父母远在波黑打工赚钱,平时全托幼儿园老师照顾,节假日返回外公舅舅家生活。穿花布围裙的妇女,则是她舅妈,是她的固定联络接送人选。
“老师现在知道了,燕儿外公舅舅的家,是在这里啊。”看来,今天是不枉此行了。潜小麦柔声揽过旁边默不作声的周燕儿,拍拍她的肩,算是打过招呼。这孩子今天倒是内向拘谨得很,一直低着头在抠自己的小指甲。
周燕儿照旧低着头,自然由她舅妈替她回答:“是啊,这孩子一直住在我们家里,都好几年了。”
“燕儿爸妈在波黑情况好吗?今年会回来过年吗?”
“也就打工糊口呗。前阵子打过电话,说是不回来了……”
说话间,楼梯头响起孩子的哭声,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赤溜”从楼梯栏杆滑下,接着就冲下了一个眼泪婆娑找妈妈讨公道的小女孩,年纪与周燕儿相仿。
场面顿时变得混乱,周燕儿舅妈一边厉声训斥儿子,一边替女儿揩眼泪。期间,还不忘抬头冲潜小麦歉意地笑笑:“老师,真不好意思。家里孩子多,闹哄哄的。咱们也别干站着,到楼上坐一会儿,等下在家一起吃个便饭吧。”
潜小麦听了,连忙婉拒:“不用这么麻烦,你们太客气了。今天小周末,家里有人等我回去做饭呢。”
说罢,又冲附合着挽留的周燕儿外公道:“麻烦你给我打包一下,那条8斤重的垫被我要了。”即使不是非常满意,但有这等关系夹在里面,今天断断是不能空手回去的。
周燕儿外公也不多作坚持,从善如流拿了个透明的大塑料袋,但打包的却不是潜小麦指定的那条垫被。反而打开旁边一个封闭式的橱柜,从里面抱出一条簇新的棉被打包起来。
潜小麦满头雾水,有点搞不清状况。倒是周燕儿舅妈了然一笑,解释道:“老师,你放心吧。这条被子的棉花是我自己家里今年新收的,总共没几斤,就弹了六条,一般人我爹是不卖的。”
“那真是太谢谢了,我正愁买不到好的被子呢。”潜小麦冲两人感激地笑笑,也不推辞。还别说,这藏柜子里的棉被就是不一样,单论颜色就是天然的淡淡乳白色,走近了悄悄一闻,更是有股其他棉被没有的淡淡棉脂味儿。
看来是买到好东西了!心下暗暗窃喜。
付过钱,和众人一一道别,潜小麦提着被子出了周家大门。走上大街后,一时拦不到计程车,干脆走路去了两条街外的公交车站。却不想,走着走着,目光就被路边一间“杂货店”吸引了过去。
等到再移开时,她已经喜滋滋付钱买下了一只通体墨青的釉花大瓷缸。
这只大瓷缸能入潜小麦的法眼,莫非有什么过人之处?抑或,大浪淘沙,让她****运地在“杂货店”淘到了明珠暗投的宝贝?
非也!非也!这绝对只是一只普通的大瓷缸。
大瓷缸里外施釉,通体墨青,同色系的缠枝莲纹隐在其中,层次分明,却又古朴厚重,算是烧得比较成功了。如果非得要找出一个与众不同的特点,那无疑就是“大”字——现在的华阳市面上,要淘到一只高度内径都在1米2以上的大瓷缸,还真是可遇不可求了。
所以,潜小麦扫过第一眼,就暗暗惊讶了下;扫过第二眼,就中意了它。也许是有缘,第三眼,就非君不买了。
看着它,不知怎么的,脑袋无端地就冒出了两句乐府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没错,她奥凸曼地想养莲养鱼了。几乎不用刻意去想,她的脑际立马就浮现出了一幅画面:墨青的釉花大瓷缸点缀阳台一隅,灌上清水,养上几颗睡莲。田田莲叶间,水波漾动,有小红鲤在调皮地穿梭游动……
这画面,想想就很美。原来,要把诗词里的江南搬回家,就这么简单啊。
潜小麦天马行空,兀自想得开心,差点笑出声来。联想到彭辰知道后的表情,心下更是暗乐:小样儿,以后棋逢对手,倒是要看看,是你那两盆光秃秃的小树枝养得好,还是我诗情画意楚楚动人的睡莲养得好。
幻想是惬意的,可养莲的路是漫长的。首先遭遇的第一个难题就是:付完钱,老板居然不送货,这么大的大瓷缸可要怎么运回去呢?
潜小麦傻眼了。最近大采购,她买了那么多东西,可从来没有遭遇这种问题。果然是一分钱一分货,到品牌专卖店买东西就是省心。没办法,拉着老板好说歹说,磨叽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让他答应送货。
只见老板到了店门口,冲着斜对面的石桥喊了一嗓子。不出半分钟,就有三五辆三轮脚踏板车纷拥着争先恐后窜到了店门口。
老板问了地址,和几个车夫开始讨价还价。潜小麦在后面静静看着,有一个年纪二十开外的年轻车夫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人身强力壮,看上去反应非常机敏,却苦于不会说话。挤在一群大声议价的车夫中间冲老板打着手势,嘴里发出“呜呜啊啊”的奇怪声响。但很快的,他就落了下势。眼看着生意被别人抢走,他马上机灵地降了两块钱。
想到哑人谋生不易,几乎是马上的,潜小麦就提醒了老板:“就那个年轻人吧。”
年轻车夫身强力壮,侧身扛起大瓷缸就跟扛萝卜似的,但动作却有些鲁莽,放车上用绳子固定的时候东碰西撞搞得“砰砰”响。
潜小麦不放心,也不另外坐车了,把垫被往车上一扔,干脆跳上去用手扶着。很多年没有坐这种三轮板车了,坐上去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三轮板车启动一分钟,她就后悔了。这加了电瓶的三轮车跑起来,迎面呼啦啦的冬风直往脖子、鼻腔里灌,要多难受就多难受。头发吹得乱七八糟,身体冷得发抖,要多狼狈就多狼狈。再加上时值下班时间,街上车来车往,频频有人投来惊鸿一瞥,潜小麦一身正式的套装扶着个大瓷缸,说有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嚎,这走的到底什么****运!”冬风里,潜小麦一头凌乱看天,把肠子都悔青了。
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挨到“华城佳苑”小区门口,潜小麦冻僵着身体,跳下车去跟保卫科打招呼。
一个转身,回来时,年轻车夫居然在放松固定大瓷缸的绳子。连忙阻止了说:“还没到呢,现在不能松绳子。”
可是,年轻车夫还是继续松绳子,顺便打了几个手势告诉她,老板只付了十块钱。按照华阳三轮板车送货的行情,这点钱只够从城东送到“华城佳苑”小区门口。要想往里面送的话,必须再加十块钱。
潜小麦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一颗心刹时跟着身体一样也变得冰冷,倒不是为了这区区十块钱,只是莫名地有些失落、有些气愤。但此时,她并没有发挥自己的伶牙俐齿讨公道,理理头发,依旧平和地问:“所谓‘送货上门’,约定俗成的定义就是把货送到家门口,你这样不负责任把东西扔在小区门口,我怎么办?”
年轻车夫见她不答应,也不再沟通,动手就要卸车。潜小麦秀才遇到兵,丢脸丢到了小区门口,见保卫科和过路的业主频频向这边探视,便也不计较这点得失了,只求早早搬回家了事。
“十块就十块,快点开进去。”
三轮板车重新启动,缓缓进了小区,在所住的小高层前停住。年轻车夫侧身扛起大瓷缸走向电梯。可是马上地,事情就悲剧了:大瓷缸体积太大,横竖怎么都整不进电梯。
老天爷!我今天是不是得罪神仙了,不带你们这样给我演连续悲剧的!潜小麦的脸黑了白,白了又青,难看得不能再难看了。她敢保证,今天皇历肯定是诸事不宜。
年轻车夫把大瓷缸扛到楼梯口放下,摊了摊手,无能为力地笑了。然后指指楼梯间,又比了个很高的手势,表示要再加二十块才行。
潜小麦气极反笑,也不争论,直接拿出十块钱递过去:“不劳您大驾了!我自己能搞定。”
什么时候起,淳朴勤劳的小城农民工也开始变得这么会讨价还价了。亏她刚开始还想,“可爱的你”有时候也有一些重物要拉,这么身强力壮的人,也许可以推荐给陈默。
从小到大,父母亲都教育他们姐弟,做事情要尽善尽美,年轻人千万不要珍惜力气。力气即使今天花光了,明天还是会又免费长出来的。一直以来,潜小麦都铭记着这句话,也一直都是这样做的。而今碰到一个这么为力气斤斤计较屡次反悔的人,简直就像经历一场信仰的破灭。
年轻车夫接过钱,加足马力飞一般地走了。
潜小麦悻悻转身,提了垫被乘电梯上顶楼:“我还真不信了,没了你,我这大瓷缸就搬不上去。”
开锁,进门,洗脸,开空调,然后有气无力坐进沙发给彭辰打电话。彭辰此时刚下高速,也不多说,三言两语就挂了。
烧好水,泡了杯热饮,又把一些小物件细细归纳收拾好。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披上外套,复又重新下了楼。
大瓷缸一动不动立在楼梯口,安全得很。这小区里,十之八九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生意人和白领,谁疯了才会去动这么笨重东西的主意。好吧,按照这个逻辑,潜小麦承认自己今天真的够疯狂。
没等多久,彭辰提着个黑色行李包风尘仆仆到了。看到潜小麦站在楼梯口低着头郁郁寡欢的样子,肉疼又心疼,放下行李包,迎面就是一个大大的熊抱:“老婆,我回来晚了。你打我一顿,出出气吧!”说着,还煞有介事抓起素手往自己身上招呼。
“说什么呢……”宽厚硬实的胸膛里,潜小麦感觉自己眼眶莫名地酸了一下。
“不气了哈。这不,免费的搬运工来了,我马上给你搞定。”拍了拍怀里人瘦削的后背,彭辰信心满满。
“你会搬吗?要不要再叫个人帮忙?”说起来就郁闷,华阳城小不啦叽的样样落后,房价却是直追全国一线城市。一线城市的房子好歹有个贵的理由,华阳城的小区却是连个能搬重物的物业人员都找不到。
“这点小事,不用麻烦了。”彭辰想也不想就拒绝了。缓缓放开潜小麦,脱下西服递给她,摘领带的时候瞟了一眼大瓷缸,不免有些好奇地问:“你买这个干嘛?”
一句话,问得潜小麦又默默地……默默地低下了头。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鬼才会觉得这个又大又笨的东西诗情画意,说出来还不得被人笑死。不由含糊着有些讪讪悻悻地说:“腌酸菜的。”
彭辰乐呵地笑出声,揽过她的肩膀,安抚地揉了揉,一双眼睛清澈明朗,没有半丝嘲讽鄙夷,有的只是满满的打趣。
电梯门打开,一个理着平头的年轻男子和一对银发夫妻走出来,看到斜对面两人郎有情、妹有义没完没了恩爱的样子,眼角抽搐,走过来用脚踢了踢大瓷缸,问彭辰:“这是干嘛的?”
“腌酸菜的。”明知不太可能,彭辰还是答得理直气壮。
“你们可真行啊,这简直是活生生给‘华城佳苑’的房价一巴掌。”平头男子大声鄙夷。
“一般一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彭辰答得脸不红气不喘。
平头男子懒得再说,挥挥手扬长而去。倒是那对银发夫妻,走远了,又有趣地回头看了眼彭辰和潜小麦,轻声嘀咕着说:“现在的小夫妻,可真会过日子。那么大的缸,腌一回,就可以吃一冬了……”
两人在后面耳尖地听到,面面相觑好笑不已。所有的郁闷全部消逝,潜小麦终于抑制不住,笑倒在彭辰怀里。好吧,腌酸菜就腌酸菜,好像也没什么丢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