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一丈高,隔着半个山城,月湖西畔人头攒动。
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鲜花朵朵,红毯铺设,场面十分隆重。台下,领导嘉宾陆续签到就位,在三五成群交谈着。
本次的开工奠基仪式是月湖山庄推向市场的一个切入点,但恁是谁看了现场人物,都会怀疑,是不是本年度的政商文化大联欢提前举行了?
彭辰年轻俊朗,即使在这种场合,也是属于醒目的那类。此刻,他正跟在一位气质刚毅的中年男人旁边,与来宾一一握手结识。一阵手机震动,快速看了眼来电显示,和中年男人一个眼神交汇,走入了喷绘宣传墙后。
……
“今天天气很好。”
……
“不紧张。”
……
“一切都安排好了,等下只要按部就班就行了。”
……
“嗯。拿不定主意的事,我会请教叔叔舅舅。”
……
“不用担心!时间很晚了,你们早点休息吧。一觉醒来,就可以看到现场录制的视频了。”
……
悄无声息地,沈周背着旅行袋归来。一身黑色的皮衣皮裤,戴着个夸张的蛤蟆镜,倚在宣传墙旁静静听墙根。
看着眼前的彭辰,不由薄唇一扯:这家伙笑得真TM幸福满足啊!不就一个小小的山庄,用得着高兴成这样吗?
隐隐的通话声传来,猜到是家里的电话。顿时恶作剧心起,悄悄走过去,猝然一声大吼:“彭辰,小麦叫你去打洗脚水!”
彭辰气息一促,猛地转过身来。看到蛤蟆镜下两颗白晃晃的门牙,提起手,一个拳头对着沈周的肚子就下去了。
声音透过电波,准确无误抵达大洋彼岸,从免提电话里传出。
彭爸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说:“洗洗睡吧,不用担心了。沈周到了,凡事他们都可以商量着解决了。”
彭妈点点头,却是不依。挪过去对着电话,问:“沈周吗?你小子去哪里了,好久都没消息了?”
彭辰把手机转给沈周,看见唐茵眼神焦灼朝这边过来,想是出了什么状况,便走了出去。
沈周可不管这些,接了手机兀自煲电话粥:“彭妈,我也想你啊。可是没办法,被我哥抓汉丁了。您老这阵子吃得好乎?睡得好乎?麻将打得痛快乎?”
彭妈被“乎”了个晕头转向,佯怪:“你这臭小子,长大了怎么还这么调皮。我问你,你跟小麦姑娘很熟吗?”
“熟,比现在枝头的桔子还要熟。”
“那她会打麻将吗?”
沈周喷笑,原来彭家媳妇这个才是第一重要的。看来彭妈这阵子手气真的很臭,想找搭档和接班人了:“这个我倒不清楚。你可以问彭辰啊?”
“他哪有你贴心,一板一眼得很。也不知像了谁,嘴巴紧得跟蚌壳似的。”
“你大可放心,你家太子妃厉害着呢。她要是想拍你马屁,甭说打麻将,你就是要坐UFO,她也会去把飞行证考出来的。”
“呵呵……”彭妈被沈周的油嘴滑舌逗得花枝乱颤:“臭小子,你想拍我马屁就直说,不用这么拐弯抹角捧我做皇后娘娘啦……”
听着越扯越天方夜谭的两人,彭爸只得率先起身回房。
这边,彭辰刚打发走唐茵,潜小海就穿过人群走到了他的面前。
“刚回来?”
“嗯。”
“他们签了没?”
“签了,带回放在办公室了。”
彭辰眼底闪过赞许,伸手拍了拍潜小海的肩膀,低声道:“辛苦了!”
公司最近与杭州供货商有个合同要签,双方因为价格僵持不下。对方想打心理战和持久战,他没时间,就让小海在学校与他们就近斡旋,顺便让他练练兵。没想到,他还真把这块骨头啃下来了。
对彭辰的慰问,潜小海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泰然处之。从挎包拿出一个红色小纸袋递过去:“我姐姐给你的。”
“什么?”
“她说是份子钱。”
端详了下手里的红色小纸袋,彭辰满头黑线!引颈搜索,恨不得立刻见到她。早上分开后,脑子里全是她的温香软玉,好几次一不自觉就走了神。只要她能过来站在自己身旁,谁会在乎这劳什子的份子钱呢。
只是,搜索的结果,是注定要失望的。
“姐姐没过来。刚刚在路口碰到,说是还有事,把东西给我就走了。”
“没关系。”忍着心口一连串发酵的失望,彭辰绷着脸强装大度:“你先过去找唐茵。她那边出了点小状况,正需要人手。”
潜小海兴致昂扬,领命而去。
彭辰走回宣传墙后,夺过手机,三两句结束了通话。然后随手一抛,钥匙串便准确无误落在了沈周的手里:“车里给你准备了西服。去换上,快点过来帮忙。”
沈周不满,眉眼一挑,仍旧一副吊儿啷当的模样:“饶了我吧,我家那破摊子还没收拾干净呢。不就一个开工奠基嘛,多大点事儿,非要折腾我大老远赶回来。”
“不会让你白跑一趟的。”
“有什么好事?”嗅到言外之意,沈周精神为之一震。
彭辰倒也直接:“这阵子我忙惨了。前期筹备工作都是我在做,开工后,施工监督就全归你管了……”
不等他说完,沈周抛回钥匙,拎起旅行袋抬腿就走。还未走出三五步,身后有声音不急不缓传来:“南薇薇回来了!”
沈周脚步一滞,并没有回头,随即更加大步流星往前走。不出意料,身后再次传来后续报道:“她没订婚,现在一个人在华阳,和小麦一起工作。”
前方身形顿住。旋即,旅行袋飞一般地砸过来。彭辰险险避过,也不恼,反而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看到他笑,沈周更有气。双眼猩红,牙根几欲咬碎。最后却只是原路返回,耷拉着脑袋摊开手,一字一字蹦出:“钥—匙—拿—来。”
戏弄了一番沈周,彭辰心情舒服多了,掂了掂手中小纸袋的重量,冷哼一声,认命地拆开封口:潜小麦,你最好祈祷自己包的数额让我满意,否则,在恩爱的第二天早上给我送钱,看我怎么收拾你……
不远处,潜小麦莫名地打了个寒颤,顺便还喷嚏了一把。
无独有偶,今天也是“可爱的你”正式开班授课的日子。
与月湖山庄开工奠基的隆重场面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没有锣鼓乐队,没有彩带飘飞,没有礼炮鸣放。如果非得找一处与众不同的地方,那就是温馨素雅的大厅玻璃桌上,堆满了与室内装修格格不入的“见面礼”。
有用土布袋装的香菇木耳;有封口完好的自制米酒;有散发着浓浓咸味儿的腌黄鱼;甚至还有一只超大的肥肥猪前蹄……
感受到家长们溢于言表的感谢,却之不恭,潜小麦便让陈默照单全收了。
这些山区的父老乡亲啊,尽管衣物粗陋挣扎在贫困线上,心里却是比谁都明白是非善恶和人情世故。哪怕只是受了别人点滴的恩惠,也会觉得诚惶诚恐,非要拿出自家的好东西还了人情心里才舒坦。
在众人的合作下,“可爱的你”一切紧然有序进行着。
外头,王志高、孙红梅辗转于各个相关部门发送第一期内刊。
大厅里,陈默在和家长了解孩子们的具体情况,着重确定往返途中的安全接送事宜;刘飞鹏把孩子们耳朵全方位检查报告的复印件分发到了家长手里,并发挥自身专长一一做了详尽的解析。
画室里,聋哑学校的兼职教师,不仅仅在教孩子们画画,更在寓教于乐中带领他们进入一个多姿多彩的世界。衣饰一新的曹山坐在12个孩子中间,手胳膊叠得齐齐整整,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盯着老师手里的画笔。入神的样子,谁会把他与以前那个厌学逃课的孩子联系在一起呢。
一圈溜哒下来,潜小麦悲催地发现,自己成了“可爱的你”唯一闲闲没事干的人。
这可不是她创办的初衷,怪只怪陈默把一切规划安排得太好了。所有的情况,比当初预想的都要好,也更早更快上了轨道。看来,再加把劲儿,给孩子们设立一个专业的基金,她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闲来无事,潜小麦只好开始审查陈默准备的财务开支报表。还真被他算准了,除了这个,她什么都插不上手。
没过多久,办公室的门被打开,南薇薇满脸的不可思议:“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潜小麦继续着手头的核对工作,头也没抬一下。真是见鬼了,今天怎么老有人问她这句话。小叔是,堂哥是,小海也是。早上进门,孙红梅等一干人更是直接瞪大了眼睛。
“行!当然行!这是你的地盘嘛。”南薇薇进来,自行拉了张椅子坐在旁边,眼前一亮,敏感地发现她手上的戒指,看来好事将近啊。八卦地问:“感觉怎么样?”
噼哩叭啦按计算器的手指一顿,答非所问:“微妙啊,好像当了妈……”
南薇薇埋头翻手提包,一个不稳,头差点磕到办公室桌上。刚想取笑几句,却见潜小麦歪着脑袋仿佛在一本正经地思索,又默默咽了下去。
她当然知道潜小麦的所指。这次回国,她也稍微接触了些聋哑儿童,这些孩子的状况,真不是几句泛泛的爱心善心就能改善的。刚刚在楼下,透过玻璃,看到老师讲课时那夸张的口型和手势,心口忍不住就是一阵窒息的憋闷。在这之前,她实在很难想象,依着潜小麦嘻嘻哈哈、避重就轻的性格,居然会接下这等沉重心累的担子。
翻到了要找的东西,南薇薇拿出来往办公桌上一推:“这是份子钱。你在这边太好了,省得我送过去。”
潜小麦放下手头的报表,眼睛骨碌碌扫过依次陈列的三个红包,署名分别是“南薇薇”“刘飞鹏”“王志高夫妇”。一阵愕然,然后就像看到世纪笑话般地哈哈大笑起来:“你是猪啊!咱们谁跟谁,还来这么见外的一套。我真要打劫,也只选你老爹老娘那种财大气粗的。你们这些小妖就省省吧!刘飞鹏还在念书,王志高还要还房贷……”
太过得瑟的结果,就是一本记事本劈头砸上了她的脑袋:“你才是猪呢。财迷心窍,赶紧去倒杯冰水醒醒脑。真以为是给你的啊?”
难道不是吗?潜小麦冏哩个冏,抚着脑袋,两只眼睛水汪汪地控诉:“可恶,不带你们这么误导人的……”
“你收起来,这是给彭辰的。”
答案终于揭晓,换来潜小麦一记白眼。这不是明显的矛与盾吗?还有,什么时候起,自己竟沦为他的储蓄员了?不干,不干,坚决不干。
两人驴了好一阵子,直至十点整,华阳二套电视画面转为直播状态,南薇薇仍旧奈何不了潜小麦。
一阵主持人叽哩呱啦后,镜头切入现场。两人可不听什么“千年古道重建”,什么“度假式生活到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忙着找人了。
“看,彭辰出现了。”几个镜头后,她们轻而易举在主席台找到了熟悉的身影。
一排或深沉内敛、或秃顶、或发福的中年男人中,彭辰年轻得份外耀眼注目。尽管此刻的他,眉目疏冷,神情专注,表现得极其一板一眼。但这些,根本掩盖不了他骨子里透出的精明和锐利。
潜小麦有一瞬间的恍惚,电视里的这个男人,真的是昨夜抱着自己红着脸喃喃说“紧张”的人吗?此刻,坐在一群华阳声名烜赫的成功人士当中,他是显得那么的少年得志和意气风发。
生平第一次,潜小麦意识到,这样的彭辰,似乎离她很远。
月湖山庄开工奠基仪式,走的是典型的官方路线。几位相关的领导依次讲话,愣是把一个普通的商业开发项目,升华到了文化战略意义上。
“彭辰今天帅吧?完全独当一面,看起来根本不像刚出社会的人。”
“嗯。他今天是挺帅的。”潜小麦打心眼儿里赞同。
“他这东风借得妙啊!把自己山界里的华阳古道一开发,就与千年文化勾上了肩。现在,整个华阳领导班子都在免费为他喊口号呢……”
潜小麦不动声色瞥过去,眼神满是疑惑,这丫头的大脑怎么突然变丰满了?
南薇薇心有灵犀,不点自通地耸耸肩招供:“我堂哥说的。”接着,又是一声无奈的叹息:“他还说,我爸妈要是有个像彭辰这样的儿子,要多省心就多省心,恐怕做梦都会笑醒了。”
汗!没想到冰山削起自己亲戚,也这么不留情面。
猜想到这阵子她被南浩然煎煮烹炸、蹂躏得有苦无处诉,潜小麦的心平衡得不能再平衡了。做“穷二代”辛苦,做“富二代”也不轻松啊!善心大发,刚想给她念上几通“人生”级别的催眠曲,却见南薇薇突然指着电视惊呼:“他怎么会在?”
“谁?”画面一闪而过,没来得及看清楚。
“看错了,肯定是看错了!”南薇薇甩了甩头,轻声嗫嚅。
潜小麦奇怪,正想追问,门被打开,是前台小姐奉命上来拿资料。看到南、潜两人也在收看华阳二套,便热络地攀谈起来:“两位也在看啊。楼下大厅里,大家都说,月湖山庄的老板年轻有为,长得好看呢。”
这就是典型的外行看热闹!
潜小麦淡淡地点头,表示知道了。撇开话题问:“大厅里快忙好了吧?”
“差不多了。有些家长去逛街办事了,下午再过来接孩子。”
这时候,电视镜头又切回了主席台,华阳市长凑近彭辰不知说了什么,听得彭辰会心一笑。一个特写,霎时把前台小姐花痴到了。两眼发光,兴奋得直嚷嚷:“这个男人好棒!又帅,又多金!我好想要哦……”
居然有人这么明目张胆地觊觎彭辰!
南薇薇憋笑得好辛苦,抬手掩唇,对旁边不动声色继续看电视的潜小麦佩服得五体投地。
仿佛在演电视剧,下一分钟,再一个彭辰的特写出现时,剧情又是一番急转直下。
“帅哥手上的戒指,好扎眼啊!”粉红泡泡消失,前台小姐苦着脸泪飙了。末了,还不忘伤春悲秋地怨念一把:“这年头,好男人怎么都被抢光了呢?”
潜小麦窘,我又不是穆桂英,抢什么男人。但最终却只是指指她手里的资料,淡淡地开口:“你先下去吧,陈默可能等急了。”
房门关上的第一秒,南薇薇再也憋不住,笑出声来。这生活啊,果然很雷人很狗血。
潜小麦倒像没事人似的,波澜不惊,继续盯着电视画面。一闪而过,她看到了弟弟潜小海,捧着文件夹,好像在跟一个美女说什么。这些日子匆匆忙忙的,都忘了帮他准备合适的衣物。这会儿,他一身简单的牛仔衣裤上阵,在周围各式名牌的映衬下,便显得非常寒碜了。
小脸一黯,心里暗暗自责。
旁边,南薇薇会错了意,凑过来逗她:“不高兴了?要不要我去帮你骂她一顿?”
潜小麦哂然,支着脑袋想了想,立马有了主意:“给他个警告吧。”
“啊呜……”居然弄假成真了。南薇薇不禁替前台小姐祈祷。不料,此“他”非彼“她”。潜小麦翻开手机,拇指飞动,三两下就给彭辰发过去一条红果果威吓的短信:“不许笑!会招小三的!”
然后,晕菜的事情发生了。
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现场直播摄像机的火眼金睛里,月湖山庄年轻俊朗的老板嘴巴越咧越大,傻兮兮幸福白痴地笑了,甚至还大赤赤在主席台玩起了手机。
南、潜两人面面相觑,犹如当年鲁迅先生一样惊诧了。
还没来得及收惊,手里短信铃声响起。打开一看,一个FLASH男生在捶胸顿足、哭天喊地:“老婆大人,小夫冤枉啊!”
至此,南薇薇彻底傻眼:“真是一对活宝啊!这种场合,居然也能玩得欢。”潜小麦冏得直找地缝,再也不敢造次。
好在,后面的一切都很顺利。彭辰讲话中规中矩,剪彩奠基也紧然有序。直至主持人宣布仪式结束,礼炮齐鸣,彩球翻飞,落下了完美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