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小麦跑下楼来的时候,潜小芬正穿着浴衣,顶着满脑袋的泡泡从二楼窗户探出头:“小麦,楼下吵起来了,有叔婆的声音。”
潜小麦心里一咯噔,把资料往邹佰琼手里一塞,来不及问为什么,就急急拐进潜小芬家。好几丈外,就听见了潜家奶奶前所未有急促高亢的声音。
“……侄媳妇儿,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叔婆的话……你今天就把事情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全给我说出来。”
“叔婆,小姨的事,我真的只知道这么一点啦。”见事情不妙,在潜家奶奶锋利眼神的盯梢下,小标媳妇立马声若蚊呐,嘴唇哆嗦着打起了马虎眼儿。
“弟妹啊,我们是嘴臭,吃饱了撑着,都是胡乱讲的,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蓝妹儿急急劝导,懊悔不已。
今天晚上,小标媳妇过来看自己,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这孙媳妇也是个孝顺和善的人,专门挑些都市里的新鲜事、趣事轶事来逗自己开心。两人聊得浑然忘我,不知不觉就聊到了同在温州的亲朋好友。说到几年未见的潜丽华时,自己不由多问了几句。听着小标媳妇的陈述,自己正感慨着,谁曾想竟被轻手轻脚进来的弟妹在外头听到了。这个弟妹的执拗自己是知道的,上次听到潜丽华乐清离婚时,她一口血就喷出来了,这次出了这等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可怎么交待呢?
“你们别糊弄我,我早就感到不对劲了……那个东西,都两年没回这个家门了……我屡次三番问阿英和丽琴,她们都是打马虎眼……侄媳妇儿,你今天无论如何要给我说个清楚。”
潜小麦冲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潜家奶奶铁青着脸呼哧喘气,胸口起伏不平,双手却死死攥住小标媳妇厉声追问。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房间里弥漫着的恐慌和不安却是马上能警觉到的。忙上前倒了杯热水过去:“奶奶,别急,先喘口气,喝口水……”
“你快说,那东西是不是平阳又离婚了?这次,她又搞出了什么幺蛾子?……我刚才有听到‘她让小标去打人’什么的,你们甭瞒我,一个个都瞒着我,想把我老婆子气死啊?”对潜小麦捧过来的水,潜家奶奶恍若未见。情绪越来越激烈,拼尽了所有力气追问到底。
潜家奶奶上气不接下气,起伏不平的胸口更是看得蓝妹儿心惊肉跳,忙一边摩挲轻抚弟妹的后背,一边拉大嗓门朝楼上喊潜小芬去叫潜家爷爷。
潜小芬一阵风地刮下楼梯,外面罩着件风衣,头上仍顶着满头泡泡。
房间里,小标媳妇词穷,再禁不住潜家奶奶的连番质问,嚅嚅松了口:“小姨最新好上的男人……是有老婆孩子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没有跟我们实说。就说是那户人家的大舅子带人在街上把她打了,她就……就来找我们,让小标找几个人去把他们打回来。我们不敢……”
得到了答案,潜家奶奶霎白了脸,渐渐放开小标媳妇,双手紧握成拳,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以前别人说她闲话,我还觉得心痛,现在才知道,那东西真的是个教不好的烂货……养女如此,我还不如养条狗,枉费她爸当年那样省吃俭用……送她去城里上高中。好的不学,尽学了些下作的事……”
潜小麦已是泫然欲泣,轻抚潜家奶奶胸口的小手哆嗦个不停。她倒不是因为潜丽华的那些乱七八糟事情,令她不安的是潜家奶奶。这种时候,奶奶若是大哭大闹狠狠骂上一顿,她还会稍稍放心些。但奶奶一番喃喃有词后,现在苍白着脸,眼神浑浊迷离,整个人呆呆地愣是一言不发,那平静的表情直看得她心惊肉跳。赶紧使力全部力气,架着潜家奶奶后退几步,把她安置在床沿坐下。
几乎是坐下的瞬间,还未等潜小麦松手去拿茶,就听得潜家奶奶喉咙一咕噜,本能地张嘴,一股东西蹿了出来,地上马上就多了一堆秽物。房内的人惊叫出声,眼见着潜家奶奶身体在无意识向前倒去,一旁的潜小麦眼疾手快,忙整个人扑上前挡住,任潜家奶奶倚在她的肩头又是一阵狂吐。
小标媳妇尖叫出声,狂奔出去叫人叫医生。
看着倾口而出的红色,蓝妹儿手腿发软,感觉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个趔趄跌坐在椅子上,眼睛惊惶地四处张望着,不知是该先上前抚背掐人中,还是该先打水给弟妹清理。
“奶奶,不要!你千万要挺过去啊。爷爷等一下就到……”听得呕声连连,背对着的潜小麦脑子一片空白,终于忍不住哭叫出声。
时间就像冰,瞬间封固,似乎连空气里的气流都停止了流动,一分一秒延长得恍若半个世纪那么煎熬漫长。这个时候,除了死死抱紧潜家奶奶愈发前扑发凉的身体,潜小麦什么都做不了,双手一动都不敢动,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做急救,只能祈祷老天能放奶奶一马。
原来生命垂危的时候,作为人类的我们,是这样的无能为力。
潜家爷爷赶过来时,看到的便是潜家奶奶靠在潜小麦的肩头阵阵干呕,地上已是一摊血红,不由大腿一僵,心里暗叫不好。赶忙上来搭脉,脉息却几近于无。
此时,潜丽琴也大哭着奔进来,看着奄奄一息的潜家奶奶,双手抖个不停,生命此刻是如此脆弱,她竟不敢下手去碰,生怕一碰就碎。
“放到床上去。”潜家爷爷粗嘎着声音命令,喝退潜丽琴,和前后赶到的潜松玉父子,小心翼翼把潜家奶奶扳正了身子平躺到床上。
潜小麦肩颈一空,呆愣着缓缓站起身,下意识地一个低头,却见地上血红血红一片,眼前顿时发黑,身体摇摆了一下,头颅重重磕在旁边家具的边缘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剧痛自人中传来,如蛛网般遍及全身,潜小麦忍不住呻吟出声,映入眼帘的是潜家爷爷夹杂着痛楚、慌乱和担忧的眼睛。老人家的声音变得哽咽:“挺住!你妈已经吓得没主意了。你要挺住!等下有好多事情要做。”
这厢,地下的秽物已经清理完毕。经过一阵扎针的土方法,潜家奶奶也慢悠悠舒醒了过来。潜丽琴脱掉鞋子爬进床后侧,用温水细细擦拭潜家奶奶嘴角的秽物,一遍一遍哀声呼唤,企图能唤回潜家奶奶的神智。
“小海奶奶,你有什么话要交待的?”半辈子夫妻,这是潜家爷爷开口的第一句话。
“小海呢?再让我握握他的手。”无独有偶,这是潜家奶奶舒醒后的第一句话。
听到老两口的对话,隐隐感觉到什么,潜丽琴再次嚎啕哭出声。潜小海略显婴儿肥的脸上犹挂着两串泪珠,温暖的小手覆上那双瘦削冰凉的手时,素来倔强要强的他,眼眶子一热,泪珠再次扑簌而下。
此时,看着潜家奶奶醒来的精神奕奕,脸颊竟有着些微不正常的陀红,潜小麦早早拉起妹妹悄,无声息退出了潜小芬的家。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心愿吗?你只管说,我们都会帮你完成的。”潜家爷爷红着眼,问出了第二句话。
“没有了。”潜家奶奶脱口而出。
床后侧,潜丽琴接过大舅妈黄雪萍递过的盐水,颤抖着手,用小汤匙给潜家奶奶喂了一小口温盐水。一股热流进入嘴里,倏地又有一半流了出来。
潜丽琴泪如雨下,忙用毛巾拭去了。这时候,潜家奶奶眼睛一瞪,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喉咙费力吞咽了几下,缓缓说:“还有一个要求……就是我死后,不要让那个东西送葬。让她好自为之……孽作多了,小心以后报在自己身上……说不定还会累及儿孙,那她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潜家奶奶气弱游丝,讲到气愤处,一口气提上来,半咽不咽,眼看着就要去了。屋子里刹时又响起了潜丽琴和黄雪萍的哀哭声。
突然,大门口由远而近传来一声高分贝的凄厉哭喊:“奶奶……不要走,等我一下,等我一下下……”
同时,屋内也响起了潜丽琴急促的呼唤:“妈,你再等一下,跟神差大哥说说,让他们再等一下下,小麦叫你呢……你听到了吗?你的孙子孙女这么舍不得你呢,你就再多呆一会儿吧,让他们再多叫几声‘奶奶’吧……”
说也奇怪,这个时候,潜家奶奶双眼一睁,轻“嗯”了声,那口气竟慢慢缓了过来。一屋子人见了,更是唏嘘泪下。
马上地,潜小麦便旋风般刮了进来。后面紧跟着的是潜小茉,她的手里提着潜家奶奶装放寿衣的皮箱。
“奶奶,喝口酒吧,这是你最喜欢的桂花酿……以前你生病,我们都不让你喝……现在,我们不会阻拦了……”潜小麦声泪俱下,双手颤抖个不停,拉拔了好几下,就是打不开封口的塞子。
最后,还是潜家爷爷伸手接过去,启封,拿杯子,斟酒,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末了,他还走过去小心扶起潜家奶奶。潜家奶奶如遇甘露,贪婪地大口大口喝着,宛若凉白开。一杯见底后,还意犹未尽咂巴了一下嘴巴,轻声道:“再给我来一杯。”
潜家奶奶的好胃口,刺痛了在场所有大人的心。久经农村的他们,心里都是再明白不过,潜家奶奶这是典型的回光返照现象。
果然,第二杯酒下肚,两分钟后,1997年12月13日19时45分,等不及卫生院值班医生的赶到,潜家奶奶一手握着潜家爷爷的手,一手握着潜小海的手,在桂花酿的淡淡香气中,溘然长逝,时年61岁。
好在,潜家奶奶走得很安详,看不出一丝苦痛的迹象。最后的时刻,她又露出了她那几十年如一日的清浅笑容,轻轻地对着端着桂花酿坛子的潜小麦说:“小麦,奶奶会在天上保佑你们姐弟的。”